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南初的记忆里, 她只见过一次图慎思的醉态。
就是在那个山庄夏天的末端。
图潇潇闹着要喝酒，喊了好几天，南初熬不过答应了。于是图潇潇带着图慎思，大瓶小瓶的, 红的白的啤的, 买了一大堆。
两人大清早地出门, 回来的时候还不到午饭的点, 但着实已经等不及了，将各类酒瓶在室外的餐桌上一溜排开，又摆上了许多下酒的零食。
图慎思没喝过，看看这个瓶子，看看那个瓶子, 对什么都好奇。
而图潇潇就想看自己乖乖女的妹妹, 和平时清冷克制的同学发酒疯的样子。所以使劲地撺掇，非得在中午，就把这顿酒喝了。
青春狂妄，有的是漫长的时间和自由的身体。
她们三个人真就这么坐下来, 什么都不干，就品酒聊天，说不上谁的酒量有多好, 谁的又有多差, 总之, 渐渐地，南初的身子斜了，图潇潇哭哭啼啼, 图慎思的话变多了，说到自己喜欢的东西, 眼睛亮的像两盏大瓦数的灯泡。
她不再那么拘谨，站起身来张牙舞爪地描述某个美丽的幻想中的场景，她甚至手舞足蹈起来，只是姿势有些笨拙，像只摇摇摆摆的小白鹅。
图潇潇大声地笑她，说她净想些不现实的东西。
图慎思委委屈屈地朝南初望过来，南初倚靠在竹椅里，实在没什么动弹的力气，开口的语调便也软得像流水一般。
她道：“爱幻想没什么错，想象力也是一种难得的天赋。”
觉得自己的话说得太正经，又笑着补充了句：“别听你潇潇姐的，我就爱听你说这些，很可爱。”
图慎思的脸变得红扑扑的，眼睛里有了水光，配合着她的大灯泡，波光粼粼，撒了金子一般。
她不再给图潇潇表演，小碎步子跑到南初跟前，蹲坐在她身边，把那些奇怪的画面和故事，只说给南初一个人听。
酒意上头，南初就像进入了一场童话幻境。
那个阳光灿烂炎热的午后，南初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睡梦中她似乎见到了图慎思说的那只有魔法的小兔子，绕在她的脚边，她的手心，她的胸口上。
小兔子毛茸茸的，让她的皮肤痒痒的。
醒来的时候，小兔子没有了，日光西斜，山色明灭，图潇潇跟她说，勉勉家里有事提前下山了。
再见面，所有的一切便都变了样。
如今南初面前是那只长大了的兔子，有着奇奇怪怪的形态，奇奇怪怪的情绪，奇奇怪怪地伤她的心，又奇奇怪怪地吸引着她。
她在南初的世界里第二次醉了，仰着脑袋夸她是大美女，把力气卸在她的胳膊上，夜已经笼罩了海，她的眼睛却依旧是闪亮的。
南初笑起来，回应她的夸奖，也是轻飘飘的两个字：“是吗？”
听到她的声音，图慎思舒展开的脸突然又皱巴了起来，她弯起来的月牙眼睁大回去，疑惑地瞪着南初：“怎么……声音也变好听了？”
这次换南初皱起了眉，她倏忽意识到，她的墨镜戴了一整天没有摘，现在光线昏暗，图慎思好像是把她……认成别的人了。
南初不吱声了。
而图慎思不会善罢甘休，她又开始仔细地观察南初的脸，视线从她的额头落到她的鼻尖，从她的下巴滑到脖颈，还在往下看。
腰间流连忘返，停得最久。
嘴巴里嘟嘟囔囔，也是一点没歇着：“真是……好看呀，身材……也好好，这个腰，怎么这么……细，哇，腿比我命都长……”
南初沉默着，轻浮的话听在她耳朵里，还挺顺耳。
又一阵海风刮来，图慎思的身子晃悠，南初向前一步，攥着手腕的手改成了把住图慎思的整条胳膊。
图慎思的胳膊，细细的软软的凉凉的，反射着惨白的月光。
她有了南初的支持，便越发大胆起来，一点都没有要往外走的意思，看浪花远远地飞过来了，便反手抓住了南初的掌心，带着她也往海里奔去。
小小的跳跃的力气，像牵了绳但不听话的宠物。
南初被她猝不及防的动作扯得脚下一个踉跄，但也就迈出去半步，便以绝对的力量将人又拉了回来。
