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柏连轴转了快两个月,拍完戏拍综艺,拍完综艺又进组拍戏,高强度的工作熬得三个助理都受不了,开始两人一组的轮班制。
宗柏最开始也不适应,但后来又没觉得多累。
反正他之前也是这么过来的,昼夜颠倒、不眠不休,有的时候坐在椅子里背台词,那些黑色的字体一个一个在他视网膜上跳动,迟缓的大脑偶尔还会生出点熟悉的麻木感,很快又轻飘飘地散去。
都不是什么好角色,优点是耗时短但钱多,最后一部戏杀青那天天气还算好,宗柏回公司一次性结清了所有的片酬,没再接其他的通告。
加上之前的,卡内金额超过了八十万。
宗柏站在保姆车前盯着手机发了会儿呆,才转头对等在一边的三位助理说:“你们先回去吧,我想一个人走走。”
李文不是很放心,宗柏最近的状态确实不算好,明明会说话也有表情,但那双眼睛却是空的,她还想开口说什么,宗柏视线平静地落在她身上:“我是个成年人了,有分寸。”
李文被这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她下意识闪躲宗柏的视线,开口道:“那我们就先走了,宗老师有事就给我们打电话。”
宗柏目送他们上车,在车门快合上的时候,宗柏又突然叫了他们一声。
李文探出头,那一瞬她莫名有一种自己好像要听到临终遗言的错觉。
但宗柏只是张了张唇,顿了顿,又轻笑:“没什么,开车慢点。”
“好。”
李文坐回椅子里,车子开出去好一截路,那种怪异的感觉仍旧萦绕心头,久久不散。
李文有些不安地咬了咬唇,点开裴衍松的微信,缓缓打了一行字。
宗柏沿着街道一路走到了最近的一家医院,中心医院构造都差不多,熟悉得他扫一眼分布图就知道哪个科室该往哪个方向走。
宗柏一路上行,直到面前蓝底白字的标识写着肿瘤科三个大字。
他的视线平视穿着病号服、光着脑袋的人,似有若无的消毒水味让他的胃下意识开始痉挛。
沉重的脚步在迈进这片区域的刹那都显得没那么沉重,宗柏穿过一片死寂,一路走到了A33号病房,是一间四人病房,最靠近门的那张床位同样是一位母亲和一位儿子。
儿子很年轻,脊背还没完全成长到能承担起整个家庭重担的程度,他坐在床头削苹果,时不时仰头冲床上的女人说什么。
宗柏站在门口,透过门上那扇长方形的小窗安静地看着,他不敢正眼去看那位母亲,仅是余光范围都惨白瘦弱到不忍直视。
酸涩漫了上来,宗柏深深吸了口气,有一种很无力的无奈。
有的时候他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去认定这种巧合,也不知道该把这段神奇的经历当做命运的垂怜还是更痛苦的折磨。
“您好,借过一下。”
宗柏连忙低下头别开脸,背过身靠在墙壁上。
查房的医生没在意他这怪异的举动,肿瘤科就像人世百态的缩影,他在这里什么都见过,什么都不觉得奇怪。
“最近感觉怎么样?”他先停在靠门的那张床位,没合拢的房门泄出虚弱的交谈声。
“医生,可以再加一针止痛针吗?”
