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二十八章 大象天使小孩

  Notes:

  作者注:哇哦。抱歉拖了这么久。最后的冲刺阶段了,我真的想要好好结尾而非草率收场。有这一点铭记于心,最后一章将会在一月末更新。我真的很抱歉;我会努力尽快写完编辑完它的。如若必要的话,我会把最后一章分为两部分,这样就能早点上传些什么了,尽管我真的不想那么做。

  一些糟糕又悲伤的桥段警告(没有什么没写在tag里;没有什么会杀死威尔或汉尼拔)。来源于《灵指神探》(译注:也是腐勒编剧的,李佩斯主演)的情节设计警告。无礼威尔和无礼奇尔顿就檫木*出言不逊警告。(译注:原文"Warnings for sassy Will and sassy Chilton sassing over sassafras."是在玩压头韵的文字游戏啦)

  一如往常,谢谢你们每个阅读和/或评论的人。你们让这一切都值得。

  *檫木并非真的包含其中。

  译者注:不管原作乐不乐意终章分部分发出,我反正要把最后两章分别割成至少两部分发出来……要不然攒自己手里真的不知道要何年何月才能翻译完了……万圣节快乐。

  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在别人的皮肤里。更奇怪的是一次身处数人的皮中。弗莱德里克对这种感知并不陌生,但他的体验通常没有那么直接和字面意义。

  他原本计划的是丝带。像剥橘子一样剥开它们,他曾想道,想象着一条缠绕着的深红色带子,但这比他预想的要难。那时,他曾计划着把自己像木乃伊一样裹起来,把一条又一条的闪耀皮肤的丝带缠绕在四肢和躯干上。这个想法不仅缺乏实践性,还毫无优雅。

  尖叫声透过半阖的门传了进来。弗莱德里克皱起眉头,他的手伸向音量按钮,以提高弦乐的碰撞声,音乐膨胀着几乎响到足以淹没尖叫。不过他还是能听到从门厅对面房间的井里传出的哀鸣,仿佛某种陌生乐器所演奏出的走调声音。他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它带给他的感觉。它确然影响到了他。

  他在这个地下世界里养的一只大黑蛾子扑闪着飞过,在他的肩膀上短暂停留了一下,随后在他面前的全身镜的右上角找到了一个舒适的栖息处。这个生物并没有吓到他;在这下面还有很多,是他以蛹购来的原始昆虫的后代。它们从来没有让他害怕过。他看过最初那只旋转它的蛹,看着它一段段缓缓消失,直到它像一具微缩的木乃伊一样挂在缸里的刺柏枝上。当他看着它孵出,像焦油一样漆黑的湿漉漉的翅膀缓缓展开时,他感觉自己和这个经历了如此显著蜕变的小动物之间有了一种强烈的联系。弗莱德里克在自己的生命中也经历过这样的转变,却很难称得上像这般优雅、自主。

  他挺直背脊,更仔细地审视着自己的镜像。一件制作精良的服装应该紧贴身体,扬长避短。他算不上是个裁缝,但他的双手,在他需要的时候仍能奇迹般地保持稳定。他制作得很慢,一丝不苟,物尽其用。他细心劳动的成果,尽管还不完整,却已令他深感满意。

  只需要再过不久就能完成这件外套。现在坑里那个会很适合缝在胸前。那是块好料子——大概是最好的,抑或是次好的——毫无瑕疵,迸发着正义的勇气。然而,弗莱德里克无法控制他的思绪转向一个完全不同的捐献者。

  自从他开始获取捐献以来,他一直在期待威尔·格雷厄姆的再次出现。局里与那只残害他们羊羔的牧羊犬取得联系的时间比他预想的要久;最终,杰克还是需要发现米利亚姆尸体来推一把。弗莱德里克还记得尸体下沉的样子,它的手臂上举着,指尖和漂浮的头发是它最后的踪迹。他想知道杰克的团队发现它的时候它是什么样子的。到那时,就连他们也一定很难把它看成一个人吧。

  他抚摸着肩头光滑的皮革,身体因一阵突然的激动而颤抖起来。在镜子里,他的眼睛回望着他,充满一种新鲜的力量,一种陌生的勇气。威尔·格雷厄姆回来了,正如弗莱德里克一直以来所深信的那样。那个夺走他皮肤的人——和多拉海德同样肯定地,将它从他的身体上烧掉。他也许还亲手点燃了火柴。而现在他就在这里,在这个最完美的时刻,回来为他从弗莱德里克身上拿走的东西付出代价。

  尖叫声转为了细高的哀号,乱七八糟的词语,乞求着,绝望着。弗莱德里克皱了皱眉。他更喜欢它们不说话;这让他更容易假装它们甚至不知道如何说话。坑里的东西没有给他如此的安慰,它一直在胡言乱语,弗莱德里克不得不再次调整音响的音量。再过几分钟,他就会脱下他的半成品,回到楼上的厨房,而尖叫声会继续下去,却不被听到,被沉重的金属门所阻挡。

  他用双手抚摸过自制的皮革。狩猎,收割,在家里鞣制,用他自己那双稳定的双手。在一个袖子的肘部有一个雀斑。

  当他把人皮外套披回缝制假人上时——他用手指抚平衣服柔韧的皮肩,感觉着双手在自己缝补起来的皮肤上的触感——弗莱德里克被左臀部震动的轻柔嗡鸣声唤回了现实。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以阅读照亮小屏幕的信息。是弗雷迪发来的。

  午饭?

  弗莱德里克哼了一声,笑容像油彩一样在他改换过的面容上蔓延。边走上楼梯,眼睛边盯着他打出的回复信息,弗莱德里克几乎没把那个穿透黑暗跟着他来到上方的声音认作人类。

  ******

  汉尼拔为他们的见面选了个很合适的地点。他等待着,下巴和鼻子被裹在纱布和绷带里,在马库斯酒店的酒吧里,位于巴尔的摩最受欢迎的整形外科诊所的正对面。对于那些希望有个远离窥视的恢复地、既不乏奢华又足够隐秘的富人患者来说,这里是个热门的目的地。他缠着绷带的脸和深色墨镜在这个酒吧里并不起眼。

  面色冷峻,布满伤痕,凯特林很容易就能被误以为是某个术前入住的病人。睡前享受最后一杯酒来平复神经,注定明天会嘴唇胀得像坟墓里的虫子、皮肤因激光重塑而变得闪亮娇嫩地再次出现在这里,点上一杯定价过高的矿泉水或一杯包治百病的果汁,抑或者,汉尼拔瞥了一眼酒吧周围坐着的其他顾客、注意到,完全无视医生的命令,将马提尼和止痛药混在一起。凯特林环视了一下这家酒店,但却没有认出他来。他坚定地大步走向吧台,双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汉尼拔能听到他跟着酒吧钢琴上弹奏的科尔·波特[2]的曲子哼唱起来。

  他等到凯特林接过酒水,在房间的一个无人角落中的卡座里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才上前和他搭话。“凯特林先生。”他致意道,微微偏了一下缠着绷带的头。“介意我和你一桌吗?”

