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最按捺不住的居然是木禾。他失声道:“殿下!”

  却不想那位李先生脚步快得很,伸手就压在木禾肩头。木禾虽不是武者,却也提弓上马,这内侍按在他肩上的手又稳又狠,居然叫他挣脱不得。也正是这一刻,他的心凉了半截。

  与此同时,乌涂尔急忙开口:“我……我愿入太子殿下门下!”

  站着的太子闻言忽然一笑,竟比春花还要烂漫:“入本宫门下,自是本宫门生。等宴席毕,跟着李庄来东府吧。”

  太子说着,还虚虚扶了乌涂尔一下。不过乌涂尔根本不懂,还是旁边有眼色的内侍将他搀了起来。这内侍正是刚才禀报皇帝礼物有差的那个,此时却看着乌涂尔满面喜色,对着乌涂尔低声道:“还请三殿下还席。”

  木禾却被李先生压着起不了身,随后他听太子说道:“为人兄长,不护幼弟,往后多读些书吧。”

  太子话毕,李先生的手才松开了。木禾只觉自己脑中天旋地转,一面想着为何乌涂尔能成为太子门生,一面想着为何自己当众被斥责……一口牙差点没被他咬碎了。

  他准备许久的谋划叫太子三言两语化解,甚至还让乌涂尔远离了自己的视线……这到底是为什么?!

  木禾虽然同样被人引着还席,但心情已然不同,再听那歌舞升平喧闹之声,只觉刺耳非常。他正心烦意乱着,一旁引他还席的小内侍却突然压了嗓子,对他道:“大王子,宴会之后还请留步,有人与您叙话。”

  闻言,木禾皱眉:“是谁?”

  小内侍却三缄其口,不愿多说了。

  万寿节宴会中出了这样的小插曲,最后散席的时候却也无人议论,众人只当是无事发生。木禾将这些一一看在眼中,再一次感受到了来自东府太子的压迫。

  大家心里或许都有顾忌,却唯独有一人晕晕乎乎。木禾瞧着乌涂尔散席之后当真被引到了后殿,心里更是起了怒意和嫉妒,若不是在上京,他能直接提着鞭子去把乌涂尔那张愚钝的脸扇成八块!

  “大王子,回神。”有人在木禾出了声。

  木禾回头,看到了太子身边的李姓内侍。刚刚被这人压在肩头的感觉至今没有消退,木禾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当下强撑道:“原来是李公公,不知您有何事?莫非是太子殿下……”

  李庄摆了摆手道:“我还不是太监,不过一少监尔。大王子折煞我了。”

  他顿了顿,接着说:“大王子好学,也才思敏捷。太子殿下翻了您策论,觉得是几位学子中最好。不过……您怎么在幼弟的事情上,就出了乱子?”

  木禾不知他说得到底是好话还是坏话,心中一跳:“李少监这话——”

  李庄打断了他:“我劝三王子回去读书,不想他却被您打了出来。再说那花瓶,如此好看却被暴殄天物。”说到这里,李庄的语气忽然沉了下来:“我劝大王子收敛心神,回书院好生读些圣贤书,莫要叫手下人出言不逊,还将腌臜东西犯到太子殿下面前!”

  李庄说完,径直冷漠走开。独留下出了一身冷汗的木禾。

  也是,谁能无缘无故就叫乌涂尔去上课,乌涂尔还以此人为仰仗,若他能小心谨慎,必然能知道那个“李先生”就是太子身边的人。而花瓶一事……都是身边信得过的人协助动手,怎么也被太子识破?这上京之中还有什么事能逃得过太子的耳目?!

  想通了的木禾匆匆离宫。不过这也都是细枝末节。

  乌涂尔自然不知道背后发生的一切,他只是被内侍们领着先去洗漱更衣,等完毕后,他才又见到李庄。

  他对着相熟之人有些激动:“李先生,多谢李先生救我。”

  李庄笑道:“李先生不过化名,我本名李庄,是侍奉殿下的少监。往后三王子唤我本名即可。”

  乌涂尔不敢:“那我,那我叫您李少监。”

  他畏畏缩缩,李庄倒也没有反感,反而继续说道:“你最应该感谢的人是谁,不会忘记了吧。那日我也是得了殿下之令,才前去劝你上课的。这回你王兄想害你,也是殿下出面。”

  三言两语就把事情说了个清楚,乌涂尔却是懵了。他顿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无德无能,怎么就能让殿下出手相助?”