这次没收着劲，直接将人拽进了怀里。
柔软的碰撞，伴随着温热的体温。
南初压着声音凶道：“不要命了。”
图慎思又呆愣起来，她不躲开，就这么紧紧地贴着南初的身体，瘦小的肩膀完全地被控制在南初的怀抱之内，她扬起了脑袋，就在南初胸口的位置，呆呆地望着她。
南初不觉得这个角度，她还会好看。
而图慎思呜咽一声，突然奋力抽出了自己的两条胳膊，抬手去碰南初的脸。
南初僵住，心脏空了一拍，身体丝毫未动。
图慎思的目标是南初的墨镜，她小心翼翼地用两只手捏住了墨镜的框架，然后轻柔地往后褪。
南初的心跳用几乎可以听见的声音在加快节奏，但她仍然没动，就像是在等待裁决。
图慎思终于拿下了她的墨镜，南初那张明艳到不容忽视的脸彻底地出现在图慎思的视线里，图慎思短促地“啊”了一声，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她的眼睛，还在盯着南初，她眼睛里的星星，比方才更为闪亮。
她眨了眨眼，眼圈突然就红了起来，那个着急的兔子的表情，又回归到了她的脸上，她捂在掌心里的声音，含糊的，轻轻地溢出：“怎么……是你啊……”
南初的目光沉下去，图慎思眼里的水光聚集起来，一个字一个字，仿佛尖锐的刺，敲在南初的心尖上。
“怎么，又是，你啊……”
她的语调变得哽咽，好像那个受了天大委屈的人就是她图慎思，她盯着南初，还在加大这打击的力度：“怎么总是，你啊……你怎么，哪里都是啊……”
南初的心脏彻底空了个洞，海风几乎可以穿体而过，让她觉得遍体生凉。
她攥紧了图慎思的胳膊，不回答她的问题，也不想再同她在这里停留，她拉着图慎思往外走，步子迈得大，不管不顾，动作几乎称得上粗暴。
图慎思被她拉得踉踉跄跄，小跑着，堪堪能跟上。
但嘴巴上还是没听，几近撒泼似的埋怨哭闹着：“哪里都是你……呜呜呜呜哪里都是你……跑出来了，一不小心就跑出来了……又跑出来了，呜呜呜呜怎么哪里都是你……”
南初的表情冷得像寒冰，呼吸的风像刀子，刮在她的胸腔里。
她就这样将图慎思一路从海边拖到了安全区域的沙滩上，招来了不少旁人的目光。
图慎思垂着脑袋，泪珠子断了线地往下掉，实打实地在细沙上砸出小坑。
南初攥着她胳膊的手不撒开，又狠狠地加了力道，仿佛这样就可以报复回去一星半点。
她不看图慎思，她几乎不敢再看图慎思。
她就这样冷着脸掏出了手机，准备给李媛媛拨过去语音通话，让她将自己在海边发酒疯的女同事接回去。
图慎思看她拿手机，突然就蹲下了身，蹲下身子埋头哭，一只手还抬得高高的，被南初攥着。
南初打开微信界面的手顿住，她真怕这个样子把图慎思那只细得跟棍一样的胳膊给扯脱臼了。
“起来。”她道。
图慎思只摇头不应声。
“起来，我叫人带你回酒店。”南初皱着眉头，看向那个黑黢黢毛茸茸的脑袋。
图慎思还是摇头，埋着脑袋哭的样子，像个躲避一切的鹌鹑。
“鼻涕全蹭衣服上了。”南初的声音软了下来，最后一点耐心向她解释，“天黑了还喝了酒在海边疯，很危险，明天再来玩。”
这句话反而刺激到了图慎思，她突然“哇”地一声嚎起来，别说起身了，蹲都不蹲了，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并且扯出了自己的手，抱住了南初的腿。
南初的裙子被她纠缠着裹紧了，变成了迈不开腿的美人鱼。
图慎思断断续续嚎出几个字：“没有，明天……明天……好远……”
这彻底打断了南初的计划，南初错愕又无语地看着图慎思，图慎思的鼻尖都已经哭红了，蝶翼一般的睫毛上净是水雾。
她愣了好一会儿，图慎思还没有松开她的意思。
她只能无奈地开口问她：“那你想怎么样？你又不想看见我，又不让我走，我喊人陪你再一起玩？玩到什么时候？天亮吗？”