  “如果我不想你和我一桌,我就不会在这里了。”对方粗声粗气地说,摊开手掌示意包厢空着的一侧。汉尼拔坐下,纱布下的脸冷漠难以捉摸。联系保镖,给他一个确切的时间和地点,一直是个风险。汉尼拔不确定凯特林会出现,他仍旧不能打消这是某种陷阱、或者凯特林以后可能会背叛他的念头。但这是通往威尔所希望达到的最直接路径,而汉尼拔从来都是一个不惧风险的人。到目前为止,他的大胆似乎得到了回报。“假设你有我想要的吧。”

  “但光是钱是不足以使你不忠的,”汉尼拔替他说完,“毕竟布鲁姆博士和维杰女士已经付给你这么多了。”

  “我非常怀疑你能不能给足我的报酬。”凯特林同意道,他喝了一口啤酒,然后舔去上唇的泡沫。汉尼拔笑了。

  “你可能会大吃一惊,”他反驳道,“但我要提供给你的,是你现在的雇主所不能提供的。”

  他将信封推过桌子,凯特林不说二话地接了过去。当他抽出那叠照片时,他的神情暗了下来,阴云密布的脸色像暴风雨天。“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

  汉尼拔耸耸肩。今天早些时候他们在美术馆外的人群中经过彼此时,千代戴着黑手套的手把信封递给他的记忆在他脑海短暂闪过。她在哪里找到的,他没有问。

  “中情局拿不到这些,”凯特林坚称,声音急促嘶哑。“政府里没有人能找到她。”

  “不管他们告诉你的是什么,”汉尼拔修正道,“没有人选择去找她。”

  凯特林沉默地凝视着,在他认真扫视着照片时,他的面庞是一张专注、难以置信的面具。女孩的年龄符合,头发的栗褐色符合,杏仁形的双眼也符合,而他意识到,他也知道。“怎会如此?”

  “这不重要。”汉尼拔说。“我怎么找到她的,或者我想对她做什么,都不重要。唯一重要的是,我可以带你去找她。”

  凯特林的呼吸刺耳。他咬着嘴唇看着摊在桌上的照片,那份被遗忘在肘边的啤酒冒着水珠。她的脸一次一次又一次地向上注视着他。那熟悉的笑容。汉尼拔能闻到一股解脱,像干草一样甜。“她很安全。”凯特林呼吸着。“她在微笑。”

  “她被照顾得很好,”汉尼拔附和道,“但只有你俩团聚后,她才会安全。”

  凯特林晃动自己,几乎是字面意义上的,他的头摇摇晃晃地回过神来。“你想要什么?”

  白色棉布的云层遮住了汉尼拔不平整的笑容。“相较于我提供的,不管我想要的是什么,都应该算不上过分了吧?”他问。

  凯特林没有回答,但他的眼神是汉尼拔所需的唯一同意。

  “那个男孩。”汉尼拔说。“你把摩根带给我,我会告诉你在哪儿可以找到你的女儿。”

  沉默。凯特林变换姿势,乙烯基座椅在他身下吱吱作响。他双手捧着冒汗的玻璃杯,一边转着它一边思索。“你想对他做什么?”

  汉尼拔耸耸肩,挑衅地表现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这不重要。”他说。

  那位保镖又咬起了嘴唇。汉尼拔看着,他的红色双眼似鹰般强硬。“要是我回去就把这次谈话的内容告诉维杰女士呢?”凯特林问道。

  汉尼拔的笑容扩大了。“从长远来看,”他说,“那也不重要。”

  所有这一切都不重要,他想,但没有说。不论你是屈从还是反抗,结果都会完全一样。这将会成为威尔想要的模样,因为我们会让它变成那样。而没有人能阻止我们。

  凯特林带着照片离开,被放回了它们的信封,他还带走了第二个信封,里面塞满了钞票和一个整洁写在杯垫背面的电话号码。汉尼拔看着他离去,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大堂的正门前,然后挥手叫来一个服务生,为自己点了一杯白葡萄酒。

  “你确定这样可以吗,”年轻人问道,“考虑到你的用药?”

  汉尼拔对男孩善意地笑了笑。毫无疑问,他是新来的。“我保证这样没事。”汉尼拔温柔地告诉他。“如果我是你,我会信任你的顾客知道对他们未来健康最好的是什么。”

  “当然,先生。”服务生满脸通红。“我还能为您拿些别的吗?”

  “不用了。”汉尼拔说。“对了,请把这瓶啤酒拿走。”

  ******

  我可以现在去找杰克,当他转过街角走向奇尔顿的办公室时,威尔想道——自从他重新成为BSHCI的负责人后,他的办公室被彻底重新装修成了深红色和棕色。作为曾经身处奇尔顿和阿拉娜二人统治下的囚犯,威尔不得不承认,如果他还是该院的囚犯,他绝对不会对奇尔顿耀武扬威且全然出乎意料地重返管理和指挥医院而感到兴奋。

  我可以去找杰克,而他可以从这儿接手,他想。我可以去加拿大。汉尼拔会赶上来,在边境北部和我会合。我们可以去任何地方。安全无恙。

  但他知道自己不会改弦易辙,他知道自己不能。等他走进奇尔顿的办公室,双手插在大衣口袋里,强作若无其事的时候,威尔知道现在打退堂鼓就太迟了。他想起了梅森,想起那个在他狼阱家中的晚上,为谁来处理那个屠户的孩子而和汉尼拔僵持不下。如果他们中的一人在那晚结束了梅森的生命。如果他们从未留下像梅森和奇尔顿这样的线头,生活会变得多么简单啊。

  在另一个世界里,威尔想象着,梅森死在了那个把自己的脸喂给狗的晚上,而汉尼拔成功锯开了他的头,把他的大脑作为杰克最后的晚餐,没有被那些警察变成的赏金猎人所打断。

  “格雷厄姆先生。”奇尔顿的声音高亢,针锋相对、令人恼火,一如他们长期的熟识中那样。他的话很清晰,声音因为语言治疗师的精心治疗而变得没那么模糊不清了,威尔猜想道。所有那些努力,都没法让他听起来不那么牢骚。

  “你好,弗莱德里克。”威尔说,不苟言笑。“我想为那天我们就马丁参议员儿子一案咨询时我们之间的紧张气氛道歉。”

  奇尔顿的下巴抽动了一下,一种更接近于畏缩而不是微笑的表情在他脸上闪过。他从办公桌后站起身来,小心翼翼地将重心倚靠在身旁的手杖上。“你就想为这个道歉?”

