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雪松松软软的,一脚下去踩了个扎实,闭关之处肯定是极清净的所在,清净就代表没有人会来,没有人会来就没有人扫雪,得自己趟一条路回飞阁流丹。
不多时,雪地上有了一串整齐的脚印。
天上飞舞的雪花没有丝毫停歇,它们铺天盖地的落下来,不仅落到石头树枝上,也落到严谨的头发与睫毛上。
大雪无差别的落在万物上,无差别,无差别……这难道就是《天书》中说的“天道之道在于天道无情”吗?
可是如果有枝繁叶茂的大树遮挡,或者是躲在山洞里,那大雪就无法平等的将每一片雪花均匀的落到万物头上,而这又是什么呢?
严谨不禁回头看去,白茫茫的一片雪地上,有自己的一长串脚印。
修士对于天地来说,是不是就像是在雪地上留下一串脚印,如果这雪一直下,这脚印会被大雪重新覆盖,或者是春暖花开,雪也会自己融化,那修士悟出的天道会不会也随着脚印的消失而消失?
严谨甩了甩头,觉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
想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得亏没将那书带出那闭关之地,要不然还得在胡思乱想一阵子,管它什么,入什么道便修什么。
这样一想,严谨便又感觉自己明白了许多,正好走到了有弟子打扫过的大道,路好走了许多。
在大道上走了几步,他越发觉得自己刚刚参悟的有误,在大道上走多省力气,为何一定得去走一条僻静非常的路?一个人苦哈哈的上下求索,求索半天也不见得是对的。
大雪天气,山谷陷于宁静,鸟叫声都没有。
严谨顶着大雪一直翻过一整座山峰,才看见自己住的岳清峰。
衡阳山里禁制,不得乱用法术,要不然他真想直接飞过去,浪费那个体力做甚。
不知道哪个缺德先祖立的铁律,修仙门派在自家地盘不准乱用法术。
很快,严谨就明白了为什么需要这条铁律。
因为大师兄梁以升,又捡大雪天在凉亭里弹琴,又选了离飞阁流丹最近的那处。
那琴声低低的,声音其实并不大,只是曲调过于哀伤。
严谨以前只觉得大师兄无病呻吟的烦人,无数次想一个“飞来逐去”术将他送回七八个山头外。
可是这一次,不知道是不是《天书》看多了,竟从那恼人的琴音里听出了无数的悲意与凄凉。
衡阳派的大弟子,处处都优秀到无可挑剔的大师兄,也会心有悲意吗?
他停下脚步,站在远处看着梁以升,只见四面透风的凉亭覆雪,唯有中间露出一点顶尖,亭中大师兄一身素衣,抱琴对着灵池弹奏,那灵池没有结冰,雪花落进去眨眼就消失不见了。
苍茫天地间,大雪给万物留白,似悲似喜,难以琢磨。
严谨听着琴音,突然就想起司空山里曾经喝醉了酒跟他说过的一段往事。
有一日,他修行的年轮增加到了一百,境界也突飞猛进,衡阳山一草一木好似没有多大变化,他一高兴,便没跟任何人说跑出了衡阳山,去了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
可是司空山里发现,再也找不到那个村庄了,小时候认识的亲朋全部入了土,路途中遇见的每个人都不再是相熟的面孔。
逢人一打听,才知道他出生的朝代早已颠覆,帝王将相整整换了三代。
百年光阴,除了衡阳山好似什么都改变了。
一瞬间,司空山里有些失落,好似心里有一股凉意生了根,慢慢的往四肢百骸走去。
司空山里本以为自己窥见了大道,刚入门时看草木觉得生机勃勃,现在看草木,又觉得它是如此卑微渺小。
修士的心静忌大悲大喜,最好是宁静如湖面,这样的沉寂于悲意中,不是个好兆头。
随意捏了个诀,眨眼之间,老顽童已经到了数十里开外的小镇上,大街上人来人往,热热闹闹的气氛总算打破了他心中的伤感。
严谨还记得司空山里对他讲这个事情的那一年,他十七岁,正是年少不知愁的好年纪,他意气风发,精神饱满,并不能理解司空山里所说的那种“伤感”的感觉。
“那师父,你到了繁华集市,心情不就好了,不过是见不到物是人非罢了,一会也就过去了。”
司空山里抱着酒坛子。
“是啊!到了热闹的地方,我看见了无数普通的凡人,他们脸上带着笑,失落的时候有人对你笑一笑,心境确实大不相同,这时候,有个卖酒酿汤圆的马脸婆子尤其热情的跟我打招呼,我便吃了一碗她的汤圆,一碗热乎乎的汤圆下肚,我心情又好了起来,觉得虽然万物都会腐朽,但是我是永恒的。”
严谨随口一问:“那后来呢?”
