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竟是除夕夜,宫里头的宴席比其他时候气氛轻松不少,就连太子身边也觥筹交错,不时有官员上来敬酒。

  也有些有心人想往乌涂尔这边来,可李庄早就得了太子的令,七拐八绕,把这些人一一挡在远处了。而芙蕖则在乌涂尔身边,挨个儿给他夹取小桌上的佳肴,还不停的说道:“三王子,这道鹅掌好吃得很——这道参汤是海边儿的大人送来的,特别鲜,您多尝尝……”

  乌涂尔在东府也没吃过这么多奢侈东西,本来还矜持着,几道菜入口,就有些把持不住了。他一边吃一边和芙蕖咬耳朵:“果然好吃,也不知道他们都是怎么做的!怎么会有这么多能吃的好东西?”

  芙蕖笑吟吟的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之前还有大人托人从西北带回来葡萄酒,要贡给殿下。”

  “葡萄酒?”乌涂尔没见过:“也不知尝起来什么滋味。”

  芙蕖打趣他:“您就打住念头吧,喝了酒,也不知道是谁醉得那么快。”

  乌涂尔被她说得讪讪,埋头苦吃去了。

  又过了几巡歌舞,李庄凑了过来,低声对乌涂尔道:“一会儿就要放烟火了,三王子跟我走吧。”

  乌涂尔听了,还是去看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仍旧被人围着,也不知道那些人有多少话要跟他说。

  李庄也不催,等乌涂尔回过神来,才又道:“每年除夕宴席最后,也得由贵人说两句的。”

  乌涂尔听出来他这是委婉跟自己说,太子想要抛下所有人和自己一起去看烟火,实在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好在算不得什么大事,乌涂尔虽有遗憾,但也不曾表露出来,微微点头:“好。”

  魁星楼在宫里的西南角,白虹殿却在中心,徒步走过去稍稍有些远。一路上,他们又碰到不少忙活的宫人,这些宫人十分机灵,从前还不太认识乌涂尔,可今儿早上他跟着李庄走了一圈,竟然是叫很多人记住了他。这些宫人见着他和李庄,都是喜气盈盈的打招呼,说些好话。

  等到快要到魁星楼的时候,宫人们少了许多。李庄道:“他们都忙着侍奉白虹殿里的人,自然不会来这个偏僻地方。”

  他说完,又觉得身上寒凉,问乌涂尔:“三王子,您觉得冷吗?我找人再给您取件披风来吧。”

  “不用了。”乌涂尔回道:“已经有了这件大氅,很暖和了。”

  李庄一想,倒也有些明白了:“您看我,居然忘了您是从越国来的。越国冬日里肯定比上京要冷吧。”

  “嗯。”乌涂尔道:“冬日里,草原上几乎天天刮风,等到下雪的时候,风更大,吹着毡房都有些立不住。有一次我冷得不行,还是小朵找姆妈给我熬了一碗奶茶……”

  他说到这里,忽然愣了愣。

  李庄不动声色:“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自然是不冷啦……然后小朵和姆妈也都死了。”乌涂尔的声音渐渐虚了不少,听不出来是带着情绪还是不带情绪。

  他不太对劲,李庄想多问一些,可看他脸色有些僵硬,便将话吞了回去。想了想,又转移了话题:“三王子,从前啊,宫里头也没有魁星楼的。您知道这魁星楼怎么来的吗?”

  乌涂尔摇了摇头:“怎么来的?”

  李庄微微一笑:“这是殿下十岁时,由皇后母家上书,陛下许了在皇宫西南角建造魁星楼。是以称殿下是魁星降世,能庇佑大胤国祚万年。”

  这也是因为太子才有的吗?乌涂尔有些恍惚,跟着李庄缓步上了魁星楼顶层。李庄继续说道:“可在这传说之中,魁星样貌丑陋,殿下得知的时候,还发了好一通脾气。好几天都没有用饭,急得黄公公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殿下也会这般发脾气?”乌涂尔一下就被吸引住了。

  李庄道:“殿下不过十岁的年纪,他自小就被人说是‘神仙中人’,怎么能受得了用魁星比喻?”

  乌涂尔听着,想着若是自己能早生几年,瞧瞧当时殿下发脾气的样子,也算是有趣极了。他这么想着,面上不由来了笑容,算是把刚才勾起来的回忆又抛在一边了。

  李庄看他好转,又估了一下时辰:“应当再有一会儿就能看见了。”

  魁星楼足足有八层,就是全上京也找不出如此伟岸的建筑来。乌涂尔站在最高处,朝着南方看去,几乎可以将整个京城包揽在眼中。难怪李庄说,登高望远,在这魁星楼上,自会生出“荡胸生层云”的气概来。

  殿下能让他来这里看烟花,可谓是对他好到了极点。他也真的想来看,就是……就是……

  就是可惜,陪在身边的人,不是殿下。

  乌涂尔想着,望向南边的眼神空旷了很多。也不知道过去了多长时间,忽然听得耳边炸起,他猛地回神,下一刻一只硕大的花就蹦现在他眼前。那花金黄璀璨,耀眼夺目,在漆黑的夜空之中开放,然后又在瞬息之内消失不见。

  好壮丽啊!