  李庄一边领着他往东府去,一边说道:“殿下的意思,我们做奴婢的自然不敢揣测。但想来,殿下必有他的道理。”

  想来东府的规矩比皇宫都要多,李庄果然同乌涂尔说了不少,说着说着就到了东府前。东府又名东宫,太子又身份贵重,不像其余王爷们在皇宫外面开府,这东府自然也在皇宫之中。

  乌涂尔原以为太子殿下大权在握,定当是住在金碧辉煌的大宫殿中,没想到到了东府门前才发现,这里没有那么多奢靡的东西,反倒多了几分书卷气。

  “殿下的老师是当世大儒,殿下自己也是读书人,自不奢靡浪费。”仿佛看出乌涂尔的疑问,李庄细细解释了:“你如今成了太子门生,其余琐事便不要多想,好生学习才是重要的。”

  乌涂尔道:“我一定会报答殿下。”

  “有这份心就是好的。”李庄觉得这位越国三王子虽然有些畏缩,却是个记恩情的孩子,当下对他的好感多了不少:“今日已晚,殿下还要处理政务,也没嘱咐该怎么安排你。你便先休息下,等殿下吩咐就好。”

  说着,李庄引他从东府侧门而入。乌涂尔打量了四周,果然很是朴素,周遭站着的侍从侍女们全都规规矩矩,看起来端庄极了。忽然乌涂尔心中升起了一个想法,太子殿下不用高压手段就能让下人们这样规矩,想必是自身洁身自好、端庄高洁,才让周围的人生出了敬畏他的心。

  想着想着,太子的形象在乌涂尔心里由高大了不少。

  等到了休息的卧房中,眼见着李庄留了侍从要走,乌涂尔纠结了一下,叫住了他:“李少监,我——我不适应有人侍奉我,能否让这些哥哥姐姐休息?”

  哪里有人称呼过侍从侍女为“哥哥姐姐”?几个人互相看了看,没忍住轻声笑了。李庄看乌涂尔一脸懵懂,不像是专程说了好听话,也跟着笑了:“罢了,你不习惯便算了。我让他们撤下去。”

  听了这话,乌涂尔微微松了口气。他从来没被人这般对待过,简直如同座上之宾。他有些戚戚然,却又觉得身处在这里是难得的放松。太子殿下出手相助,或许真的有什么目的,但他一个身无长物的人,是越国人人避之不及的妖孽,太子殿下能从他身上得到什么好处?他即便带着不小的戒心,却也在这里施展不出。他这样的人和身份,对比太子殿下就是云泥之别,太子殿下真要找他麻烦,还用得着这样费劲吗?

  乌涂尔当时在大殿上同意成为太子门生,也有些是被惊喜冲昏了头。等到了现在入了东府,一面觉得感恩,一面又觉得自己实在卑贱,哪里配得上太子门生的名号?

  他没忍住咬了咬唇,低了头,嗫嚅道:“不知……”

  这话说得实在是太低,李庄身负功夫都没能听清:“三王子说什么?”

  乌涂尔一怔,耳廓顿时红了:“……不知李少监能否告知我书籍在哪儿,我这就去找来看——我不想给殿下丢人……”

  李庄知道这个孩子在王兄手底下过得不顺心,也知道他性格怯懦,但没想到竟然这么严重。简直不像是个属国的王子,说是别人家的小仆都是有可能的。

  这其中应当有隐情。

  李庄将心思收了,只是点了点头:“三王子不必拘谨,您等着,我叫人给您送书来。”

  折腾了一通,乌涂尔看着李庄走远,这才把提着的一口气咽回了肚子里。他站在收拾好的卧房里颇为局促,四下一看才发现,这里面的陈设虽然不是奢靡华贵,但也很有一番心思。

  书桌上点着的是长明灯,用油都是无色无味的。桌上头笔墨纸砚样样俱全,光是看着都觉得是不可多得的好物。还有那床铺,不知垫了多少层软垫,又厚实又暖和。屋子里没有炭盆,却温暖如春,想是用了地龙。

  乌涂尔左看右看,只觉得周围的一切都不是自己可以享受的。等内人把书拿来后,乌涂尔也不敢轻易动书桌上的纸笔。他捧着手里那来之不易的启蒙书本,简直像是捧着黄金,翻开书页的手都是颤抖的。

  书页上有些字乌涂尔认得,有的乌涂尔不认得,他却毫不在意。只是将自己的外罩脱了下来,小心翼翼包在书籍外封上,带着它出了卧房的门。

  然后他在深秋近冬的夜里,安静的趴在地上,借着屋子里溢出来的微光,将书页摊开,伸手在石板地上一笔一划的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