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圈圈银白色的盐带挂在山的红色峭壁上,使没有生命的石头显出自然的秩序。周围就仿佛连一丝风也没有。

  潮湿的空气带着山区特有的植被味,湖水静滞着,远处的波澜到了近处,变成了颤抖的涟漪。

  风的作用在减弱,这一片区域是完全空旷的,风从最近一个山口吹进来,散向了各处。

  如果来犹他州观光,这儿是必须要来的。这个人已经在湖畔观了一天一夜的光,可惜他走不了了。

  他的确在观光,因为,除了被吊挂在一个固定位置上,望着湖面,他什么都做不了,就连睡一会儿也不成。

  他还没有死,也许只剩下一口气了,但他还不能立刻结束痛苦。

  捆绑着他双手的铁线,是三股铁丝拧接成的,端头刺入了血管,几缕红色的血在流淌,更多的是干涸的血垢,他静止地被挂在埋入土层的木字形撑架上,手腕、脖颈、脚踝和腰部都被用同样的方式固定。

  他身上一共有五处伤口,均已经发臭腐烂:胸部被挖了两个巴掌大的洞,肉皮向外翻卷着,可以看见那些被血痂糊住的脂肪颗粒,和切断的血管组织,肌肉多半被削掉了,剩下的只是挂连的胸膜的和白骨。

  他只要垂下眼神就能看见自己溃烂的胸口,为了不去看自己的伤,他只好仰起头颅。

  他的表皮神经组织被摘除了一部分,这也许能让疼痛感不是那么明显。

  令人发指的是:他被齐膝砍断的双腿,凶手在作案后,用止血钳子夹住了他的动脉,并且把伤口缝合了,将小腿摆在了他可以看见的地方。

  最后一处伤口在左手的手心,透过手掌中部的洞,可以看见后面的湖光山色。

  尽管就要死了,他的眼神并不痛苦,这个人已经完全丧失了正常意识,他的两只眼睛看着不同的方向的,表情既诡异又荒诞。

  这个人已经彻底坏了,而且疯了。

  “你的血比山色更红,这才是真正的红,是火焰和生命。”

  Will站在受害者面前,他的眼睛是闭着的,但他却清晰地看见了受害者死前的状况。

  “这是一种来自于东方的酷刑,多半被施在强盗身上……”

  “惊恐和疼痛,失血,究竟哪一样会先把你杀死?”

  “如果你因为恐惧而崩溃,届时灵魂的主体部分,已经从你的脑微管中逃逸了,它把你遗留在这个世界上,直到你的肉身与土壤、空气、水融为一体……”

  “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一体。”

  “既然能分离出我们,也能分离灵魂和肉体。”

  “神经是唯一联系灵与肉的部分,当它丧失作用,感受不复存在,灵魂消失,肉体死亡,可是亲爱的,你知道我永远都能感觉到你,因为我们是同类,在这一刻,我对于你的痛苦,简直感同身受,你对于我的残暴,原谅了吗……”

  Will脑子里的声音戛然而止。

  他突然意识到自己走神儿了,他让受害者和凶手入主了他自己和Hannibal的角色。

  Hannibal就站在他身边。

  “神经学家?他的动机我还是没有弄懂。”

  一个警察走上前问OB要不要抢救这个人,他没有回答,而是看了身边的Hannibal一眼。

  “最好人道化处理此事。”Hannibal盯着垂死者的眼睛,淡然地说,“折磨比死亡更令人不堪忍受。”

  ——也许他是今天唯一一个敢于去看受害者眼睛的人。

  “你是这么认为的吗?”OB问。

  “他已经死了。”

  OB打了个响指,三个戴口罩穿塑料封闭罩袍的人走了过来,为垂死者松绑,他们企图将他从木字形撑架上卸下来,这个过程不是一般困难。

  首先铁线已经和血管、皮肉粘住了,拆开的时候必然引发阵痛,其次,以重伤程度,维持同一个姿势,他才能勉强进行不规律呼吸,一旦移动他的身体,断掉的肋骨可能会刺进肺脏,动脉的止血钳子可能会落掉,就连他的内脏,也可能直接从胸口的血洞里掉出来。

