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ie捏着茶碗送到嘴边。他的指甲几乎是透明的,过去,Will只看到过不健康的女人长这种指甲。
房门没有完全关着,打开了一条缝。Will听到外面有人走路的声音,那个人似乎搬着重物,脚步声很重。
Will紧张地捏住了拳头,看着Hie问:“外面发生了什么?”
“死了人。”
Will心里咯噔一下。在听到这句话的同时,他就意识到外面发生了什么:OB来了,也许他带了FBI警察一起来的,有人死了,或许死的就是警察——如果死的是城堡里的人,Max应该会准时出现在Hie身边。
“你的计划很奏效。”Hie面无表情地说,“你让我感到很惊讶,你是个善于钓鱼执法的警察。我错看你了,而我想这世界上为你入狱的罪犯,我不是第一个。”
Will紧闭着嘴,一言不发,双手在沙发扶手上越抓越紧。
“你给了警察什么?”Hie用通红的眼睛盯着Will,那样子就像是病戾的垂死者。
Will咽了口吐沫,开口回答:“M食指的指纹。”
话音一落,Hie僵在了椅子上。
Will见过各种人以各种方法表现震惊,唯独没见过Hie这种——大量的眼泪杀出他的眼睛,额头上的青筋一下子暴了起来。
Hie咬紧了牙齿。
“为什么是M。”
Will没有回答,他不愿意告诉Hie,他所了解的,击溃一个人的最好方式,是践踏他所维护的东西。
他的法子很奏效。
Hie看起来仍剩下一点儿冷静。
“M什么都没做。”他认真地对Will说,“五十四宗杀人案,有十一宗为我亲自下手,二十七宗为我致使Misaki下手,其余均是杀手受我雇佣所为,我患有严重的精神分裂症,Will,如果必须有人受到裁决,那么最后这个人必须是我,他不能是其他人。”
Will觉得有点恐怖。就是在他和Hie最亲密的时候,Hie也只用绕弯子的方法回答问题,从不会直接承认他自己的罪行。
而他现在非但承认了,还全部承认了。
他会用各种方法为Max脱罪,多么骇人听闻匪夷所思的方法,都是Hie可能采取的。
门被打开,Will回头看了一眼,发现Max站在门口。
蜡烛燃尽了一盏,一缕烟飘出烛台。
外面传来了警车的声音。
L推开车门走下汽车,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吩咐手下把炸药安放在城堡大门两侧,然后派出十五个手持枪械的警察,分别守住城堡的前后门与每一扇窗户。
他要炸开那扇门进去救他的孩子。之前特别行动小组组长反对他这么做,被一巴掌扇了个跟头。
他动用了私权,出动十五辆警车与超过三十名警察来围堵Hie,这粧行动没有得到上级批准。
一个黑人打开一楼的窗户,他受致使来把Hie的口信传达给L。
L走了过去,走得很快,他心里很着急,他想立刻得到OB的消息。
隔着金属防护网、打开的窗户、一张桌子和雨。黑人站在房间里,L像是落汤鸡一样,抬头仰望着他。
黑人有张麻木不仁的脸。
“不要动那扇门,否则你的孩子将永远没法回家。让你的人撤离后门,Hie走之后,你们可以进来救人。”
话说完的一瞬间,黑人的脑袋被子弹穿了个洞。
L收起枪,踩着被雨水打湿的杂草和泥土,回到警车旁。他的裤腿湿透了,鞋底鞋面沾满了泥。
L拿起对讲机,对手下说:“让后门附近的人走。先放要走的人出去。没有可是,只有万一。”
Hannibal扶着铜质扶手,一步步走上楼梯。
他边走边观察周围的一切。这里有豪华的装修和檀香木的气味儿,是他所喜欢的环境。他嗅到了一个罪恶与扭曲的灵魂,那气味像是焦炭。
二楼那盏水晶灯,十六世纪的法国古董,巴洛克皇室风格,与周围带有东方韵味儿的茉莉花壁纸呼应,给人异域豪华感。
他喜欢这地方的主人,那将是个有意思而且有品位的人,用高贵的龙延香精点缀他自己,穿日本裁缝为他量身定制的黑色西装。
他见过Hie的照片。Hie有一张英俊的脸,Hannibal听说东方人认为:一个男人有双像是女人的眼睛可不是什么好事。他如果不是特别阴险,就是特别多情。
他对今天即将会见的人产生了好奇和兴趣,他已经很久没有对任何猎食者发生兴趣了。坏的是他必须迎接Hie的挑战,就在今晚,他们可能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
突然间,Hannibal听到一阵脚步声从楼上传来。然后这脚步声戛然而止,一股钢味儿传来——一个身穿黑衬衫的人,站在三楼的楼梯上,朝Hannibal举起了枪。
Hannibal突然侧过身子,一只手撑着楼梯扶手,翻身越上二层通往三层的楼梯。一声枪响过后,子弹嵌入墙里,而Hannibal已经到了开枪的人面前。
持枪者只看到Hannibal突然从走廊一旁翻上来,还没缓过神儿,就被一把窄长的刀穿过了手腕,Hannibal用一只手扳住他的左脸,另一只手扶住他的下巴。咔嚓。
“OB在哪儿!”
