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舒淡淡阖上凤目,懒得理会眼前的跳梁小丑。

  本在幸灾乐祸的醉烟,表情一滞,音调蓦然掐高——

  “你在想着阿落么,哈哈哈哈,你大概不知道吧,他从来就不喜欢你。”

  她语气压得极低,藏着粘稠又邪恶笑:“知道吗,你在古战场浴血鏖战时,阿落却身处我鸳鸯帐中。啧,堂堂一个天道之女,最后竟这般可怜。”

  似是真觉好笑,她水蓝色的眸子微微弯起,瞥见那双让天地山川失色的凤眼时,忽又哑声。

  心里嫉妒的发狂,干脆连最后一点光明也不想给她了,屈指隔空一点——

  罡风扑了云舒满眼,它化作一双无形的手,拼命地攫取着云舒眼底的灵力。

  疼,很疼,是云舒穷尽毕生词汇,也没法形容出来的感受。

  像是千万道银针同时刺入眼球中翻搅,又似无数条蠕虫楔入眼眶里扭曲,它们在试图打洞。

  而后,两道深红的血迹蜿蜒在惨白的面颊上。

  “啊!”

  云舒额间透湿,碎裂的尖叫忍不住的从薄唇溢出,接着,有人冰凉的指抚在她眼上,狠狠往下一挖——

  天地陡然震颤,金乌失落下坠,月暗淡轮替而上,散出白如缟素的死光。

  同时空洞朽暗的,还有云舒的一双琉璃凤目。

  灵力终于吸收尽了,醉烟满意的挑着红唇,又慢条斯理地给自己指尖施了一个洁术。

  “呵,我们杳杳,果然是仙界第一战神呢,这般剜目去眼的痛楚,竟不吭一声。”

  “可真叫我,难过啊。”

  她眼底刮着肆虐风雪,目光浑浊的可怕。在云舒身上打量了圈,满意的笑颜再次扭曲了瞬:“眼睛我取走了。可这张倾城绝色、我却取不走的脸蛋,该怎么办呢?杳杳。”

  “这样好了。”抬腕从空间中拎出一支刻满繁复纹路的匕首,悬在云舒脸上一点点比划着,“我送你一朵花,好不好呀?”

  “杳杳啊,我做了你太久的影子了。这些都是你欠我的,你合该还我,知道吗?”

  云舒脸颊抵着匕首轻轻颤着,汗水湿透她额间,与脸上的血迹污浊成一团。

  “原来你也怕的啊。”醉烟笑得声线乱移,“那我可得好好欣赏一下。”

  对,你便多多欣赏欣赏吧。

  云舒心里掠过一丝笑,她得趁松醉烟开桎梏、折磨她的时候,为明天的‘惊喜’做点准备。

  咬紧发酸的齿,任奔腾的烈火一点点灼断她的筋络,

  骨骼断开,融化,挤压,凝成,疼痛延至四肢百骸,最后化作醉烟手下一点点的颤。

  ——她在做一件极其冒险的事。

  驱动红莲火,挤压骨骼里剩余的神力。

  是神力,而非仙力。

  九玄大陆的修仙者皆知:修仙的基础法门是引气入体。

  引入的是天地灵气,借由丹田吸收转化,而后一步步往上修炼,直至羽化登仙。

  所谓登仙,其实从最本质的角度来讲,不过是更高一级的修炼者。

  他们的丹田经过无数灵气淬炼,转化和过滤的效率变得很高。

  因此,许多灵气堆叠在丹田中,疯狂的压缩糅合,最后蜕变成更精纯的仙力。

  而神力的本质,乃天道恩赐。

  它藏在云舒的骨髓中,谁也不夺走,也成为了她……最后的底牌。

  云舒脸上两口空洞散开一点艰涩的笑。

  如今,丹田已碎。她须得燃起本命火,融开骨髓,以生命为代价,催动神力。

  可又何妨呢?