  威尔嗅了嗅。他能感觉到恐惧、兴奋和厌恶,而在那之上是咆哮的愤慨,这一切的不公。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小孩版的奇尔顿,紧握着拳,跺着脚。这不公平,这不公平。这确实不公平。威尔记得那种感觉,绝望的拒绝相信。而突然,他还记起了那年冬天他从BSHCI获释的寂静清晨,雪像厚实湿毯一样附着在地上,而奇尔顿出现在他的门廊上,浑身是血,想要洗个澡。这不公平。威尔曾是他信任过的人,也曾算是一个盟友。

  “我们有相匹配的疤痕。”威尔轻声说道,而当他开口时,他听到词句在记忆走廊中回荡。他往房间里走进了一步,离书桌更近了些,也离站在书桌后面的奇尔顿更近了。“我不得不说,你恢复得实在太好了。你看起来已经恢复了自己,并且远不止此。可以说是,重造起了一个全新的人。这些天我越来越对你刮目相看了,弗莱德里克。”

  奇尔顿水汪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慌乱,一丝焦虑像冰冷的湿润舌头沿着威尔的皮肤滑过,然后随着奇尔顿控制住自己而消散。“这些天我也越来越对自己刮目相看了。”心理医生同意道。“你对我的所作所为——”他举起一只手,仿佛期望着威尔反对,“那些你确保在我身上发生的事,给了我一个机会。一个重建的机会。”

  “那些给你缝制皮衣的医生值得表扬。”威尔冷笑道。“不过,也许,这一件并不完全合你的胃口。不够令你满意?”

  “哦,我心满意足。”奇尔顿的声音冰冷地穿过他们之间稀薄的空间。如此之近,威尔可以看到那条在他衣领上方的线,奇尔顿娴熟的化妆工作在那儿结束,取而代之的是一圈闪闪发光的疤痕组织。“或者说,我很快就会心满意足。”

  威尔摇了摇头。“多么大的转变。”他喃喃道。“你和红龙的其他受害者一样,被彻底改变了。只不过你碰巧活了下来。”

  奇尔顿耸了耸一只被毁坏又重建的肩膀。“你让我成为了一份你给红龙的祭品,格雷厄姆先生,但我成功从中脱身。多拉海德为我的转变提供了催化剂,”奇尔顿承认,“但我认为我是全靠自己所造就的。”

  威尔没能完全抑制住这句话所激发的嗤笑。“一个切萨皮克开膛手的自造摹本,”他讥讽道。“而且描摹得相当不错。你让杰克相信汉尼拔回来了。”

  奇尔顿隔着桌子对他扬起一边嘴角。这个表情让威尔毛骨悚然。他想象着奇尔顿必然在受害者的皮肉下运用刀子的样子,想象着他会做出的鄙夷不适的神情。这个摹本也许足以骗过杰克,但真正开膛手杀人时的喜悦、亢奋,是奇尔顿高不可攀的。威尔突然因一种强烈的欲望而心痛,他想再次靠近汉尼拔,想要告诉他,终于,告诉他这个案子带他经历的所有那些陌生的迂回曲折。

  “强迫性的模仿终于有了回报。”奇尔顿说。“但杰克是对的,不是吗?”他扬起一边眉毛,而威尔皱眉。“汉尼拔回来了,如果你回来的话。”

  “我们几年前就分道扬镳了。”威尔开始坚持。“在佛罗里达。”

  “当然你们之间绝无此事。”奇尔顿笑了。“和你在联邦调查局的那些朋友们不同,我没有任何会让我看不清你是什么人的个人偏见。从来没有过。这就是为什么我总是能够看穿你用来欺骗他们其他人的伪装。我能看到在那之下你的面目。”

  “我有什么面目?”威尔没好气地说,惊讶于自己声音中的恼火。这场谈话并不像他预期的那样。奇尔顿对他说话的方式有些不对劲,他很害怕,但还不够害怕,也的确没有因为威尔的出现、因为威尔透露出他知道的东西而感到惊讶。“在我的伪装之下,我是什么?”

  奇尔顿一言不发地略略审视着他。然后,“你是你曾经告诉我的,我所并非的,”他说,“一个杀手,威尔。”

  威尔把脸拉扯成某种类似微笑的表情。“我之前看错你了。”他说,但奇尔顿摇了摇头。

  “没看错,”他说,水汪汪的眼睛闪烁着。“正如他们所说,人是会变的。这样看来,没有人比我变得更多。”

  “我和你相当有共鸣,弗莱德里克,”威尔说,“我们俩都被开膛剖腹过,被改造过。我们俩都被指控,却又都无辜。”

  “你不再是无辜的了。”奇尔顿又说。

  “不比你更无辜。”威尔附和道,他从奇尔顿脆弱的蓝色目光中看到了一丝威胁的光芒。“我不会去找杰克的。”威尔说。“你知道我本可以那么做。”

  “我知道,”奇尔顿同意道,“所以让我不得不质疑,为什么你会决定不遵循最合理的行动方案。为什么你会来这儿?不可能轻易甩开你的FBI护卫队这么长时间来进行这场对话吧。”

  威尔摇了摇头,下颌咬紧。“你想要我回到这里,”他说,“还想要汉尼拔。你想告诉我原因吗?还是要我猜?”

  “你不需要猜。”

  “我确实不需要。”威尔同意道。“急于让我们成为你的捐献者之一吗,奇尔顿医生?”