图慎思抬头看她，眼角耷拉着，嘴巴瘪着，摇头，猛烈地摇头，也不知道否决的是哪项提议，只看到她摇得泪珠子都飞了出去。
南初从未见过她这个样子，明明一切都是她自己要求的，临了在这儿耍赖。
但喝多了的人大概就是不讲道理的，以前那个喝醉了的图慎思可爱，现在这个撒泼打诨，恐怕这就是成长的代价吧。
南初还能怎么办，哪怕被这个小东西伤透了心，现下也得好言好语地哄着。
她抽了抽腿蹲下了身，图慎思的手被她抵得往下滑了滑，但仍然固执地抱着她的小腿，不撒手。
南初同她逗笑：“怎么？这么喜欢这两只腿啊，剁了给你拿回家去。”
图慎思猛地瞪大了眼睛，眉头皱成了小山，她义正言辞语调铿锵地道：“怎么能这样呢！这是犯法的！不可以！”
说完还吸溜了下鼻子。
南初是真的被她逗笑了，她无奈地笑着，顺着图慎思的逻辑给她开解：“那禁锢别人的人身自由也是犯法的，不许再抱着我了。”
“啊！”图慎思这才像反应上来自己干了什么恶性一样，猛地松开了手，然后低头呆呆地望着自己的手。
“起来吧。”南初道，“穿裙子坐地上，脏不脏。”
灵丹妙药一般，图慎思突然就开窍了，南初的话音刚落，她就猛地跳起了身。
只是哭得久了，脚下又滑，晃晃荡荡的，又要往前栽。
南初拽住了人，这次扶稳了就松开。
她抓住了一点同喝醉的图慎思交流的诀窍，从兜里拿出纸巾递到她面前，道：“脸也脏。”
图慎思委屈得要命，但还是接过了纸巾，仔仔细细地把自己的脸擦了擦。
眼泪没有了，只剩下一点红通通的痕迹，在眼底，在脸颊，在鼻尖上。
南初叹出口气，道：“转身。”
图慎思听话得很，立马在她面前背了身子。
南初弯下腰给她拍裙子上的沙子，图慎思一动不动，身体只随着南初的拍打微微地晃悠。
深蓝色的百褶裙摆，像书页，在南初的掌心下。
大体搞干净了，南初就着这个动作，抬手在图慎思的背上轻轻推了一把：“好了，向回走。”
图慎思迈出去一步，又不动了，脚在沙子里深深扎住了根。
“这么晚了还不回家，不乖哦。”南初谆谆教诲。
图慎思的身体一耸一耸，居然又哭了起来，她抬手抹眼泪，声音几乎从嗓子眼的缝隙里挤压着而出。
“我，走不了，我的，鞋子，断了……”
南初向下看去，图慎思的脚陷在沙坑里，微微颤抖。
南初蹲下了身，图慎思细瘦的脚踝握在了她的掌心里，冰凉，骨节分明。
“站稳。”南初说。
她没费什么力气，就将图慎思的脚拔了出来，果然，图慎思穿的系带凉鞋已经断了，圆圆的小脚趾露在外面，被风一吹，尴尬地蜷了蜷。
南初盯着那脚趾，图慎思的脚随了她的手，肉乎乎的，趾节短而圆，趾头泛着粉色，很是可爱。
南初的喉咙动了动，移开了目光。
她抬头问图慎思：“那现在要怎么办？”
图慎思背对着她，身体都在颤抖。
她断断续续地挤出几个字：“脚也……脏了。”
南初沉默下来。
她真是不知道图慎思想干什么。
她心里有着让人难以置信的猜测，但这猜测不能由她说出口，这种准许的权利，在图慎思的手里。
“勉勉。”她叫她的名字，这个亲密的名字。
她要求她：“你转过身看我。”
图慎思呆愣愣的，这个转身的动作就像是机械娃娃，一转一卡，好不容易，才算是面对着南初。
脚踝也在南初掌心里转了个圈，一点粗糙的沙砾被抚去，细滑皮肤的触感流走在南初的指腹。
南初仰着头，看着图慎思的眼睛，让她看清自己这张脸。
足够的时间后，她再次问图慎思：“你的鞋带断了，你的脚脏了，那现在要怎么办？”
图慎思呆呆的，如同神游在幻想的天外，又像是电脑设置好了她的程序。
她没有躲开南初的目光，就这样回望着她，然后轻声地，清晰地，单纯又肆意地，提出了自己的要求。
“帮我洗脚。”她道，脸颊还带着哭过的红晕，“然后背我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