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八章

  临近十二点。新的一年,拿血肉做成烟花,是荡气回肠开场,绽出一声哀鸣的绝响。

  因为巨大的爆裂,大地传来一阵由远到近的颤动。季沉漪恍惚之间也觉得自己随之一起四分五裂,在他的视线里,炸裂时的火光与闪动造成的音浪,仿佛是有形的,以它为轴心,世界开始崩塌,扭曲,坍成齑粉。

  他张大了嘴,可察觉到自己并没有说出任何一个字。车子还在往前,往前,不敢有任何停歇,仿佛身后的黑影里有一头巨大的怪兽,在追捕他们。他没有时间卸妆,只来得及将外袍脱了,穿着月白色的水衣,顶着一脸粉彩,盛明烨把自己的外套披在他身上,裹住他,搂在自己怀里,如同搂住一个溺水的孩子。

  季沉漪这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他没想过自己会再来这里。

  鹤文旅舍。这鬼地方闻起来还是一如既往,十分令人恶心,距离城郊最近的一处旅店,三不管的混乱地盘,走投无路地皮流氓和兵痞帮派的聚集地,大烟鬼和无家可归流浪汉的避难所。

  “这里比其他地方稍微好些,没什么寇人的眼线。”阿斐警惕地看着大厅里打量他们的食客们,“城南那头几乎已经被商会接管了……现在商会主事的是大野的表兄弟,田中,表面上是商人,其实是寇政厅的头头,他是上周坐船到的,盛微之不敢不听他的话。他一到,城门就戒严了,现在附近估计都有兵守着……这群该死的狗贼!”

  “我们还有多少人?”盛明烨拉低帽檐,拥着季沉漪,尽量把他挡在自己的臂弯下,不让别人看见,走上楼梯。

  “不多。”阿斐咬着嘴唇,“把白少给的那一批人都算上,也不到近卫队的人数。”

  盛明烨闭了闭眼,“知道了。等天一亮,你们就出城。”

  季沉漪对这地方的印象原本是肮脏,喧嚣又吵闹,但盛明烨一出手就包下了整整一层,打扫得还算干净,被褥都新换过,炉子也生着,和楼下那股臭烘烘的不堪味道相比,已经算得上是干净整洁。

  盛明烨关上门,将所有纷扰隔绝在外,季沉漪裹着他的外套,轻轻问道,“你是不是……跟羡娣姐商量过的?”

  盛明烨没有否认,他的沉默已经解释了一切。季沉漪低着头,抽了抽鼻子,“……难怪你不告诉我。”

  “不。”盛明烨摇摇头,“我知道其实如果我讲清楚所有利害关系,危险与顾虑,统统告诉你,你一定会同意。”

  “但是我不想你伤心。”他对季沉漪说,“现在,你可以当做是我一个人做的这个决定,不要有负担。”

  在他说完这句话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季沉漪睁着眼睛,可感觉自己什麽都看不到。

  小屋,后院,练功场,一排又一排放着木头刀枪的架子,门后那株高大的梨花树,戏台,后台,台上台下的红色幕布,台边上一排琉璃样式的花盆。

  他的记忆就是靠这些东西堆起来的。

  “……我不知道。”他艰难地呼吸着,“我不知道。”

  盛明烨面对面抱着他,双手托着他的脸,恳切地说,“不要怪你自己。”

  季沉漪不回答。他没意识到自己其实抖得厉害,像是雨夜里被人踢了一脚的小猫或者是小狗,脸上的表情也是湿淋淋的,一直到盛明烨的嘴唇贴到他的脸上,他才发现那上面布满了泪痕。

  “那些人……”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气,才能稳住自己的声线,“他们都死了吗?”

