雷鸟曾经认识一个自称阿玛莉的人。

  阿玛莉住在菅名山下的村子里,经常会见到雷鸟。

  在雷鸟的印象中,阿玛莉是个强壮的鹤观姑娘,她会扯着嗓子站在菅名山上放声高歌,有的时候,还会搭上她的背,和她在鹤观的天空中一同飞行。

  不过阿玛莉和“她”不一样,阿玛莉没有给雷鸟取名字,也从不主动呼唤她。

  阿玛莉只是在族人中会称呼她“菅名卡帕奇莉”,却从未想过要雷鸟接受这个名字。

  雷鸟总是遥望阿玛莉,看着她像普通的岛民女子一样学习刺绣,在嘴边纹上漆黑的刺青。

  雷鸟也总是遥望阿玛莉,看着她渐渐和普通的岛民女子变得不同,她放下了刺绣针,拿起了黑曜石的武器。

  雷鸟会听见阿玛莉的歌声,那是雄浑有力的战歌,仅仅她一人的声音就能穿破云霄,而伴随着她的歌声,她身后的汉子们也会齐声高歌,每每此时,雷鸟脚下的菅名山也在震动着。

  雷鸟不懂得鹤观的人们为什么要唱这样的歌,雷鸟也不懂得他们为什么要挥动武器互相攻击,雷鸟很好奇,但雷鸟不喜欢,那歌声不会给人笑容。

  后来有一天啊,阿玛莉坐上船,向着遥远的其他岛屿而去了。

  阿玛莉到了雷鸟经常定居的另一个岛,但她没有停下,继续向东北方划去。

  ——向着太阳升起的方向划出去很远很远的岛上,有金色头发的浪荡子,也有紫色头发的那对姐妹。祂们和阿玛莉是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究竟是过了多久呢?

  阿玛莉从遥远的岛上回来了,带着满船有趣的玩意。

  雷鸟不记得时间,也不记得数字,也不关心阿玛莉的船上究竟装着什么。

  雷鸟不懂得鹤观的人们究竟对这些东西抱有怎样的感情,但她喜欢这种歌声,比如鹤观那些小小人儿们看到满船有趣的玩意时,围着篝火的载歌载舞,那歌声会给人笑容。

  这种雷鸟喜欢的歌声没有持续很久。

  从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划来了紫色头发姐妹的船。

  船上有好多好多穿着不一样衣服的小人,手里拿着相近的小玩意。

  雷鸟不喜欢他们的喊叫,雷鸟也不喜欢他们的歌。

  无论是雄浑的战歌也好,凄凉的祭歌也罢,既不能让小人们的脸上展露笑容,也不能让雷鸟感到快乐。

  雷鸟也不喜欢他们将死去的同伴抛进大海里,海水都染红了,映得鹤观周围的天都是红色的。

  阿玛莉一开始在海中和稻妻的小人们战斗。

  后来在海岸上和稻妻的小人们战斗。

  再后来,阿玛莉到了菅名山的山脚下。

  有时雷鸟会好奇,会不会她下一次醒来的时候,阿玛莉已经到了她的巢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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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某一天,雷鸟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鹤观周围的天又变了颜色。

  不是过去清澈的绀碧色天空,不是雷鸟翱翔时的绀紫色天空,也不是那些小人们激战时的血红色天空。

  鹤观的天空像是染了墨。

  阿玛莉和她身后的汉子们也像是染了墨。

  雷鸟讨厌这漆黑的颜色。

  ——希望阿玛莉不要把它带进她的巢里来。

  漆黑的阿玛莉在菅名山的山脚下战斗。

  漆黑的阿玛莉在海滩上战斗。

  再后来,漆黑的阿玛莉和那紫色头发的存在在前线僵持着。

  黑黑的天空,黑黑的海水,黑黑的阿玛莉,无休无止的尸体被抛进大海。

  雷鸟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听到歌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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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金色头发的浪荡子就是在这时划着一条小船出现的。

  他站在漆黑的阿玛莉和紫色头发的存在之间,于是她们不再争斗。

  他牵起阿玛莉的手,向她诉说一个叫做“丹羽”的名字,于是阿玛莉的漆黑褪去了,她的双颊红得像朝霞一般,却扭捏着不说话。

  他又回到稻妻的小船上,牵起一个头发中有一缕红发的,看起来有几分温婉,却肌肉结实的少年的手,告诉他“阿玛莉”的名字,于是少年也欢欣起来,连着跳过了一艘一艘一艘一艘一艘一艘一艘又一艘的小船,上前去握住了阿玛莉的手。