司空山里伸了个懒腰:“后来,我就回了衡阳山,等再过一年,我又去了那个镇子,又去找了那个卖酒酿汤圆的马脸婆子。”
严谨扣着自己手指甲:“师父你又吃了一碗她的汤圆?”
司空山里面色一沉:“没有,那马脸婆子,死了,从此以后,我再没有吃过她做的酒酿汤圆。”
严谨满不在乎:“师父,酒酿汤圆而已,谁做都一样。”
这次司空山里没有说话,低声的笑了笑。
大师兄梁以升的琴音还在继续。
严谨现在回忆起师父的每一个表情,竟感受到了师父说起那碗酒酿汤圆时的心境是“恐惧”!
大师兄的伤感!
师父的恐惧!
而严谨已经敏锐的发现自己的心境变了。
以前发现不了的事物突然有一天就能体会到了,这一切,严皇子将这种感觉归功于,是对那坛清澈透明灵池水为何没有结冰的疑惑不解!
他不知道在原地站了多久,思绪纷杂,任由大雪落满了肩头。
琴音一挑,划破了幽幽惆怅,变得柔和起来。
原来梁以升已经发现严谨就站在自己的不远处。
他依旧端着大师兄的姿态,隔着鹅毛大雪看着他的师弟,又是那副半死不活的表情。
严谨不喜欢惆怅,他逃离皇宫,可不是看人惆怅来的,于是心想,这凉亭是回飞阁流丹的必经之路,要不然自己肯定绕道而行。
“师弟,你出关了?”
错落有致的眉眼在风雪里更加生动,严谨几步走到凉亭,收回思绪,不紧不慢的“嗯”了一声。
大师兄的琴长什么样子,听说没有几个人见过。
严谨想趁着梁以升还没来得及将琴完全收起,偷偷瞄了一眼,挺古朴的造型,黑红色,也没什么特别的。
见他偷看,大师兄利索地收好琴,仿佛里面有见不得人的东西。
“此次闭关,师叔已经让你摸索《天书》,若你能从中参悟到东西,修行就会更近一步。”
严谨:“师父也这么说,不过那《天书》我越看越糊涂,大师兄,当初你闭关看《天书》的时候,悟出了什么?”
梁以升负手背身,头上的发带迎风飘扬,差一点甩到严谨脸上,他便往后推了一步。
“每个人都是不同的,从《天书》中悟到的东西也不一样,就算你知道我悟出了什么,对你的修行之路也没什么用处。”
见大师兄不愿意说,严谨这次没像以往一样腹诽大师兄摆臭架子,因为他饿,参悟那劳什子书二个月,见天的喝粥吃素,一口荤腥都没有沾。
“哦,原来如此,大师兄回见,风雪太大,我先回去了,师兄回去也小心。”
几句话的功夫,严谨已经掠过梁以升。
一直在赏雪落池水的梁以升转过身,叫住严谨:“师弟,等你完全参悟了《天书》,境界稳固……”
严谨一脸懵地回头,看着他,嗯,境界稳固,然后呢?
梁以升那话转个弯:“等你境界稳固,我们可以一起讨论剑法!”
严谨奇怪道:“师兄,你不是练琴的吗?琴音与剑法相差甚远。”
梁以升笑了一下,兀自说:“也是。”
风雪未停,这次谈话无疾而终。
站在凉亭里看雪的大师兄面色如水,严谨越过大师兄的背影,最后看了一眼灵池,头也不回的去了飞阁流丹。
不知道在凉亭里站了多久的大师兄突然伸出一只手,摸着凉亭的柱子低声道:“傻瓜!”
也不知道这“傻瓜”说的谁。
飞阁流丹的院门大开着,三个姑娘早早站在院门处等着严谨。
这三个姑娘此生无缘仙途,也没有真元护体,更没有其它仙子抗冻,所以一个比一个穿的厚实,圆滚滚地站在门板处。
秋月正哈着气搓手,猛然间一抬头:“公子,公子回来了!”
严谨:“怎么都站在门口,不去屋里待着?”
夏露道:“想早点看到公子回来。”
严谨看着顾雯,觉得她好像比初见的时候气色好多了。
“顾雯,山中清苦,你在南溟受的伤,都养好了吗?”
顾雯:“江公子每隔几日就过来,现下已经好的差不多了。”
严谨点了点头:“那便好。”
夏露一弯眉毛笑着说:“公子,你是不是忘记今日是什么日子了?”
山中清净,有的修仙之人已经活了好几百年,至少掌门司徒安并不注重节日,弟子们也从刚开始的不适应到习以为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