  乌涂尔被这一幕引得心绪不稳,难以自持:“李少监!你看,你看!是烟花!”

  他恨不得将全身都探出去,伸手想要够一够那如流星般的昙花。

  也正是因为这些巨大的响动,叫他没有发现,李庄已然默默退到了楼中。李庄看着眼前的人,脸上的惊讶按都按不住,他低声道:“殿下……”

  来人正是程束,他微微抬手制止了李庄,目光却是朝向乌涂尔的方向。

  夜里起了风,魁星楼上更是大了些许。少年凭栏,发丝飘带随风舞,不知天上人间。

  程束忽然怔住,莫名觉得喉头干涩,竟说不出话来。

  而下一刻,少年蓦然回首,自己就这么直直撞进了他一双碧色眼眸中。程束看见,那双眼睛本来就亮如繁星,而自己闯进去的瞬间,眼眸的光华更甚。

  乌涂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分明看到了殿下。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片刻,直到程束开口:“乌涂尔,烟火好看吗?”

  乌涂尔这才从梦幻中回到现实,他发现,真的是殿下。正是此刻,背后又炸起一朵花来,巨大的光亮照明了整个魁星楼。他见殿下立在楼中,衣带渐起,面上温和,同样看着自己。

  他浑身一抖,再也忍不住,朝着程束奔了过去,然后一把抱住了他。

  程束当然没想到,自己只是出现在了魁星楼,就能叫他这样心神动荡,以至于扑上来抱住了自己。身后的黄塘亭吓了一跳,刚想说什么,就被程束阻止。

  乌涂尔抱上来的时候,程束才惊觉,这个孩子虽然尚不及自己高,但也不是幼童,是个实打实的少年人了。他的头发顶在自己的下巴上,惹得他有些发痒。可少年人的躯体是那样的火热,即便是在冷风中,都没有丝毫的减弱。

  程束沉默一下,在心中喟叹,随后竟然也伸出臂膀抱住了乌涂尔。

  他低声问:“有这么激动吗?”

  “当然!”乌涂尔声音发闷,语气却是控制不住:“当然!”

  程束笑了笑,放开了他,乌涂尔也松了手。

  也不知道是因为激动,还是因为其他,乌涂尔脸上红扑扑的,一双眼睛却又闪着光。他可能这会儿才意识到自己刚刚对太子做了什么,登时有些不自在:“殿下别生气,我就是……我就是太激动了。”

  “不怪你。”程束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朝李庄和黄塘亭使了个眼色。两个聪明人得到指示后,默默的从魁星楼上下去了。如此一来,魁星楼上只有两个人了。

  乌涂尔还有些奇怪为什么李庄和黄塘亭走了,却忽然被人牵住了手。他大惊失色,心中剧震,可到底说不出来什么。这轻轻的牵手,是从前没有的。太子拉着他,十分柔和,也不失分寸,等拉着他到了栏杆处,又不着痕迹的放开。

  “这些烟花,是江南提督专程贡来的,倒是好看。”程束没来由的说道。

  乌涂尔却问:“殿下为什么会来魁星楼?”

  程束侧首看他:“想来就来,没什么缘由。”

  乌涂尔又问:“那白虹殿里的其他人怎么办?殿下不在的话,他们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吗?”

  程束没有回答,只是反问:“乌涂尔,本宫是什么人?”

  “是大胤的太子殿下。”乌涂尔老实回复。

  “正是。”程束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头:“我是太子,他们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去吧。”

  他这一句居然没带着“本宫”二字,乌涂尔敏锐的察觉,又不知道他为何如此。

  朵朵烟花炸起,耳边似有雷声。

  乌涂尔动了心思,慢慢凑到太子身边,低声说:“殿下,我还能抱抱你吗?”

  程束闻言,轻笑:“从前没看出来,你的胆子挺大。”

  可他说完这话,却是主动将乌涂尔揽在怀里:“别总是装可怜。”

  乌涂尔抱着他,只觉得分外温暖。他想,原来这就是拥抱,自己从前那么多年,好像都白活了一般。

  要是能抱着殿下,抱一辈子,那该有多好?

  “千万别掉金豆子。”太子的声音从头顶传来。

  乌涂尔心说,我不会哭,我高兴还来不及。

  他用的力气更大了,不知怎么就把太子推着,轻轻撞在了木栏上。太子的发冠动了动,然后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当啷”的响声。

  乌涂尔抬头看去,只见如神祇一般的人,同样看着自己。那人黑发如瀑,散落下来,垂在了他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