  “那当然会很合适。”他回答说。“布鲁姆医生曾经告诉我,如果我在自己的皮肤里都不舒服的话,更不会在汉尼拔的皮肤里感到舒服。”

  “自那以后有什么变了吗?”威尔问道,看到奇尔顿如此乐于分享,他眉毛一挑。

  “哦,没错。”奇尔顿呼吸着。“你改变了。而他,我相信,也一样。我知道你为什么不会去找杰克,威尔。到时候,你和汉尼拔·莱克特都会到我这里来的。”

  ******

  他的鞋踩压在湿漉漉的草地上,滑溜溜的,于是他发现自己观察自己的脚,以及每落下一步湿土在脚边涌起样子的时间,几乎和观察那个在他身旁勤奋地跋涉的小朋友一样多。他们的步伐很慢,足以与男孩的短腿相适应。对于一个如此年幼的人来说,他已经显露出了经验丰富的徒步旅行者的迹象,这是先前许多类似旅行的结果。从他小心翼翼放脚的方式,从他沉稳无声的呼吸,从他没有用抱怨和对于距离的疑问来纠缠拉斯的样子中,都能够看出他的经验。

  拉斯·凯特林回忆起,他第一次向雇主提出可以将男孩的教育延伸到野外生存时,曾花了些力气说服她们。这是他想要给这个孩子的,如果他是他的家长的话。一年多以前,他提出这个男孩已经长大,可以开始熟悉野外了。

  “还没到露营的时候。”他很快澄清道。“我在远离公路两英里的地方有一间小木屋。”

  “这孩子几乎没法在地毯上走路,”布鲁姆医生厉声反驳道,“而你却提议带他在西弗吉尼亚州的森林里徒步旅行。”

  “我可以背着他走大部分的路。”拉斯坚持说。“还有什么比通过练习来获得平衡更好的方法呢。他跟我在一起会安全的。”

  那就是最终结论。在那时,他在这个家庭里呆的时间已经足够久到赢得信任。他的女主人们知道,他们的儿子在拉斯的指导、监视下是最安全的。于是,深入森林的旅行成了零星的,但也是常有的事。而这一次,女人们欣然接受了他的建议;有了威尔·格雷厄姆回到国内,汉尼拔·莱克特的记忆像新娘婚纱的裙裾一样拖在他身后,布鲁姆医生和维杰女士无疑将人迹罕至的荒郊野岭中的一间与世隔绝的小木屋视为他们儿子最安全的地方。

  拉斯看着走在自己身边的小小身形,为男孩感到一股近乎父爱的骄傲。他立刻压下了这种感觉。这不是他的孩子。无论这孩子从他那里学到了什么技能,无论他在拉斯的教导下养成了什么性格特点,他都不能索取血亲的名号。在世界的某个其他地方,有一个人已经拥有了如此的殊荣,而在找回她的路上,拉斯不能有丝毫分心。

  “看,快看!”男孩的呼喊划破了他的思绪,拉斯顺着男孩指点的手指和目光,看到了在他们前方十几英尺处的灌木丛中小心翼翼开出路来的雌鹿。它温柔、从容地落足。像一个舞者。

  他还记得另一段生活,在六年前,那时他还有一个有妻子女儿的家可回,下班后参加芭蕾舞演奏会,作为又一次拿着被遗忘的拖鞋到达的大英雄。她总是会忘些什么。

  拉斯看着母鹿,一只手搭在摩根的肩膀上,手指比所需捏得稍紧了些。除了女儿在舞台上优雅的身姿,他还记得一些事情——一个故事,一个他很久以前听过的非常古老的故事,有关一个父亲将自己的孩子献给神灵的故事。比任何基督教故事都更加残酷,这个故事以杀戮结束,唯一的一丝希望来源于也许那孩子在最后决定性的一秒被一只母鹿所取代的暗示,而后者的喉咙代替她在礼刀下被割开。一个仁慈神明的手笔,他记得,记得在那些古老的故事中,神总是更残酷,总是更善良,爱得比凡人更狂烈,有着凡人之躯无法承受的过于强大的激情。

  摩根在他的抓握中扭动身子,想要靠近那个生物。当然她在他接近时吓了一跳,他们看到她的最后一眼是黑色尾巴一闪而过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他们安静地进行着剩下的徒步旅行,留意着她,留意着其他形式的野生动物。拉斯尽量不去思考莱克特会计划对这个孩子做些什么,但他的心思不可避免地会转向这里。这个孩子不是他的儿子;他无需提醒自己要对谁效忠。但很难想象这个男孩会受到伤害。拉斯对他受苦的景象深恶痛绝,他已经付出了多年的生命只为陪伴这个孩子。

  “我们真的走了好远啊。”当他们到达小木屋的时候,拉斯说。“你想吃点点心、喝点什么吗?”

  摩根点点头,表情严肃,不过拉斯能看出这孩子玩得很开心。“是的,谢谢。”

  拉斯留男孩脱掉鞋子和外套,脑海中边浮现着摩根被折磨的未来幻象,边向厨房走去。在他刚开始为她们工作的时候,他的雇主已经给他做过了非常详尽的简报,他们说,这样他就会充分意识到,为了保护她们和她们的儿子,他所同意面对的是何种威胁。

  “他当然不会伤害孩子。”拉斯当时曾辩称道。“他发誓要杀死布鲁姆医生,没有其他人了。”

  “然后他又发誓不会那么做。”医生冷冷地说。“作为袖手旁观的交换条件,我赢得了他不会杀我的承诺。但汉尼拔从不会放过任何事。他曾经对我说,我的家庭是属于他的。他有伤害孩子的历史。杀害他们。他派弗朗西斯·多拉海德去追杀威尔·格雷厄姆的继子。他残害并谋杀了一个与他曾建立亲密关系的少女。我们设法拼凑出的他的早年资料显示,他可能是在吃了他妹妹之后才发展出他独特的口味。”

  她狠狠瞪了他一眼,眼神清澈明亮,歇斯底里驱散了她眼中的云雾。“相信我告诉你的,牺牲一个孩子来激怒别人,是他做得出来的事。而我不会让这种事发生在摩根身上。”

  她给了他一页又一页的文章和报告。他在之后的几星期里一直在梦见它们,梦见受害者尖叫着,他们的肺被掏出了胸腔,刀子谨慎地刺穿他们的肉体,皮肉被剥开,露出了肌肉、脂肪、神经和骨头。他那时对自己发誓,他绝不会让这样的命运降临到他所照顾的这个表情严厉的婴儿身上。

