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把路面的污垢变成了泥。

  狭窄的道路两旁,层层叠叠、五彩斑斓的广告牌、灯箱布满二三十层的楼房。这些楼的立面的宽度小而侧面的纵深长,有如密集排布的琴键。

  雨已经停了,泥水又将狭窄的街道变成河。

  铝合金支撑着一张一张的招牌,矮的那些就悬挂在人行道上方,不到两米高的半空中。

  构成霓虹的灯管被酸雨腐蚀成褐黄色,生冷潮湿的空气充斥着锈味儿。

  楼房半掩的防盗门后面,青苔和潮渍从墙根里滋长出来,蔓延到狭窄陡直的楼梯深处。

  天空似已压抑到低点。

  大团的乌云翻滚着,雷声从头顶响起。

  Will浑浑噩噩地往前走。

  他从来没见过如此密集、繁华、混乱的街区。

  视线有些模糊,耳朵里仍然轰声不断,他勉强分辨出招牌上的“寕、堂、運、生”汉字,这儿不是美国。

  他的脑子非常昏沉,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到的这地方,眼前的一切看起来并非真实。大街上一个人也没有,整座城市似乎已经废弃,而雷声格外刺耳。

  雷声有些奇怪,很像某种无线电波的声音。

  半空中飞扬着纸张,水面下也有,大量的纸被雨从电线杆与路灯撑杆上揭下来。

  他蹲下来捡起一张纸。因为被水浸湿了,上面的字迹已经模糊,打印的照片油墨晕开,构成人脸的五官化成黑水“流”了下来。

  这是一张寻人启事。

  寻找MAX。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到了“他”的世界。

  这个世界属于一个有红眼睛的亚裔小孩儿。

  由废墟组成的世界,到处贴满了寻人启示。

  雷声骤然轰鸣,天空中传来了歌声。

  是汽车广播的声音。

  Will被一阵急剧的疼痛感所惊醒。

  雨下了起来。

  车窗外的丝柏练成一片阴影,更远的地方是旷野和打闪的夜空。

  车座上弥散着血腥味,那是从他身上的伤口内散发出来的。血泡湿了裤子,疼痛感不再明显,取而代之的是肌肉的麻木和神经的痉挛。

  雨刮器迅速摆动着,车灯的光束照亮了前方三十米的路面,车内播放的歌谣结束了。

  收音机里传来“喳喳”的电波噪音。

  司机却没有调换频道。

  他用一个最标准的姿势把握方向盘,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Will从后视镜中看见他的一只眼睛。

  他不是纯种亚洲人,但也许有一点儿亚裔血统。

  ——他没有发现Will已经醒过来了。

  失血过多导致热量流失,Will的指尖冻麻了。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处于清醒,他随时可能再次晕厥。

  但他强打起精神提醒自己不要睡着,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如果他睡着了,再醒过来时,就会到达另一个世界。

  油表报警音响起:车快没油了。

  司机把车开往加油站的方向。

  隔着雨帘,Will已经能看见便利店的标识和储油罐。

  突然之间,他用手铐套住司机的脖子——

  他的动作非常快,而司机被他勒住脖子的瞬间,并没有挣扎抗拒,也没有踩下刹车。

  Will发出短促勒令:“停车”。

  他说完这个词,汽车以120迈的速度冲向正前方。

  Will一下子慌了。

  正前方是加油站的储油罐。

  而车头即将撞过去的时候,司机猛地调转方向,一堵墙横空出世,车身一次剧烈的震颤——

  后视镜掉了下来,档杆瞬间失灵,Will的头部撞上车顶。

  车身虽然停住,轮胎仍在转动中与地面摩擦,机顶盖变形弹了起来。车灯、散热器框架、前梁因撞击而粉碎。Will听见空气压缩机炸开的响声,玻璃碴和白烟冲进车内,他的视觉有短暂的失灵。

  然后一切又清晰起来。

  他踹开变形的车门,顶着一头血爬了出来。

  肢体在雨水的冲击下迅速冷却,他的意识一会儿模糊,一会儿清晰,视野里的一切物体都在剧烈地晃动着,热流淌进了眼睛,那是血。

  前座的车门已经无法打开,司机的腕骨骨折,也和他一样受伤不轻。

  Will把手伸进前门车窗,从司机身上摸出钥匙,打开自己的手铐,然后来到副驾驶座一边,把司机从车内拖了出来。

  他要抓住这个人。

  如果他是MAX,他就非常重要。

  回去还需要一些时间,而在这段时间里,他不能晕倒。

  他闯进了便利店,从货架上拿走酒精和绷带。

  “把车钥匙给我。”Will对僵站着的售货员说。

  售货员哆哆嗦嗦地交出了钥匙,举起双手:“我的车是外面那辆蓝色雪福来。”