癌痛,宗柏麻木地想。
“妈,没水了,我去打壶水过来。”
年轻的儿子从宗柏身边掠过,脚步很轻又很重。
宗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很久,直到他快消失在拐角的地方才缓缓跟上去。
还没走近,就听到了一阵压抑的哭声。
宗柏脑袋抵在冰冷的墙面上,垂眼盯着瓷砖上模糊的倒影。
他哭得很闷又很快,一壶水接完声音就停了,宗柏又听见了一道更大的水流声,哗哗像是对着镜子洗了把脸。
一分钟后,他出来了,似是没想到会有人,抬眼看见靠在拐角处的宗柏,很明显怔了怔。
宗柏盯着他眼里熟悉的痛苦与绝望,缓慢拉下脸上的口罩:“你好,我是宗柏。”
“我能无偿负担你母亲所有的治疗费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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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柏从医院出来后,觉得轻飘飘的,好像卸掉了很多东西。
他坐在公交站台,看着面前空阔的街道一时不知道该去哪儿,恰好一辆红色的公交车缓缓停在他面前,宗柏起身上了车。
没看站牌和路线,到站提醒播报到熟悉或者顺耳的地方宗柏就下车,又换乘最先到的一辆公交,就这么兜兜转转,转了四五辆公交车,宗柏听到了“前方即将到站,白沙湾。”
他眼睫颤了颤,猛地向窗外看去。
街道口那家超市亮着熟悉的绿标,红灯变绿,公交转弯停在白沙湾的站牌前。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晚上的风吹到身上还挺凉,宗柏望着面前熟悉的小区,裹了裹衣服,心说回都回了那就再看一眼吧。
他停在小区楼下,没进楼道,而是仰头数楼层,数到他家那层,发现灯是黑的那瞬,宗柏视线顿了顿,垂眸从下往上又数了一遍。
一连数了好几遍,宗柏才后知后觉想起裴衍松跟他说过他有工作要忙,先回A市了。
快年底了,公司事情多,但每次能腾出空都会问宗柏在哪儿,要不要一起吃个饭。
宗柏手机里躺着七条这样的消息,七条的回复都是拍戏忙,下次吧,裴衍松就说好。
好像很久没见面了,宗柏终于垂下了头,被忽视了近两个月的疲惫在这个瞬间好像全部涌了上来,累得连呼吸都变得格外困难。
宗柏其实一直都活得挺麻木的,如果没有穿书,他应该会再睡两三个小时,然后闹钟铃响,起床洗脸刷牙穿衣服换鞋挤早高峰到公司开启重复的一天。
没什么知觉也不会觉得很累,像是一滩死水,只有每个月发工资看着银行卡里上涨的金额才会久违地露出一个笑来。
宗柏有的时候会想是不是自己攒钱的执念太过强烈,才会成为一个契机,穿进自己睡前看的一本小说里。
起初不觉得有什么,就当是做了场长长森*晚*整*理的梦,梦醒了再回归到现实就好了。
但后来他发现他越来越不想醒。
直到宗柏的父母找上门来,开口冲他要了八十万,又直到今天他攒够了八十万,随便找了家医院,在一模一样的病房号和床位上看到了一对母子。
好像就是在提醒他,你不属于这里,你该醒了也该走了。
母亲去世后,他埋头还了债、毕了业,身上没了负担和牵挂,一个人坐在窗口上好像也失去了追求,宗柏茫然地看向远方,直到手机在兜里震了一下。
是之前加的病友群,里面有人分享他们抗癌成功了,发了张记账的截图,没扣除医保报销,一共花了八十多万。
宗柏盯着那有零有整的数字,第一次有了攒钱的执念。
而攒钱的执念在今天结束后,宗柏望着面前黑漆的楼道,好像又起了新的执念。
只是这新起的执念太过缥缈虚幻,是宗柏怎么抓也抓不住的泡影。
要见吗?
宗柏往前迈了一步。
还是不见了吧。
宗柏收回脚步。
他垂下头,想到之前酒后醒来,看到的那枚放在他床头的戒指,他没拒绝也没接受,只是在裴衍松还在的时候寄回了家。
宗柏是个对自己挺心狠的人,既然注定了是场落不到实处的缥缈,就应该快刀斩乱麻,最好连念想都不要留,这样对自己对别人都很好。
他转过身,准备找个和他穿书前差不多的出租屋住一晚上,怎么也算有始有终……迈出去的脚步突然梗在原地。
不远处的树下,裴衍松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安静地看着他。
他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一步一步走过来的时候,宗柏能感受到他身上风尘仆仆的寒气。
他停在宗柏跟前,视线紧紧攥着他,语气平淡地问:“不回家吗?”