  天道有常,万物枯荣,不过一生一死而已,她乃天道之女,自然也循法则。

  死亡,她从来不畏惧。

  碎裂的丹田内,神力饱胀的挤压着,正汲取她摇摇欲坠的生机。

  云舒疼困交加,脸色渐渐苍白,泛出一股死亡的灰青。

  幸而醉烟浅薄,并未发现任何异样。

  她欣赏够了云舒狼狈的模样,娇娇地笑了声。

  而后素手倾塌,匕首有一搭没一搭地屈着,仿佛在认真勾描一朵花。

  “杳杳你说,该从哪里开始划起呢?”

  锋利的剑尖随着她勾指的动作,狠狠往下一切——

  云舒脸上的皮肉便随刀刃翻卷起来,血色溢满了她整张脸。

  她低低的喘了下,身上煅烧的苦痛被冰凉的刀尖转移了些。

  她甚至…想去碰那冷刃。

  “哎呀,花了呢。”

  醉烟掩唇笑着,接着得意的声色被闷雷掐断。

  只见着幽冥狂颤,紫雷寸寸炸响,它自远而近,轰鸣在天地间,似要将整片世界劈裂——

  天道震怒!

  啪咔,匕首落在地上,撞开一泛冷光。

  醉烟捂着耳朵,缩在墙角,瑟瑟颤着。

  “饶了我,我只是,奉命。”

  “我,我不是,故意的。”

  她兀自颤了半晌,也兀自求饶半晌,那抹强雷始终未劈到她身上。

  她鼓起勇气抬头,便见那紫雷劈打在幽冥之外,不得寸进半点!

  决定在这里关押天道之女,弥落哥哥果然聪明!

  她弯下身子,重新拾起匕首,在云舒脸颊翻飞。

  一面切割着,一面不忘嘲弄几句:“没想到天道现今如此孱弱,即便感知到了你的痛苦,也不能来救。啧啧,了无声息地放了几颗闷雷,可真真好笑。”

  云舒无力地垂着四肢,任凭醉烟摆弄。

  刀尖过处,黑气四溢。未几,一个血肉模糊的‘罪’字覆上云舒冷白如玉的面颊。

  云舒抖的厉害,并非因为脸上生冷的疼痛,而是所有烧灼过的神力,全部集中在丹田内。

  很难想象,一个布满刀毒和瘴气的丹田里,是如何融得下诛邪灭厄的神力?

  像是烈阳与玄冰,翰漠与深海,所有极端的事物撞在一起,被压入云舒身体里。

  云舒几乎每时每刻都被神力撕开,又于每时每刻愈合。

  她几乎疼的麻木,僵硬的躬着身体,任冷汗与温血从皮肉下淌过,又丛丛裹动骨架。

  如此反反复复,终于启动了混沌九逆之阵。

  此乃抽取生机的死阵,却还差一味驱阵的引子。

  惨烈的吐出一口破碎的脏器,她混混沌沌的驱使着神识,在醉烟身上锁定片刻。

  而后定了眸。

  她手中的那柄匕首,乃是半神器,恰好可以‘借’来一用。

  不想,还没等她开口挑衅,醉烟就十分配合的送上助力。

  她环着她浅转了一圈儿,像是欣赏自己杰作似的挑起唇侧:“毁容的感觉,怎么样呀,我的杳杳?”

  “不怎么样。”云舒咬牙吐出片笑,“就这点程度?”

  “哦,是么?”

  醉烟松松垮垮的捏着匕首,似乎在思考继续从哪里下刀。

  “你说,这里好不好呢?”她择定云舒腹下凝结的血洞,直接冷笑着挥刀,再此横.插入她的丹田之内。

  “既然阿落曾在这里留下纪念。”醉烟红唇开阖,意有所指的说,“我也不妨送你一刀呢。”

  “唔,杳杳,你喜欢吗?”

  云舒腰腹微微蜷起。

  她无声的弯唇——

  当然。

  当然,很喜欢。

  .