  OB走到其中一个人身边,对着他的耳朵说了几句话。

  警医有些为难地点了点头,然后把随身携带的急救箱打开,拿出注射器和一小瓶透明液体。

  ……五分钟后,垂死者停止了呼吸,从生到死,他仿佛没有任何感觉,脸上的表情,眼神的角度,没有发生任何变化。

  尸体被人抬走后,只剩下血迹斑斑的木字形架矗立在原地……两翼挂着被钳子剪断的铁丝。

  “Will。”OB暗示Will进行“受害者体验”。

  Will仰望着木架的十字中心,眉头抖动了一下。他并不是害怕,自从他来到现场,看见受害者的第一眼起,就体会到了他无以伦比的绝望,没有什么情绪能真正的杀死一个人,悲伤、沮丧都不能,但一个人如果悲伤沮丧到了一定程度,就会变得绝望。

  绝望才是他的真正死因。

  在肉身未亡时,灵魂已死——OB要他体验的,是这种绝望。

  OB解释道:“我需要知道凶手究竟添加了一种怎样的‘作用力’在受害者身上,或者说他的‘灵魂’里。”

  Will没说话,Hannibal道:“警官,你相信一个人的神经能在受到刺激时或者后,不是直接崩溃,而是先产生‘感知同类所有感觉’的能力?你相信灵魂是共通的?”

  “我不知道。”OB说,“正因为我不知道,才想知道。”

  “大部分迷信也善于运用科学旁枝做支撑点。”Hannibal说,“但一种可能往往只通往另一种可能,而非多种可能,在医学角度,凶手的理论是说不通的。”

  “我不这么看,”OB说,“值得一个人去行凶犯罪的理由,往往是充足的,虽然听上去扭曲。”

  Hannibal又问:“这么说,你至少认同凶手的看法之一?”

  “我只是怀疑。”

  “并不是所有的问题都有答案,『东方医生』已经害死了三十几个人,他还是没有找到答案。”

  OB笑:“那是因为他们没有Will。”

  “Will。”Hannibal把目光投向Will,他在用眼神暗示他拒绝OB的“受害者体验”要求。

  这时候,OB问:“医生,不如你来帮我分析下,这名受害者在临死前究竟感受到了什么。”

  “绝望、疼痛、垂死的疲惫以及,不能承受的极端辱没。”Hannibal是在用语言提示Will,不要。

  不要妄图体会受害者的感觉,那不是你能承受的。

  体会崩溃的感觉只会让你的状况越来越糟……

  几乎是在他说出这番话的同时,Will闭上了眼睛。

  ……

  暴雨过后,空气里有潮湿泥土的气味儿,雨在泥泞的土地上渐渐渗透。

  他不敢低头,他不能直视站在他面前这个人的眼睛,这个东方人有一双冰冷得如金属般的眼睛,他的眼部线条像是刀削的,而不是肉长的。

  撕裂一样的疼痛感出现在胸口,他没有喊叫,喊叫也要花费力气,也会令他的伤口扯痛。锐利的勺子剜断了血管,他的血液好像西瓜汁那样流了出来,他用最后的力气仰着头,努力不去看自己的身体。

  每一根手指陷入麻痹,他急促的喘息着,又不敢花力气,因为他不知道自己的下一次呼吸会不会牵扯到哪根受损的肺管儿,使整个胸腔爆掉,心跳雷动,他几乎感觉到了脾和心脏暴露在空气中的冷意。

  他不行了。

  也许马上就会死。

  他现在不怕死。

  怕活着。

  可是屠戮还没有结束。

  “我听说人类最爱的只有自己,灵魂和身体,这也是一体。”冰冷的声音说,“我们永远无法憎恨自己,所以当我们遇见一切懊悔,都会把责任推卸到另外一个人头上,去恨他,当我们实在没谁可恨时,就恨命运。”