  盛明烨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对。”

  季沉漪知道答案不会是别的字眼,但听得它从盛明烨的嘴里滚落出来,仍然觉得一股寒气朝自己袭来。

  他脑海里又掠过那些脸庞,两个小时前,它们还十分鲜活地、热烘烘地拥挤在台下。羡娣的脸,宋言清的脸,戚寅衍的脸,盛天婕的脸……

  “以后还会有更多人。”盛明烨的目光很温和,但话却很残忍,毫不掩饰地,朝他揭示血淋淋真相,“小季,战争是要流血,要死人的……没人可以做到全身而退。不论是为了阻止它,还是为了通过它而得到什么,最后都会牺牲很多人。不论是哪一方,都会是——很多人。”

  他在形容词上加重了语气。

  “我明白。”季沉漪勉强提起嘴角,“你不用安慰我,我明白的。”

  他一只手勾住盛明烨的衣领,将他拉近自己,“……我好冷。”

  他说。他嘴唇发白,牙齿冷得发颤,于是盛明烨不再说话,只是把他抱得更紧了些。

  再然后,盛明烨开始不停地,不停地吻他。吻像窗外的雨点一样密集,也像他的眼泪一样苦涩,让他喘不过气,眼泪沾在两个人的嘴唇上,好像这样,盛明烨就也可以分担一半他心里潮湿而沉重的阴云。

  吻究竟持续了有多久,季沉漪感受不到。他在它们之中迷失了对于时间流逝的真实感。也许是一辈子,也许只是一秒钟,等到分开的时候,他发现盛明烨的头发被自己无意识地揉得散乱,垂在额前,扫在睫毛上,痒痒的。

  “天亮以后,”他斟酌着自己,“又要怎么办?”

  他想说,盛微之一定会借此发难,寇人虎视眈眈,四面楚歌,呈包围之势,如虎狼扑来;他还想说,剩下三天时间,不知如何出城,去送盛连山的印章,要是城外的军队早就军心散乱,弃营逃跑了怎么办;他想说的话那么多,可随着盛明烨的吻,全都化作潺潺的眼泪,从身体里流走。

  “我在这里,我在这里。”盛明烨不断在他耳边重复道,“——我爱你。”

  这三个字击中了他,禁锢了他,是尖刀被雕成了玫瑰,一瓣一瓣地从他心脏中依次破土,他整个人都被击碎了。

  “不是因为你像以前的我,也不是因为你像别人。”盛明烨温柔道,“我爱你只因为你是你。”

  “我,我也……”季沉漪急急忙忙的,想要回应他,但是他喘得太厉害,只来得及说两个字,剩余的话就被盛明烨吞了进去。他被吻得呼吸受阻,脖子脸颊全都潮红一片,眼角渗出一点泪光。

  季沉漪恍恍惚惚的,随着盛明烨的动作,感觉自己在一片无垠的汪洋里漂浮。但这一次,他没有溺水的恐慌——他攀附在盛明烨身上,像抱住一块坚实的甲板,一块浮木,被撞碎后又拼凑起来,一次又一次,融化着。

  最后他坠入黑暗,筋疲力尽,眼皮黏在一起,脑子混沌得像浆糊。他听到盛明烨叫他的名字,于是心安地、沉沉地睡去了。

  “醒醒,醒醒!”

  季沉漪被人摇醒,在车的后座,阿斐的脸在他面前倏地放大,“马上要出城门了,当心些!”

  他发出一阵头痛的呻吟,是那种睡眠不足特有的晕眩,“……怎么回事?这是在哪里?”

  他晃晃脑袋,“不是在旅店吗?”

  “三天以内要把印章送出去,你忘啦?”阿斐并不看他,自顾自的,望向前方,“这么紧急的关头,你们昨晚怎么还喝那么多酒……现在这个点,正在换班,警戒最松懈,最容易混出去。”

  季沉漪坐起来,浑身散了架似的,“你把我搬上来的?我怎么一点感觉都没有?”

  “唉,你睡得太沉了,叫了两个弟兄帮忙才把你抬上车。”阿斐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很快转移开话题,“要是待会儿问起来,你就说你自己是我的表哥,我们一同去投奔南边的姑妈。”

  见季沉漪一脸迷茫地望向自己,她好心地提醒道,“你——季老板——你已经死在昨天的那场爆炸里了,世界上再也没有你这个人,知道吗?”

  她补充道,“可别露馅儿,虽然守卫不难搞定,但是外边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车子很快开到城门,有人敲敲车窗,“什么人?”