Hie注视着火光。
“你不能杀死一个FBI警察。”Will说,“你必须放了他。”
Hie还是没说话。他的沉默从警笛响起开始,至今已经保持了十分钟之久,Will不知道他在这段时间里想了些什么,但是他能感觉到,Hie的脑子里正在发生着巨变。
他在进行革命性的思考,关于他的生死,和他自己的命运。
事情很明显没有按照Will的想象发展,OB失败了。
“我愿意代替OB成为人质。”Will说,“你可以带着我离开城堡,再杀死我。”
他说完就意识到自己说了没有用的话。
Hannibal、OB、Hie、他自己都知道,对于L来说,除了OB,没有第二个人质有存货价值,除了OB也没有可以被称为人质的人。
Will的脑子有点乱,他突然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放了OB,我会向L承认证据是我伪造的。”他又说。
Hie摇了摇头,很平静地告诉他:“L不会‘相信’。”
Max一直在门口站着,机器人一样一动不动。
“Will,你制造了危险的游戏。”Hie的目光落在Will脸上。
他这样看了他几秒钟,说:“而对于我来说,这是致命的分离。”
“你迫使我必须从噩梦中醒来,从没有人像是你离我这么近。”Hie的眼泪落了下来,他却不太像是在哭。
“而你叫醒了我。”Hie说:“也许你就是注定叫醒我那人。”
“杀戮是无法停止的噩梦。”Will说:“你自己不停地进行着,推进着梦的发展,为什么?”
“孤单像是谜题一样,寄存在我体内。”Hie说:“有一个人不停地提醒着我,我曾经做了什么样的决定,使我陷入了什么样的境地,我虐待和杀死其他人,并不是因为我想要把他们变成你的样子,而是因为厌世。每次我的朋友们,他们去杀死一个人,我穿上一双不一样的鞋,去案发现场附近,为了……观看其他人用怎样的眼光看待他,就像我的灵魂,在窥探自己死去的肉身一样。”
“我能体验到死者的每一种感觉,我认为那也是M被我炮烙时的感觉。他的灵魂,被我杀死。而我不知道他的灵魂是不是在某个角落里,如同我看着‘自己的死尸’一样看着他自己和我。”
Will的心里在发麻,他甚至对Hie的残忍罪恶感到恐惧。
“是谁在提醒着你,你的罪恶。”
“是我自己。我的记忆组成我。”Hie说。
“你自虐。”
“我也虐杀其他人。”
“你想没想过自杀?”
“没有。”Hie说,“我不能把M丢在这里,是我使他丧失了生存能力。”
Will发现这一刻Hie已经不再“认为”Max和他是一个人。
他剥离了Max。
“我要走了。”Will站起身来。
如果Hie不想让他走出这间屋子,大概会让门口的Max杀了他。但是他没有。
Will走出了屋子。
Max仍然站在门口。
Hie用手指捏灭了所有的蜡烛。他被烫伤了,他过去也经常玩捏蜡烛的游戏,希望有一次不被烫伤,但总是失败。
这是他小时候经常和Max玩的游戏。
这屋子有五十个平米。长桌中心的花瓶里,有直径为7/8厘米的花团,干枯的粉芍药因为缺少阳光和水,很快就会凋零。绛紫色的花瓶四周,散布着十几枚一美分硬币。
光的尽头是一副Ellsworth Kelly百老汇几何构图画,屋里还有一张镜子。
镜面映出Hie的影子。光线太暗了,影子也是模糊的。
他仍然坐在那张高靠背椅子上,一条腿搭在另一条腿上,就像一尊雕像。
Max在门口安静地站着。
“Max。”Hie叫了他一声,“走。”
“顺着后门走,我们的车在两英里外的公路上,还记得我过去跟你说过的‘应急方案’吗?按照我的吩咐,开那辆车去德州。”
然后,Hie转过身,静静地把目光投向M。
他看了他很久:“过来”。
Max走过来,在椅子前蹲下,仰头看着Hie,这样子像条大狗。
Hie拿起桌上斩花根用的小匕首,削下了M右手食指的指肚。
然后他把这块肉放进嘴里吃了。
“走吧。”他说。