  又是锥心的剧痛出现在手掌心,他侧过头,瞥见一把锥剜进了自己的手心,血液扑了出来,他的食指和无名指开始不受控制的痉挛。

  他现在只希望这只手不是他的。

  有东西在“哧嗤”地响,那声音来自于他体内。

  血也许卡在了喉咙里,或者任何一条管子里。

  “命运是神缔造的,所以你现在也可以憎恨神。”

  “你可以恨我,我的确杀死了你。”那个冰冷尖利的声音说,“但你必须知道,每个人活着,他最关心的只是自己,要想更好的了解自己,就要靠肢解同类完成。”

  “你是我的同类,我对你所有的感觉,感同身受,包括你此刻的疼痛和绝望。”

  “如果我砍掉了你的腿,你就无法行走。”

  “我摘除了你的部分神经,你就无法感知。”

  “我把你困在这里,你永远离开不了。”

  Will听见的声音,一点点变成了Hannibal的声音,他眼前的黑影,变成了Hannibal的身影。

  从这一刻起,他完全进入了角色。

  ——凶手必须是Hannibal,他才能完全进入被害者的角色。

  他的额头沁出了虚汗,抖得越来越厉害。

  “为什么……你究竟要我体验什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你是超常的存在,我也是。”Hannibal的影子说。

  “或许,是我把你变成了超常的存在,但你总不能否认,我们之间的联系,现在,你能感觉到我的残忍,我也能感觉到你的撕裂之痛,我们之间的联系在灵魂之中。”

  “当你死亡,你的灵魂,记得来找我。”

  汗水滴落在泥土里,影子渐渐消失了,他所能看见的方向,只剩下赤黑色的山峰和靛蓝色的夜空。

  好像有一股力量在撕扯着他的躯体,这一刻他迫切的想要解脱,他对于死亡的需求盖过了以往产生过的所有欲望。

  不能低头看见破碎的自己。最令人发指的恐怖,是看见自己的内脏。惊悚和绝望的感觉笼罩着他,直到夜晚过去,天边出现了一道白线。

  他的意识飞离了躯体,灵魂仿佛来到肉体面前,他注视着自己残破的身躯,开始觉得庆幸——他已经不在这具身体内部存在了。

  Will睁开眼睛。

  OB递过来一张纸巾,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摇了摇头。

  “凶手很小心,我无法发现他究竟留下了什么,他带走了他的一部分神经组织,但我判断不出他用这些组织做了什么。”Will说。

  OB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感激。

  Will把目光投向泥土上Hannibal的影子,这一刻,他意识到自己出了大毛病。

  长达两年的时间里,Hannibal只出现在他的梦中,充当安慰者的角色,他在意识中制造了一个安全无害的Hannibal,一个真正的心理医生。

  而他对这名被假想出来的医生有极强的依赖。

  可当真正的Hannibal从地狱里爬出来,来到他的面前,他的意识就开始制造阴暗和危险的Hannibal。

  Hannibal总是在他的意识中,充当着重要角色,而这个角色,又总是与真实的Hannibal带给他的感觉截然相反的。

  他偷偷看着Hannibal大衣的衣角,开始思考Hannibal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以往了解的Hannibal,是不是真正的Hannibal?对于他自己来说,这是个保护者,还是一个巨大的危险,两者皆是?两者皆不是?

  “Will。”Hannibal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关切的眼神看着他,“你还好吧?”

  Will缓过神儿来,摇了摇头:“我没事。”

  ——他能够很自如的与眼前真正的Hannibal交流,因为他知道他此刻不会带给自己危险,相反,此时此刻此地的Hannibal,扮演了一个真正的医生角色。

  他守护他,为他和OB争论,如果这份儿担心是假的,他做不到无时无刻不在看着他。当然他也可能只是在观察他,蓄谋着什么计划。

  Will突然发现,他可能患上了一种精神疾病。

  这种病不会令他死亡,但是会渐渐占据他的精神世界,使他失去控制。

  Hannibal后遗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