  拉斯皱着眉头从背包里拿出面包,在厨房柜台上方的柜子里找到了那罐花生酱。他在旁边的柜子里找到一个盘子,开始机械地组合三明治。莱克特说的没错,只要他能带回他的女儿,不管他要求什么都算不上过分。拉斯愿意付出任何代价。甚至这个。甚至摩根。为了她,他愿意把男孩交给死神,他想,但他不会让他受无谓的折磨。

  他从前兜里掏出药片,从瓶子里摇出到柜台上,放在敞开的花生酱三明治旁边。一粒药片,莱克特曾这么说,就足够这个男孩睡上八到十个小时。

  “如果你需要给他服下第二粒,一定要在两服之间给他喝水。”莱克特说,把瓶子按进他的手里。“如果可以的话,把剂量间隔开。或者如果可能的话,只给他服用一剂。那样最好。”

  拉斯打量着那两粒白色药片,他的心脏稳稳地跳动着,但脑袋却被狂跳的血液所笼罩。他看着自己的手举起勺子把两粒药片都对着砧板碾成了细粉,看着自己把药粉撒在两片花生酱面包上。他加了点蜂蜜,以掩盖药物的苦涩,在回到小木屋的主室之前,他合上了三明治,脸上强装着微笑。

  ******

  汉尼拔到达的时候,小木屋里鲜有光亮。窗帘被拉上了,只有些微经过森林树冠过滤的光线能够进入。在低矮的茶几上有一盏太阳能台灯,提供着一抹昏暗的白光。汉尼拔眨了眨眼,站在门口,让自己的眼睛适应了片刻,然后才走进这个小居所。

  拉斯·凯特林正坐在床边,手肘放在膝盖上,用手捧着脑袋。他身旁床上的小小身形像死一般宁静。

  “你是多久之前喂下第一剂的?”汉尼拔问道,他一边走近几步以检查男孩的脉搏,一边等着拉斯回答。但回答和脉搏都没有出现,汉尼拔退后一步,目光闪向对方。拉斯则依然沉默着,只是将那具小小身体拉到怀里,起身面对汉尼拔,仿佛在迎接他的审判。

  “他准备好跟你走了。”男人终于说道,嗓音中充溢着情感。

  汉尼拔的声音里有一丝方才还没有的锐利。“你是不是误会了些什么?我要求把这孩子活着交给我。”他不屑地皱着眉,审视着那具沉默的身躯。

  “没有误会。”拉斯回道,声音稳定而沙哑。在他的话语之后藏着泪水,灼热而不舍。“我觉得自己可以为你省些麻烦。让他安然离去。”

  “你这么肯定我会计划着让他去死。”汉尼拔喃喃道。“当然,阿拉娜会解释说,我的资料为我谋杀儿童提供了充足的可信度。”

  “你难道不会吗?”拉斯质问道。

  “当然。”汉尼拔不假思索地快速答道。“但威尔要求我不要这样做。”拉斯对他眨了眨眼,目光扫过汉尼拔的面庞,寻觅着谎言却没有找到。“我们本来打算用他做诱饵,把他的母亲们引来。把他毫发不损地留在某个地方,然后再逃离这个国家。”

  拉斯对他眨了眨眼,尽管没有泪珠,但却红了眼眶。它们看起来很疼痛,而他的目光充满了痛苦。汉尼拔看着,兴致勃勃地注意着眼前这个男人出于好心却把自己打碎的样子。那个小小身体,还在他的怀里,像紧锁的眉头一样下垂着。

  “你让我以为你要杀了他。”拉斯指控道,嗓音因那些未流出的眼泪而哽咽。“你本可以告诉我,你不打算伤害他——也不打算折磨他,像你对待其他人那样。你本可以告诉我的。”

  “是啊,”汉尼拔承认,“而你甚至可能会相信我。”

  “那为什么?”拉斯质问道,脸色因痛苦而扭曲。汉尼拔可以看到拉斯的指甲在它们正抓握着的柔软皮肤上抠出了没有血色的细小新月形状。

  “因为我好奇你会做什么。”汉尼拔说。

  他在拉斯动身的同一刻动了起来。愤怒的保镖松开了他紧紧抓着的小小身体,让它像麻袋一样掉在地上,而拉斯向前冲去,一个愤怒而非理智的存在,准备撕碎眼前的男人。汉尼拔身子一侧,快速移动,将自己置于咆哮的男人身后。

  大个子男人转身面对他的速度太慢了,在拉斯重新调整攻击方向的时间里,汉尼拔已经向前扑了出去,用一只手臂牢牢勾住了受害者粗壮的喉咙。拉斯用他逐渐减少的氧气发出一声简略的嚎叫,声音以哽噎的喘息结束,与此同时汉尼拔坚持着,勒得愈加用力,即使他感觉到拉斯扭动得如此猛烈,甚至使得汉尼拔的双脚短暂离开了地面。

  在大个子失去意识的片刻后,两人轰然倒地。在这之后,将他送往来世就很容易了。汉尼拔抓起离他最近的类似武器的物件——一根沉重的铁制火钳,将它狠狠向下砸去,首先瞄准了拉斯发红的喉咙。大部分的血没有溅到他身上,但有一小片雾状血液扑在了他的右颊和下巴上。汉尼拔擦了擦脸,然后把沾满鲜血的手抹在拉斯依然干净的裤腿上。

  汉尼拔站在尸体上——一具被他杀死的和一具在他来之前就已经死去的。拉斯庞大的身躯随着神经系统消亡而抽搐了一下。汉尼拔冷漠地踢了踢他的腿,然后将注意力转到第二具尸体上,那个垂头搭脑的孩子正躺在拉斯丢弃他的地方。

  不是孩子,汉尼拔纠正自己。不再是个孩子了,也不再是什么人。没有笑声,没有口齿不清的背诵诗文的声音,没有缠着他人手指或是弹开雏菊花骨朵的笨拙手指。只有肉,他暗自思忖,低头盯着那个从黑色布料中露出来的苍白小孩。

  ******

  当威尔跟着杰克穿过匡提科的停车场向轿车走去时,太阳正向地平线飘去。初春的空气中带着阵阵寒意,有那么一瞬间,威尔想起了他在狼阱的旧家,想起了在这样一个下午,站在门廊上,看着红彤彤的太阳沉入房子边缘那排干枯树丛中,是怎样一种感觉。

  杰克的愤怒显而易见。没有新消息从实验室传来,除了吉米兴高采烈地为他们重复着的飞蛾事实。飞蛾靠月亮导航!飞蛾是重要的传粉者!有些飞蛾以大型哺乳动物的眼泪为生! 等他们终于要离开那两个争论着业余昆虫学的优点的人的时候,威尔几乎已经能够听到杰克的臼齿裂开的声音。

  没有新消息,意味着他们并没有更接近于找到加尔文。或者至少,杰克没有更接近。事实上,威尔很清楚加尔文在哪儿。如果时机允许,他完全打算及时拦截下加尔文·马丁,以救下他的命。

  “我们需要新的线索。”当他们滑进轿车前排,关上身后的车门时,杰克说道。他转动插进点火器里的钥匙,边说边瞥了一眼威尔。“我带你回加尔文的公寓。”他说。

  威尔嗤之以鼻。“回去干嘛,杰克?”