Max站起身走向门口。起初的几步走的很稳,而即将走出屋子的时候,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他站在那,手指不停地蜷曲,肩膀也在发抖。汗沁出来,顺着手指往下淌,他就像是在做着什么激烈的斗争。
斗争持续了半分钟之久,然后,他慢慢转过身。
Hie仍然背对着门口坐着,他没听到Max出门的脚步声。
从Max脚步停止的一瞬间开始他愣住了。他从没这么惊讶过,就像肉眼看见了死者的灵魂,这感觉令他全身起鸡皮疙瘩。
他的“改造”从不失手。
他有时会产生自己是上帝的错觉,而Max是他改造时期最长,最用力完成的作品。他用了两年更久的时间改变Max,杀死他的自我意识,又用十年更久的时间陪伴、饲养他的躯壳。
他的借口是“一个人”。
他的犯罪借口是“M”。
这似乎就形成了一套完整的理论,来阐述一切,而现在他意识到,他并没能真正杀死Max的灵魂,Max的灵魂一直在躯壳内的某个地方沉睡。
觉醒,只可能是因为他受到了更大的刺激。
原来十年更久,不止是Max的躯壳停留在此。
Will的预测一点错也没有。
Hie转过椅子,把目光投向Max。
Max脸上突然有了一种焦灼的神色,他似乎在起急。他张了张嘴,用发哑的声音问:“去哪儿?”
又问:“我去哪儿?”
Hie一下子站了起来,瞪圆眼睛拼命盯着Max。
那是Max的声音,表情也是Max的,和他十年前听过看过的一模一样——他的意识恢复了。
Hie这样站在原地看了Max很长时间,然后又坐了回去。
“随便你。”他说。
Max转过身,走了。
一盆冷水从头浇下,OB被迫醒了过来。
他的头很疼,脑袋里轰隆隆直响,因为寒冷,全身都在发抖。他的衣服被扒光了。
虎面人的呼吸声粗重像是风。
这是一间毛坯房,没玻璃的窗户用一条条木板封死了,一条电线连接着灯盒,垂在半空中,而灯泡是打碎的。屋子内部没有任何装潢,墙壁上附着着污垢,蜘蛛在角落里结成了网,网又被灰尘糊住。
虎面人把水泼向地面,也许是在洗地。灰尘混淆进去,水很快停止流淌。
OB的视线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他看到了一张奇怪的桌子:足有六英尺长,五英尺宽,四腿被用螺栓固定的“桌子”。
桌面是一张生锈的铸铁砧板,上面生满了倒刺,那些密集的刺,每一根都有四公分长短,生着红绿色的锈痂,有些已经钝了,但大多数仍然保持着锋利。
在这张针板的厚度边缘,四个方向分别还接着一条铜环构成的锁链,链条另一端焊接古老的手铐。
意识到这是刑具,OB全身顿时打了个冷颤。
虎面人用粗壮的胳膊把他扯了起来。
OB奋力反抗,被一口咬住脖子,剧痛传来,他的眼前一阵发黑,本来就发软的手脚一下子失去全部力气。
虎面人的牙齿也像是他的脸一样,经过手术改造,他的牙龈部分镶嵌了四颗更长的虎齿。
OB奋力踢打着对手,但虎面人有门框一样宽阔的肩膀,像轴承那么有力的手臂,OB经过一番挣扎后,还是被放上了针板。
先是左肩胛骨被刺成了筛子。
然后是小腿。
然后是脚和臀部。
他的血顺着铁锥淌向了铸铁板,又顺着锥缝向铁板四边流去……
疼痛感刺穿了OB的每一根神经。他的每一寸皮肤、每一块肌肉纤维,都像是遭受到剧烈地拉扯,瞬时绷紧,仍然无法阻止锥尖儿的深入,他已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就连潜力也全部耗尽,大量的汗钻出毛孔,和血混淆一起,他在经历一场不能承受的涂炭。
疼痛到了极限,又打破极限。
OB狠狠捏着拳头,疼得大叫一声。
他的声音穿透了封住窗口的木板。
L听到了他的声音,那不是求救,而是痛叫。
因为距离和雨,声音很隐约,有的警员甚至没听到。但是,肯定没有另一种声音,比这更令L感到毛骨悚然。
他就像是一头被捉走幼崽的雄狮子一样,冲向了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