  Will对伤口进行简易的包扎。他不是医生,不会止血,他能想到的唯一让血液减少流量的方式是祈祷。

  也许还有4个小时,或者更短的时间,他会送命。

  而他现在还不能送命。

  他扯开绷带缠住自己的伤口,重新站起来走出商店。司机还在雨地里躺着,没有完全丧失意识。

  Will用钥匙打开蓝色雪福来的车门,把司机拖进后座,铐住他的双手,回到驾驶位上打开汽车引擎。

  他身上的枪和证件都被司机丢在了加油站那辆废车里,现在身上什么也没有。

  半路上,他摸了摸胸前的口袋,发现那枚戒指还在里面。

  中途他睡着了几次,又在几秒钟后突然醒过来。

  希望还是有的——这念头的支撑下,他的头脑重新变得清醒。

  他没有给OB或者Hannibal打电话,他暂时不需要他们的帮助。审讯必须独立进行,MAX非常重要。

  他已经掌握了“他”的把柄。

  12小时后。

  Hannibal已经在巷子里徘徊了两个小时。

  大约7个小时前,OB带来消息:Will去过狮屋附近的一条巷子,大街上的安保摄像头拍下了他模糊的影像。

  典当行的售货员声称Will在他的店铺里买下过一枚戒指。

  Hannibal赎回了Will的手表,摆轮游丝间残留着Will的汗味儿,这块表被典当的时间应该没超过两天。

  Hannibal找到了Will去过的“404”,整个屋子里什么都没有。

  他隐约察觉到杀戮和死尸的气息,但血迹、指纹、脚印、发丝以及可能成为寻找线索的一切都被抹除了。

  他在一堵墙下找到了Will的痕迹:气味儿。

  从这里看出去,整栋楼房没有一扇亮灯的窗户,光是从巷子外的大街上渗过来的。坐在这里,必须要经过十分钟以上的时间,人眼才能看清幽暗中的一切。

  灰尘、青色地砖、楼道里被丢弃了不知道多久的折叠椅子、生锈的信箱、被打碎玻璃的窗户、废弃家具倾倒堆积、老鼠四处爬窜。

  Will是否坐在这里,看着这相同的一切。

  Will……

  Hannibal心里有个矛盾。

  有时候,他不希望Will的诺言实现“我的时间,它是你的了”,他不愿意他们经历过的时间,成为Will的最后时间。

  与其如此,倒不如Will欺骗了他,至少他们还有下一次。

  重遇。

  如果Will从来没有欺骗他,他还能再次见到他么?

  他这么想着,心情越来越沉重。于是又回到巷子里,猎豹一样开始了蛰伏。

  三个小时后,一个穿塑料雨衣的人走进了巷子。

  他的个子非常矮,头发很稀疏,年过四十,身材微胖。

  通过他手腕上那块表内的齿轮转动声,Hannibal知道他带了一块日产陀飞轮表。

  Hannibal尾随着这个人走进了黑洞洞的楼道。

  他几乎可以确认:“他”就是『东方医生』派来善后的人。每次『东方医生』作案后,现场往往会留下两种不同的痕迹,一种是凶手的发丝、脚印、指纹,他们中比较仔细认真的,甚至会消除这些痕迹,而在犯罪现场不远处,还会有另外一种痕迹。

  Hannibal认为这是他们在“检查善后”,一个人做完“工作”,而幕后主事者需要确认他究竟做了怎样的“工作”,他是否真的那么做了,做得完美与否,他的“工作成果”有没有被人举报,那些FBI探员是否已经发现。

  『东方医生』这个习惯只有Hannibal知道。

  ——他喜欢站在不同距离的不同角度去观看犯罪现场,一般能带给他不同的发现。

  阴暗的楼梯上,穿塑料雨衣的人佝偻着腰慢慢向上爬着楼梯,边走边发出一些声音。Hannibal觉得有些奇怪,这个人很像疯子。

  穿塑料雨衣的人在“404”门前停住脚步,他看着那扇门,嘴里絮絮叨叨地说着些什么,话里掺杂了日语,Hannibal听到他说“别说了,别说了……”

  他仔细观察了一下,确定这个人没有带着通讯设备。

  穿塑料雨衣的人蹲了下来,在密码锁上敲击数字。

  这把锁的密码今天被OB破译过,所以他一连敲了几遍数字都没能将门打开。他似乎感到有点纳闷儿,蹲在原地愣了一会儿,然后转过身来。

  对上了Hannibal。

  一个小时后。

  桌上摆放着一本绿卡、一串钥匙、一部手机、牛皮钱夹。

  一柄寸宽的全金属匕首横架杯缘,刀刃上有一块方糖。

  蓝色火焰在杯内燃起。

  茴芹的味道溢出杯子,Hannibal用盅形玻璃盖扑灭了火苗。

  “水岛”安安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也不再自言自语。

  他面前放着一只杯子,杯缘沾染着墨绿色液体。Hannibal知道用各种饮品浆糖使人镇定/亢奋的方法。

  “我非常慌张,在接到那个电话之后……”水岛慢慢地说,“时隔一年,‘她’又找到了我,让我去那个地方。”

  Hannibal问:“404是否有特殊的意义?”