宗柏没想到裴衍松会出现在这里,像是专门在等他,他一时没反应过来,只能怔怔抬起头。
良久讷讷道:“要的。”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楼道,摁了电梯,裴衍松走在前面,宗柏跟在他后面。
指纹锁滴声响起,裴衍松进门摁亮了玄关的小灯。
那灯不怎么亮,裴衍松侧身站着,暖黄的光给他脸侧蒙上一层暗影,他的视线从眼尾偏垂,落在宗柏脸上。
宗柏盯着他深黑的,没什么情绪的眼眸,突然发现自己想错了——就算是缥缈虚幻的泡影,他也还是很想抓一抓,碰一碰。
进门关门接吻一气呵成。
起初裴衍松没回应他,任由宗柏揪住他的衣领,用嘴唇磨他的嘴唇,用舌尖沿着他的唇缝舔吻,后来或许是出于一种本能,裴衍松护着宗柏的后脑,上前几步,把他抵在了门上。
力道很大,撞得宗柏肩都痛了,他闷哼一声,裴衍松让他仰头,舌头抵进他开合的唇里,咬得更狠,吻得更深。
宗柏从这份疼痛里品出了一丝快意,又在喘息声里把快意挑得更热烈,他伸手去解裴衍松的皮带,金属扣松开那瞬裴衍松手勾进宗柏腿根,一把把人捞了起来。
宗柏腿紧紧攀在他腰上,转身被带进了房间。
屋内没有开灯,窗外朦胧的灯火照在两人身上,宗柏仰头还想去吻裴衍松,裴衍松往后仰了几分,没让宗柏碰上。
他膝盖抵在宗柏腿间,直起身扯散了自己的领带。
宗柏这才发现裴衍松今天穿的很正式,像是从什么很重要的会议赶来的,连衣服都没来得及换,只在外面匆匆套了件长外套。
整洁的衣领因为裴衍松的动作皱起了褶,给他的严肃添了几分落寞的颓,他居高临下地盯着宗柏,眼里分明也带了层颓。
“宗柏,”他叫他的名字,“不回家准备去哪儿?”
他看见了他转身的决绝,让裴衍松有种莫名的直觉,如果今天没等在那里,或许连他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
宗柏眨了眨眼,他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就又伸手去抽裴衍松的皮带,小腿抵着他的腰,一下一下摩挲。
裴衍松俯身,手指板正宗柏下巴:“别转移注意力,冷了我快两个月了,是不是该给我个解释?”
他什么都可以忍,但——
“宗柏,如果今天我没回来,你准备去哪儿?”
裴衍松没收力道,掐得宗柏眼圈都红了。
裴衍松深吸一口气:“李文说你后面都没接通告了,算算之前的,八十万应该已经攒够了,宗柏,这钱你不是在给他们攒吧?”
宗柏脑子很乱,只能顺着裴衍松的话往下答:“不是。”
“那你要给谁?”
宗柏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说,裴衍松凝视他的眼眸带了沉郁。
宗柏手指轻抚他的眉心,抚了一阵,缓缓开口道。
“我今天去医院了,把钱都捐了。”
裴衍松想开口说什么,宗柏手指摁住他的嘴唇。
“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我有个母亲,但不是亲生的。”
“我小时候是没人要的野孩子,饿的实在受不了了,偷了她家的东西吃。”
“她刚死了孩子,穿了身深蓝色的衣服坐在床上哭,我在她面前一连吃了好几个馍馍,她怔怔看着我说,你没有妈妈,我没有儿子,以后我给你当妈好不好。”
“后来她带我进城了,努力赚钱,供我读书,”宗柏顿了顿,“我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她生病了。”
窗外最后一点灯火也暗了,夜色里最亮的的是他们的眼睛。
“但她什么都没跟我说,还是暑假放假,买菜路上晕倒进医院我才知道的,她不肯治,拔了针穿上鞋就往外面走。”
“我一路在后面追她,跪在地上求她,”宗柏声音哽咽,裴衍松在他鬓发摸到一手潮湿。
“她说不要我管,反正我不是她亲生的,供我读完大学就恩断义绝了,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我给她磕头,我叫她妈,我跟她说我只有你了。”
“我哭她也哭,她别开脸告诉我来不及了,晚期了。”
年轻的宗柏倔强地跪在原地,扯住母亲的衣角死死不放,嘴上一遍一遍重复,来得及的来得及的。
后来母亲拿出了放在衣柜里的存折,本来是攒来给宗柏买房子的,进医院前一天,她从里面分了两万块出来,存到另一张卡上。
她说这是读书钱,不能动。
“我考的不是什么特别好的大学,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重本,但她特别骄傲,录取通知书送到的那天,她高兴地在菜市场转了一圈,逢人就说她养出来了一个大学生。”