  “也许你会发现一些警方所忽视的东西。也许你会发现一些你以前没有发现的东西。”

  他们在沉默中驱车前往。杰克的下巴为那些未曾开口的抱怨或问题动作着。威尔想象得到所有那些杰克选择在他们之间放任不说的事情。说实话,这相当宽宏大量了;有那么一瞬间,威尔对他打算做的事情感到一丝熟悉的内疚刺痛。他即将要做的事。破旧的公寓楼和黯然无色的社区中心在他窗外模糊闪过,并逐渐让位于稀疏树木和淡绿色叶片。

  “有疑虑了,格雷厄姆先生?”贝德莉亚的声音划过他的脑海。目光转向后视镜,威尔发现自己被映在那里的盲目黑暗目光所吸引。“别告诉我你现在要临阵退缩了。”

  他没有回答她,也没有移开视线。永远不会,他想,随后修正了这个想法,再也不会了。

  “要怎样才能让人信任你。”贝德莉亚咂嘴道。她白金色的卷发在苍白的脸旁轻柔跳动着,衬托出那些本该是她的双眼的墨黑坑洞。“我没法理解为什么有人会给你这些无限的第二次机会。为什么他们会这么做。为什么汉尼拔会这么做。”

  她向前倾身,黑色眼眸吞噬了镜子。威尔感觉自己仿佛在坠落,坠落,坠入一池墨水,连宽广的海洋都不足以将他再次洗净。

  “而盐也不足以,”贝德莉亚呼吸着,“调味你肮脏、败坏的肉体。”

  汽车突然停了下来,于是他的身体猛地向前一冲,威尔迅速眨了眨眼,试图将贝德莉亚空白目光的幻象从脑海中清出。

  “醒醒吧,威尔。”杰克厉声道。他声音的锐利是意料之中的,而且算不上是威尔听到过的最糟糕的样子。不过,还是不能掉以轻心。他坐直了身子,看了看周围以弄清方位,他发现自己面对的是他们早先到访过的破旧公寓,当时这地方挤满了当地警察。现在则空空荡荡,被人们所抛弃,除了那些把这里当做家的人,以及沿着垃圾箱一瘸一拐寻找着一顿便餐的模样怪异的流浪猫之外。“我们到了。”

  “是啊,我看出来了。”威尔嘟囔着,虽然生气,但他更困。他跟着杰克从车里走出来,走向门口,扯在那里的犯罪现场胶带像延伸到夜总会的天鹅绒绳索。杰克轻松撕开胶带,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打开门。威尔走进铺着油毡的门厅,里面几乎比室外还要更冷。他把大衣紧紧裹在自己身上,不太确定在不真正完全暴露水牛比尔身份的情况下,他还能告诉杰克什么。

  他恐惧着自己再次陷入那种心态的时刻,恐惧着那些将会在他脑中蔓延的冰冷、卑鄙的湿气。疯狂的不安全感,嫉妒感,对于改进、改造、模仿他人的狂热需要,直到他的自我消退。威尔摇了摇头,清除着惊惶情绪。进入奇尔顿的头脑已经够糟糕了,不用再去想象预期的感觉。

  “你希望我们找到什么?”他问道,进一步走进这栋小复式楼。整个厨房就像一个冰箱。水槽里有一堆盘子,而威尔漫不经心地幻想着,当这里不再是犯罪现场时,这些盘子会下场如何。房东会继承下来清洗它们的任务吗?还是它们会被堆放在垃圾桶里,没人要——因为加尔文的参议员母亲肯定不需要他那些不般配的宜家餐盘。

  “什么都行。”杰克说。“你有更好的地方可去吗?”

  威尔耸耸肩。“那我去楼上的卧室看看。”他和善地说,然后从杰克身旁溜过,登上嘎吱作响的狭窄楼梯。他每向上走一步,温度就下降一些,以至于等到不久之后他踏进二楼走廊时,他不得不紧咬牙关,不让牙齿打颤。这种寒冷很是反常,比起这个初春的日子,它更适合深冬,威尔不得不怀疑自己此刻经历的现实有多少是真实的。他在楼梯间顶双脚不稳地摇晃着。刹那间,他的脚下除了湍急的空气,什么都没有。随后房子又一次在他周围凝固,而威尔,颤抖着呼出一口气,朝加尔文·马丁空荡荡的卧室走去。

  这是他第二次踏入这里,和第一次相比,这里并没有什么变化。到目前为止,最大的不同就是没有拥挤人群了——现在它的唯一占用者是威尔,而非半个巴尔的摩警局和十几名联邦探员,倒显得更大了些。之前看起来很狭小的房间,此刻当他独自呆在里面,感觉大小还不错。从威尔看过的照片判断,加尔文·马丁的个头和他差不多。这本会是一个舒适的地方,虽然有些昏暗,但却显示出明显的关怀照料。

  加尔文把房间布置得很朴素,威尔对此不禁感到惊奇。见过他的母亲后,威尔知道有多少资源可供加尔文利用。他也看过他的SAT分数和COGAT成绩[3]。它们与他目前就读的当地大学的GPA并不相符。高智商却表现不佳,出身于富裕家庭却和其他穷苦学生一样生活,加尔文·马丁似乎执意想要在一生中实现平庸。尽管如此,他一定有其特别之处。即使原因并不明显,但奇尔顿的选择背后有一定的意向性。加尔文身上的某种事物吸引了他;某种品质让这个男孩与众不同。

  威尔闭上眼睛。他能感受到加尔文善意的恼怒,感受到他的沮丧,感受到一阵焦虑,以及加尔文铭刻在这里的微弱振动。威尔不需要为了解决这个案子而与受害者或者凶手产生共情,但那总比空着手下楼好。在汉尼拔传给他消息之前,他只能等待时机,以免杰克怀疑他的动机。他只好浪费时间站在空荡荡的卧室里,感受着它前任住客的残余能量,假装自己的双手并不渴望着刀刃,嘴唇并不渴求着鲜血。