  “‘她’说过,那栋楼的格局非常像中国香港旺角一栋快要被拆除的楼房,Hie希望用这种方式延续记忆。”水岛叹了口气,“也许这家伙真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希望记忆里每个画面都不会掉色,可是,哪有一成不变的东西呢?”

  “你也是个非常多愁善感的人。”Hannibal说。

  水岛站起身,毕恭毕敬向Hannibal行了个礼:“我要感谢您,警察先生,谢谢您的酒,它非常可口。是您从‘他们’手中救了我,此前我曾经多次报警,因为‘那件事’,使我蒙受了太大的压抑。”

  Hannibal发现水岛在说话时,是按照日语的语序说英语。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英语水平太差,就是因为他的脑子有问题,精神疾病抑制了他的语言能力。也许他以为自己说的是日语。

  “是的,去年二月十三号,我杀死了一个十九岁的白人。”水岛说这话时脸色有些悲伤,“那是情人节的前一天,我必须那么做,那是我送给她的礼物,是她让我那么做的……”

  Hannibal听着。

  水岛说:“我是个医生,牙科大夫,为了和她来美国,我卖掉了口腔病诊所。”

  “她利用你来美国?”

  “是的,但是,我愿意被她利用,那说明我的价值,直到那件事发生。她要我拔除男孩儿所有的牙齿,我不愿意那么做,你知道,我是牙科大夫,我非常清楚地知道牙齿的重要性……我们发生了争执,然后,她带我去见了一个人。”

  “谁?”

  “Hie,是个华人……我不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关于那天的记忆是清晰的,可我觉得杀人者不是我,我似乎被注入了另外一个人的人格……”

  Hannibal觉得很古怪。

  心理暗示谋杀并不是不可能发生的,有些人在接受了太多视觉、听觉乃至嗅觉的暗示后,意识变异,从而发生不能自控的行为。但大多数心理医生也不能保证这种暗示是绝对有效的,更何况水岛只见过Hie一次。

  “我杀死了男孩儿,但是没有拔除他的牙齿……他们发现我没有完成,几乎放弃了我,我找不到她了,也没再见过Hie,而此后的几个月,我有时会接到他们的电话,是不同的人用不同的号码打来的……”

  “是恐吓电话。”

  “对,是恐吓电话,电话里有奇怪的声音,是……是电波,”水岛似乎想起了不好的事情,脸色变得刷白,“还有奇怪的说话声,他们录下了我和Hie的对话,而录音里只有我自己的声音,Hie的声音被模糊处理过……那真的非常可怕。”他的汗流了下来,“我去了警察局自首,为了不使她受到连累,我告诉警察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而他们去了现场,发现……发现现场根本没有尸体。”

  Hannibal皱了皱眉头。

  水岛颤巍巍地说:“那个被我杀死的男孩儿,不见了,附近也没有我的指纹或者脚印……直到半个月后,警察在另外一个距离案发地点十五公里远的地方发现了他,他们还在附近发现了别人的脚印与指纹,不是我的,就连案发时间和受害者死亡时间也和我记忆中的不符,因此我被无罪释放。”

  Hannibal心中的谜雾渐渐变得厚重。

  按照水岛的说法,他肯定已经杀死了那个男孩儿,而且能确定作案地点,现场证据却证明他没有杀人。

  第一种可能,有人转移了死尸,清除了作案痕迹。

  第二种可能……

  “现在的时间,和日期。”Hannibal问。

  水岛看了看自己的手表,又看了看桌面手机的显示日期,回答道:“是3月11号,晚上12点,过1分。”

  手机显示是3月12号。

  Hannibal发现:水岛大脑里的时间概念被人篡改了。

  也许是在一年多以前,他做下那桩谋杀案之前,有人把他的时间“调慢”了一天。

  Hannibal把冷掉的苦艾酒送到水岛面前,看着他喝了下去。

  “‘她’是谁?”

  “不,我习惯成他为‘她’,实际上是‘他’。他叫Misaki。”

  “他来美国干什么?”

  “追一场十七岁的噩梦。他说那个梦挖掘了他的杀人潜质,除此之外,他有Sadism&Masochism倾向。”

  “他的梦是什么?”

  “一个立陶宛人,被称作切萨皮克杀手。”

  Hannibal的眼睑颤抖了一下。

  “你是否患有精神疾病?”

  “是的。”水岛的表情变得惆怅,“我两次被查出患有认识记忆障碍症和外向性孤独症。”

  “你在漩涡里,漩涡是‘她’,你把对自己对她的感情当做寄托,塑造了一个为爱情杀人的角色,那么,水岛先生,在这个故事里,第三者是谁?”

  “切萨皮克杀手。”

  Hannibal低头看了一眼表。

  “每个人实现自我的方式皆不相同,叙述的一系列经过,不能排除想象力的干预,你是否有兴趣做个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