“她特别怕我因为她生病就不读书了,交学费那天非要从病床上撑起来看着我交,她不太会用特别智能的东西,我说交成功了,她不信,还非要叫主治医生过来看一眼,医生说成功了她才又躺回去。”
宗柏说到这里的时候笑了一下,但那笑很快就敛回去了。
肿瘤科是个开销很大的地方,那点微薄的存款根本就不够,开学的时候宗柏回去办了柔性休读,又在网上到处看兼职,经常医院工作点两边跑。
但不够还是不够,母亲情况很不好,肿瘤扩散的很快,化疗后又有交叉感染,很多重要药物需要自费购买。
在欠款金额跌破医院警戒线的时候,主治医生没办法开出新的医嘱,告诉宗柏需要补齐欠款金额,再垫交一部分押金才能继续治疗。
医院所有资源都很紧张,他们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出于人道主义进行最后的抢救。
宗柏站在那面大大的玻璃前,茫然地看着上了呼吸机的母亲,又到处去借钱。
恰好这个时候某个招聘群里有招酒吧营销的,高薪,会喝酒就好,工作时间晚上十点到凌晨四点。
宗柏在脑子里算了算,四点下班后睡四个多小时还能赶下一场兼职。
他喝了一个多星期,加上借的钱,补上了欠款和押金,主治医生第一时间开了检测单,但病情还是有一定延误。
宗柏没办法多留,他得去赶兼职,他害怕到时候要给钱又没钱,他一刻也不敢停歇。
那家酒吧名叫深渊,里面装修得和名字很像,很压抑,老板知道宗柏想要钱,某天他问宗柏想不想赚更多的钱。
宗柏揪住喝得痉挛的胃,黑漆漆的眼睛很认真地看着老板。
宗柏年轻好看,身上有学生气,像挺拔的青松,与这片昏暗格格不入,灯红酒绿、醉生梦死,难免会有人想折一折他的傲骨。
有很多人都很喜欢你,他们很乐意给你花钱,只要你愿意跟他们进一步发展。
喝懵了的宗柏一时间没反应过来,他脑子迟钝地咀嚼这句话,下意识回头看了眼他刚刚离开的酒桌。
明明很昏暗,宗柏却莫名看见了那些人的眼神,赤/裸露骨,像是闻到肉香滴着口水最为原始的兽。
宗柏呼吸一窒。
老板拍着他的肩膀让宗柏好好考虑,宗柏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酒吧的,只知道他一出门就接到了医院电话。
抢救无效……确认死亡。
啪一声,那根紧绷的神经彻底断了。
宗柏跪在深渊门口,泣不成声。
他没跟裴衍松说这段沉重的经历,只是轻飘飘一句“我妈没救回来,我给她办了后事,又回去上学了。”
只是他多数时间还是在兼职还债,毕业那天同学都很兴奋,宗柏却提不起劲,总觉得自己和他们格格不入。
“毕业后我就开始工作了,我总觉得要是当时有那么多钱就好了,所以就一直在攒钱。”
裴衍松没去想两份全然不同的经历是怎样出现在同一个人身上的,他只是摸着宗柏的眼睛问他:“累吗?”
宗柏眨了眨眼睫:“还好。”其实真的还好,习惯后就不觉得累了。
裴衍松又问:“攒到钱之后呢?”
宗柏心说这个问题他不是一开始就说了吗,但还是耐心地答了一遍:“捐了。”
“捐了之后呢?”
宗柏开始变得茫然。
书外面的宗柏确实没想好捐了后该做什么。
但书里面的,宗柏想到手机备忘录上写的想成为实力派演员这个字。
宗柏说:“不知道,可能会好好演戏?”
裴衍松搓着他的嘴唇:“撒谎。”
宗柏就笑笑不说话。
裴衍松顿了会儿又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明天你还在吗?”
宗柏心里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只是缓缓道:“裴衍松你玩过游戏吧,你知道游戏通关需要一个契机吧,契机过了游戏就结束了。”
“不知道,”裴衍松说,“我玩的都是有隐藏彩蛋的游戏,没有彩蛋我就去找彩蛋。”
他声音微哑,宗柏伸手勾住了他的脖子:“裴衍松,你亲一亲我。”
裴衍松就低头亲他,分开后他突然直起身,上半身越过宗柏,去床头柜上拿了个东西过来。
是宗柏寄回来的戒指,裴衍松拿出来,套在了宗柏手指上。
宗柏无名指上的银戒一直没摘,现在又套了枚钻戒,他动动手指都觉得沉甸甸的,即使很昏暗,也能感受到璀璨的光。
“宗柏。”
“嗯?”
“我爱你。”
“……嗯。”
他们对视着。
宗柏想,如果这场机遇是因为执念,那他现在的执念就是裴衍松一直一直在一起,长长久久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