  闭上双眼,他得以看到等待着他们的命运,和他们即将带来的毁灭。那冲刷着他们的血海,将他们像糖雕一样溶解,消逝在浓稠湿润的深红色中。消逝在红色海浪的浪尖中。他将大洋从怀中沉重的漆瓮里倒出,而大地极其渴求地饮下他的祭酒。

  有一阵声音——高亢而哀鸣——仿佛他脑子里有警报响起。热量在他身上迸发,仿佛他在这不合理的——不可思议的——冰冷卧室中被火焰之舌所舔舐。而他知道时间到了。

  他的靴子在吱呀吱呀的楼梯上咚咚作响,威尔溜达着在楼梯间底部停下,当他终于面对杰克关切的目光时,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呃。”威尔结结巴巴地说,眼神避开杰克严厉而怀疑的目光,转到前门和他能透过窗户看到的汽车上。“我觉得我们该回家了。”

  杰克的眉毛猛地挑起。“家?”他问道,出于难以置信地嗓音高昂。

  “回你家,我是说。”威尔迅速澄清道。“你可以把我锁回客房。我想躺一会儿。”

  “你不舒服?”杰克问道,听起来远没有关切的意思。

  “没怎么睡。”威尔撒谎道。“我现在没法集中精力在这里的任何事物上,除了这里的寒冷。让我睡几个小时,给实验室一些时间再看看样本。反正比尔不会马上杀死他的受害者。加尔文不到48小时前才失踪。根据资料他还有三到五天的时间。”

  当他无声失望地摇晃它时,杰克的头看起来像一个沉重的包袱。“你能听到你说的话吗,威尔?”他问。“你能听到你是怎么谈论其他人类的吗?你能听到自己的语气吗?”

  威尔耸耸肩。“我想,”他慢条斯理地说,“我的语气听起来很像你,像你为了救人而牺牲我的精神健康开脱的时候。或者阿拉娜为帮助梅森抓捕汉尼拔而辩解时的语气。”他叹了口气,用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让我睡几个小时吧,杰克,”他再次说道,“我这样对你没好处。我会在天黑前醒过来的,准备好以精力充沛和警觉的头脑面对这个案子。如果你想的话,我们甚至可以到时再回来这里。”

  杰克满腹狐疑地打量着他,仿佛期待着一个诡计。但除了威尔说的是实话之外,他想不出任何说得通的解释,除了他所说的那个之外,没有任何回家的理由。在杰克所拥有的有关威尔和汉尼拔的经验中,最简单的解释通常不是正确的解释,但在这种情况下,他真心看不出有不回房子的理由。

  威尔死死盯着杰克,努力使自己锐利的目光显得困倦。“好吧。”探员终于答应。“我们回房子去吧。”

  ******

  “你家总是这么好闻。”弗雷迪大声说道,她比弗莱德里克先一步踏进前门,欣喜地深吸一口气。“啊——它总是闻起来像在烘烤着什么,但我知道没有东西在烘烤。”

  “没有东西在烘烤,”弗莱德里克证实,“但并不意味着没有甜点。”

  在水边吃的晚午餐和饮品已经很丰盛了。弗莱德里克满面春风,被弗雷迪散发的那种灿烂的温暖光芒所照耀。他喜欢和她在一起,喜欢让自己沐浴在那种光辉中,总希望着终有一天某些光辉会选择附着在他身上,让他发出那种从她的皮肤上歌唱出的明亮聪颖的能量。

  弗雷迪扑通一声坐在松软的真皮沙发上,踢掉她的豹纹鞋,带着一丝调皮地抬头对他笑了笑。“我觉得我不能再吃了,”她说,“那些牡蛎真是不可思议。”

  “当你看到我准备的东西时,你可能会改主意的。”弗莱德里克哼了一声,不情愿地离开了房间,尽管只需从他的厨房里取回酒瓶和两个杯子。

  当他回来倒桃红葡萄酒时,弗雷迪高兴得唧唧喳喳。有粉红色葡萄酒被举在她红色卷发和红润脸庞的衬托前,她看起来仿佛一位情人。在少顷舒适的、只有弗雷迪享受的细小声音不时打断的沉默之后,当他们接吻时,她尝起来和酒一样甜冽,而他小心翼翼地把手埋在她的头发里。在他的身体经历过的一切之后,这是他通常所能做到的最多,但她从来没有看起来不满过。

  他记得他们最初的相遇,当时她看到了他被拆散,并用那双小心翼翼的手捧住了他的生命。当她站在他奄奄一息的身躯上方,将空气注入他的身体时,她看起来像天使一样。白色翅膀和红色卷发,灯光在她身后闪耀。而他独自在病房里醒来。

  她是那么强大,那么美好,她的心灵像钻石,她的笑容像珍珠。弗莱德里克感觉被她的完全完美所淹没、吸引。他用胳膊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再紧些。如果他能像这样拥抱她,近到他们几乎融为一体,近到他得以滑入她的身体、触碰到她力量的明亮深红色核心。

  她是那么强大,那么美好,如果弗莱德里克能像她一样,他就再也不会成为这世上的恶狼的受害者了。她的情人般面容被红色的火焰,被迸窜着的火焰、拍打着的翅膀所环绕。一只巨大的红蛾,铜红色双翅徐徐展开,从她身后升起。从她体内升起。他的双手抓握,捶打,制服,最终拥抱。

  ******

  “所以你认为他是个模仿犯。”杰克边打开从车库到休息室的门,走进寒冷的房子,边说道。他耸肩脱掉厚重的黑色大衣,却保留了下面的毛衣和围巾。

  威尔跟随其后,在后面无声缓慢地走着,遮掩的目光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房子里任何变化的蛛丝马迹。“不,”他纠正道,语调中带着恼火,“不是模仿犯。我可没这么说。”

  “你说,”杰克叹了口气,“这感觉很熟悉,在许多方面与开膛手杀人案相似,几乎可以肯定是对那些案件有深入了解的人所为。”

  “某个知道它们的人,确实,”威尔说,“某个被其影响的人,也许是直接影响。但不是某个模仿的人。这是一件原创作品,杰克,用一种大胆的全新乐器演奏。前所未有。我们的凶手如果被认为仅仅只是一个模仿者的话,会感到被侮辱的。”