  ——是了,阿玛莉的双颊红得像丹羽的红发一样。

  于是小人们放下了武器,他们不再互相争斗,他们似乎结成了同盟……

  又或者,某种雷鸟所不能理解的关系。

  金色头发的浪荡子来过以后,鹤观又重新响起了歌声。

  起先,那是庆祝的欢歌,阿玛莉和丹羽牵着手,一同走进他们的新房子里。

  阿玛莉整夜整夜地歌唱着,雷鸟听不懂,于是飞去了清籁岛。

  等到雷鸟再次回到鹤观,她听见的歌声就变了。

  那些小小的人儿们,在菅名山上选址修建着什么了不得的大工程。

  那些小小的人儿们,唱着整齐嘹亮的号子,抬着远大于他们身体的巨大的木头,抬着小山一样的黏土。

  那些小小的人儿们,唱着整齐嘹亮的号子,在坚实的土壤中,挖掘出几人高的深井。

  那个能够让战歌嘹亮穿云的阿玛莉,站在人群的中央,像是在指挥。

  那个能够让阿玛莉歌唱的丹羽,站在木头搭建的高台上,一会挥挥手,一会喊号子。

  ——他们是在做什么呢?

  雷鸟听着他们的歌,忽然萌发出了一丝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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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丹羽说,那是名叫达达拉(踏鞴)的庞然巨物。

  达达拉吞吃无数的木炭与铁砂,吞吃无数工人辛苦的汗水和血泪。

  达达拉轰鸣着燃起山吹色的烈焰,三天三夜也不停歇。

  最后,达达拉吐出一块燃烧着红焰的怪物。

  丹羽抡起锤子砸碎这怪物,从中掏出一颗澄澈的心。

  丹羽抡起锤子敲打这澄澈的心,于是心化为陌生的铁条。

  丹羽给铁条火,水和岩的洗礼,于是铁条最终化为闪耀着寒光的利刃,能够斩断雷鸟飘落的羽毛。

  阿玛莉拉着丹羽,丹羽拉着阿玛莉,他们又唱又跳,又哭又笑。

  ——像两只疯了的野兽。

  雷鸟如是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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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到两只小野兽平静下来,丹羽握着阿玛莉的手,指向遥远的雷鸟。

  阿玛莉摇了摇头,握着丹羽的手,指了指遥远的地下,又指了指遥远的天空。

  丹羽的眼中流下泪水,但还是向阿玛莉点了点头。

  丹羽抛弃了他的稻妻服饰,他绑起了鹤观的发带,穿上了鹤观的衣服。

  阿玛莉抛弃了她的温柔,她又一次覆盖上了那本不属于她的漆黑,只有丹羽握住她的双手,那漆黑才会褪去。

  达达拉的烈焰昼夜不停歇,山吹色的光芒刺痛了雷鸟的眼睛。

  一块又一块吐着红焰的怪物被达达拉吐出来,丹羽一次又一次举起锤子将它砸碎。

  雷鸟看到阿玛莉舞动着手中陌生的利刃,漆黑已经完全包裹了她,只为她留下一双清澈的眼睛。

  雷鸟看到阿玛莉的眼睛里倒映着丹羽绯红色的一缕头发,倒映着山吹色的火光,仿佛那其中包藏着她的什么梦想——但是,鹤观附近的天色啊,越来越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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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来的某一天,一切戛然而止了。

  天上落下了什么东西,有一枚就落在了鹤观。

  雷鸟飞在空中,也能感觉到大地在动摇。

  像是有什么被推入了深渊,推入了遥远的地下,而后大地又闭合起来,就像什么都未曾发生。

  达达拉的烈焰不见了。

  从此以后,雷鸟再也没见过阿玛莉,也没见过她的丈夫丹羽。

  但是啊,那天之后,鹤观岛附近的天就变回了正常的颜色,而且岛上起雾了,永不消散的迷雾笼罩着鹤观。

  幸存的那些人陷在雾中陷入了恐慌,之后就开始搜集雷鸟的羽毛用于辨别方位。

  那些鹤观人也许是忘记了过去的历史,也许是一直默默地关注着雷鸟,崇拜着雷鸟,总之他们误以为是雷鸟降下大雾来庇护他们,并开始祭祀雷鸟,但雷鸟不屑一顾。

  后来啊,雷鸟去了很多地方,直到那个歌声很特别的少年出现,并且以“菅名卡帕奇莉”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称呼为她取名。

  那就是一个崭新的,悲伤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