  阿斐立刻换上一张甜美纯真笑脸,“哥哥,我们是出城去走亲戚的。”

  见只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女孩,几个兵丁显然松了口气,但仍不敢渎职,开始盘问起他们的来历、去向、家世、籍贯。

  季沉漪强迫自己清醒过来,他仓促扫一眼四周,从车窗那一道窄窄的狭缝里,他看到一只足有三四十人的队伍,组织严密,扛着太阳旗,装备精良的刺刀与枪,把守着原本三条大道宽的门洞。在他们前面的,长长的、蛇尾一样蜿蜒蔓延的人流,车倒是不多,只间或有几辆,秩序混乱而拥挤。人们迫切地想要寻找一个突破口,远离这座吞噬一切的城,不断被攀问的兵丁们打断,驱散,回赶,好像一群慌乱而迷茫的羊,每次都很快被重新涌入的成员填满。

  晨光熹微,唯一的出口已经水泄不通,不停有人要冲出阻拦,宪兵不耐烦,冲着那几个可怜的人砰砰开了两枪,血光在雪地里绽开。没人知道他们是受伤了还是当场毙命,他们软绵绵的,丧失了力气,躺在地上,被毫无反抗地拖走。除了一滩肮脏的、染成鲜红的雪,丝毫看不出发生了什么;很快,连那鲜明的红也被新落下的纯白覆盖。

  人群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安静了一段时间。不过只是一段时间,那之后,仍有不安分与走投无路者伺机蠢蠢欲动,类似的画面又重复着上演,好像一卷卡带的老式影碟。于是季沉漪更加明白站在城楼上那几个哨兵的用处:他们只是站着,然后朝任何胆敢藐视宪兵威严、妄图径自离开的人开枪,

  在车的这一边,阿斐不厌其烦地回答着问题,“对,我们家是在城里开饭馆的……”

  “芦月桥头那个小铺子,哥哥你们也去过吗?唉,生意不好做,已经关了……”

  “是,爹娘都病重,没法子,去亲戚家糊口……”

  “不知道,我们小门小户人家,哪懂这些哇?也不关心的……哥哥,只要让我们出去就好啦。”

  “我们就三个人,能是什么重要人物呀?”

  阿斐眨眨眼,声音又嗲又甜,“我才十五岁不到呢,能去做什么坏事呀?”

  “噢,我表哥,他脑子不好使的,他小时候发烧,没药吃,脑子烧坏啦,很可怜的……你就行行好,放我们过去吧。这辆车子和司机是我们卖了铺子才租来的,一天要花两块钱,好贵的……我都好久没买新衣服穿啦!”

  车窗外的人皱着眉头,不依不饶,把脑袋伸进来看,恶狠狠地、不放过每一寸角落似的仔细打量一番,又开始和季沉漪说话。季沉漪遵照阿斐的知识,只管傻笑,要么就摇头,兵丁问了一堆问题,他一个都没答上来,后者很失望的模样,发现他们确实只有一个不明事实的小女孩、一个神情呆滞面色苍白的瘦弱男青年和一个带着某家车行租车执照的司机,除此之外,这辆车也破破烂烂,看起来下一秒就会散架,除了喇叭不响,其余地方哪儿都叮咣乱响,让人十分怀疑它在路上撑不到半小时就会散架。

  那人和旁边的同伴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点点头,阿斐很懂眼色地,将出城的文书送过去,另一只手摸出五块钱的洋钞票,叠在最下面。

  外边的人果然笑了,松快不少,“小妹妹,不是我故意为难你们,上头要求的,从几个月之前就开始了,出城管得严得嘞!到杭城、苏城一带还稍微好点儿,要是从这边往山那头走,说是必须挨个挨个查呢!发现漏错一个,我们遭得惨嘞!”

  季沉漪暗自攥紧了拳头。

  他想起来自己忘记什么事了:一大早,盛明烨却无影无踪,连一句话都没有留下。

  昨晚好像只是一场梦。

  “哎呀,你们辛苦啦,这点小小敬意,拿去买酒。”阿斐熟络地同他寒暄,“城里乱,大家都不容易,是要当心些,免得出岔子!”

  通行证上盖上四个红红的章,递了回来。

  “现在出城可真麻烦。”司机一瞥后视镜,一踩油门,四轮箭一般射出去,将沪城远远地抛在身后。

  “上次开的是军部的车,能一样吗?”阿斐迅速冷下脸色,“这帮狗东西……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