  杰克嗤之以鼻。威尔往屋里走了一步,穿过零落的房间,走向走廊的门,而杰克跟在他身后。“我一点也不在乎不要伤害一个连环杀手的感情。”他说。

  “行吧,”威尔说,从休息室走到走廊上,“不管怎样,不能不在乎这位连环杀手的。”他按下开关,让走廊的灯光焕发出生命的活力,杰克的脸在突然的照明中显得紧绷而严肃。“他很熟悉。”威尔说。“他是我们都认识的人,与开膛手调查有关的人,被开膛手调查所触动。”

  “受害者的家人?”杰克猜想道。威尔摇了摇头。

  “更算得上是一位受害者,”威尔说,“在那些他身上发生的事情之后,因为那些在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某个感到无力的人。他将这视作他的转变之路。”当他们并肩穿过走廊来到餐厅时,威尔继续道,他从眼角仔细观察着杰克。“他从每个受害者身上都取走了一些东西——一片覆盖他们的皮肤。他认为这些人拥有着自己所缺乏的品质。如果他能…”

  他停顿了一秒,感觉到欲望的扭曲,仿佛那是他自身的。当他再次开口,他的声音更低、更柔和了。杰克靠近了些,在餐厅的黑暗门口,好听清威尔说了什么。“如果他能把自己覆盖在它们里,覆盖在他取走的碎片里,他就能拥有这些品质。”

  “你是说他把受害者穿在身上?”杰克的嗓音充满了难以置信。威尔想起了几年前的那个瞬间,他在铁栅栏的错误一边和杰克说话,告诉他他知道切萨皮克开膛手拿他的战利品做了些什么。

  “他在给自己做一套人皮衣服,”威尔证实道,“一件有着图腾意味的袍服,得以让他吸收各个捐献者的力量。”他向黑暗餐厅里迈了一步,走廊的光线在长桌和高背椅旁投下深深的阴影。“一件用他既厌恶又仰慕的人的皮肉制成的衣服。”

  “你说得好像你知道他是谁似的。”杰克说,而威尔不仅感觉到并且听到他声音中的企盼。它像波浪在他心中升起,那是对获知的期待。年长男人朝威尔走近了一步,把自己置于威尔和厨房门之间,成功将他困住紧贴硬木餐桌。

  威尔让双手在一把椅背上摩挲,感受着它的木质框架的冰凉斜面。他想象着为晚餐而布置过的餐桌。“我有个大概的想法。”他承认道,他的手指在座椅的拱尖上收拢。在杰克的肩膀之后,厨房里的灯亮了。

  杰克睁大了眼,他转过身去面对厨房门口。有一个黑色身影站在那里——高大宽肩,随着汉尼拔向他们走来,无可挑剔的角度使黑暗与明亮的灯光形成了鲜明对比。在所有这些痛苦的分离日子之后,一看到他,威尔的心便怦怦直跳。他强迫自己把注意力转移到杰克身上,回到手头的任务上。

  “你好,杰克,”在他们之间拉长良久的沉默之后,汉尼拔说道,声音几乎充满同情。在一切开始之前,几乎没有足够的时间和空气让威尔呼吸,随后,就像在他很久以前对最好可能世界的憧憬一样,在那个世界里他们一起离开了——他和汉尼拔和阿比盖尔。

  杰克的右手迅速伸向藏在外套下的手枪皮套,而威尔抓住了他的手腕。握住了它,如同钢镣猛地合上,坚定而不可动摇。杰克给予他的眼神很熟悉,尽管他此生从未见过——杰克瞪大了眼,嘴巴为一声不会到来的叫喊而张大,一种他从未在杰克脸上见过、但却马上认出是被背叛的神情。威尔看了回去,用自己的双眼与杰克睁大的眼睛相对视。他知道,充分而明白地知道,交易是真实的,杰克想要好好对待他,尽他力所能及。他知道,但这并不能改变什么。

  在他们之间的时刻打破之前,汉尼拔用菜刀划过杰克的喉咙,如同画笔划过帆布。刀刃使肉和组织显露了出来,而威尔看着鲜血像喷泉一样从杰克的脖子上喷出,将汉尼拔的脸、胸口和手臂淋成深红。杰克脚跟一转,此刻将血液的热雨转到了威尔身上。他的嘴张得更大了,发出一声仍旧保持无声的叫喊,只有一股湿漉漉的咕噜声几乎消失在了威尔自己颤抖的呼吸、他逐渐强烈的心跳之中。杰克的双手胡乱摸索着想要抓住他的手,一只手腕依然锁在威尔的抓握里,他的嘴张开着,露出了一个从喉咙后部涌出的暗红颜色深坑。威尔睁大了眼,心跳加速。而在他们周围,房间充满了鲜血。

  [1] Ch28标题所引用诗作全文如下:

  “如果一个最快活的大象天使小孩应该坐在

  (在他头顶上举着一根红色蜡烛

  用一根象鼻作手指,歌唱着一本红色

  图书)一片白色高高夜空的一个骄傲的圆滚滚云彩上

  在那儿他心脏似的双耳带着可爱的他飞翔

  他自己的尾巴还有其他一切(和他尾巴上的红色圣诞蝴蝶结)

  ——并且如果,当我们再次相见,小小的他(已经飞得

  更更高)正闪耀着他的企鹅灵魂在一片欣然

  的光芒之中而那过去、现在和未来都不是言语

  同时可能不(我猜)算是下到了半途

  朝着地面有跳起又俯冲的小小鸟

  它们的魔法欢乐让你的美丽姓名——

  我感觉到那(错对难以知晓)

  爱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只会如此

  if a cheerfulest Elephantangelchild should sit

  (holding a red candle over his head

  by a finger of trunk,and singing out of a red

  book)on a proud round cloud in a white high night

  where his heartlike ears have flown adorable him

  self tail and all(and his tail's red christmas bow)

  --and if,when we meet again,little he(having flown

  even higher)is sunning his penguinsoul in the glow

  of a joy which wasn't and isn't and won't be words

  while possibly not(at a guess)quite half way down

  to the earth are leapandswooping tinily birds

  whose magical gaiety makes your beautiful name--

  i feel that(false and true are merely to know)

  Love only has ever been,is,and will ever be,So”

  [2] 20世纪上半叶美国音乐剧作曲家,音乐家。

  [3] Cognitive Abilities Test,认知能力测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