  诛仙台上,日月星辰暗淡。

  云舒被兵将粗鲁的扔在玉台上头,手脚扭曲成一个诡异的形状。

  她浑身仙骨已被抽去,头负一支沉重的玄锁,正垂头低低喘息。

  混沌九逆之阵自启动后,她便能真切感受到生命流逝的速度——

  一点一滴的往下坠。

  像是抓不住的细沙,像风中摇曳的苇草,随时都能扯断停滞。

  情况真的很糟糕呢,她现在仿佛感受不到一点疼痛了。

  云舒偏了头。勉力咽下唇腔中的血沫,喉腔中刺挠的痛感让她麻痹的五感灵敏了些。

  试探性的侧耳,有声音漏入。

  仿佛是黄钟大吕震响,歌者伴着仙乐舞动。

  有人遏袖而来,脚面擦在玉台上,十分的意气风发。

  都不用刻意展开神识探查,她知道,来人是她的军师,挚友,也应是现任的天尊弥落。

  感受到那人脚步滞在自己面前,云舒头颅折的更低。

  她蜷起腰腹,有些担心弥落看出她丹田上的破绽。

  毕竟此人,也曾是智贯三界的道修,知晓阵法是如何构建。

  弥落在她面前默了很久,久到云舒以为他看出了什么。

  他忽然问:“云舒,你可知罪?”

  云舒几乎被气的笑了。

  他哪来的这么大脸?问她是否有罪?

  她曾七生七死出入魔窟,于烈火焚风中探取魔王首级;也曾一杆长枪挑破妖界,扫平八荒妖乱;更曾舍了她的…诛邪,全了万界安宁。

  说起来,她唯一的罪过,就是眼盲心瞎,拜了几个人面兽心的挚友。

  于是,她失去了一双剔透的双眼。

  可即便落到此等地步,云舒也根本不明白——

  为何有人会如毒蛇般潜伏在她身边千年,只为取她性命?

  像是回光返照,疼痛反上了云舒身体,她觉得自己仿佛生吞了一块炭火,肺腑灼的爆裂。

  她哑着声,只问了一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要拿走她的眼睛?

  她曾用这双眼注视过沧海桑田,日月轮替;亦看过山河浩荡,人间往复。

  记得弥落曾问她:“杳杳,如若你陷落囹圄,身如飘萍,只能选择留下一样,你会选择什么?”

  “眼睛吧?”彼时,难得闲暇。她卸掉满身杀伐气,倒卧在流云之上,拿眼温柔的注视人间。

  “我此生唯一不能舍的。”云舒停顿了下,笑着屈指,点了下眼皮,“就是这双眼。”

  弥落俯身,轻轻揉了她的头:“是因为它是天道的恩赐?”

  “不。”云舒眸中带笑,“阿落,我只想用它,来看这大好人间。”

  “……”

  弥落显然知道云舒在问什么。

  他怔了下,忽而抬唇:“你不责其他,只问这双眼?”

  冷玉质的嗓音散漫,似昆山万年不化的寒雪,没有丝毫情绪。

  云舒狼狈的吐出一口血沫,不想和他继续废话了。

  真的,搭理这人一句,她都觉得脏。

  下一秒,冷漠的声音又起。

  “也罢,告诉你,你不及卿卿。能为她舍了这双眼,是你的福气。”

  男子说这话的时,将怀中的女子折的很紧。

  眼眸却深深的锁着云舒,盯着她鲜血横肆的脸颊,和两只幽深空洞的凤眼。

  见云舒没什么反应,他冷眉抬雪,缓慢地将诛心之语重复了遍。

  “我说,能为卿卿舍了这双眼,是你的福气。”

  哦,谁在乎烂人的评价?

  云舒笑了下,唇里呛出一片乱声:“原来如此啊,我知道了。”

  可是呢,你们两的福气,要到头了。

  ……

  “启禀尊者,时辰已到,即刻便可刑。”

  男子沉默了一阵,冷淡的嗓音敲击着此间流风,他道:“动手罢。”

  恰好,云舒体内的混沌九逆之阵也勾陈完毕,开始高速旋转着。

  一时间,丹田里碎屑与神力上下浮荡,无数星云急速坍塌,缩成亿万颗小小的黑洞。这些洞口又挤压在一起,最后拧成一颗漆黑无光的弹丸。

  云舒慨然一叹,将自己的灵魂没入小小的弹丸中。

  以道体为引,灵魂为信的‘福气’,想必,足以让整座天界为之动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