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二十六章 最明智且灿烂如太阳

  No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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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房子很大——他们的声音几乎从少有装饰的客厅的高天花板上回荡下来。一只简陋的沙发,一张抛过光的樱桃木茶几,弯曲的黄铜台灯顶部散发出的光晕被简约的灰色灯罩所遮住。这个房间看起来就是不常使用的样子——没有书摊开放在茶几上,以便第二天晚上继续阅读,没有被遗忘的咖啡杯抑或一杯温热的水,没有生命在这里生活的痕迹。杰克领着他穿过客厅,走向走廊尽头的一扇门。门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张裱起的杰克婚礼那天的照片,如果不是看到他怀中的贝拉的话,威尔不确定自己能否认出照片里那个微笑的男人。

  “有个浴室和客房相连。”杰克告诉他,当威尔那茫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时,他不禁转移重心,罕见地表现出了不适。他们在车里谈论过这个了。而讨论进展并不顺利。“如果你需要什么,你随时都可以打电话或发短信。”

  威尔没有回话,杰克咳嗽一声打破了寂静。“听着,威尔,你得预料到在上次发生那些事情后,我们会采取一些预防措施。”

  “所以如果发生火灾什么的,”威尔说道,选择不去直接回应杰克的声明,也不指出他们过去曾尝试对他采取的预防措施从来没有起到过什么作用,“你会记得来开客房的锁吗?”

  “看在上帝的份上,”杰克咒骂着,音量拔高,“你怎么能问出这种问题?不会有事发生的。反正这只是个暂时的安排。你越早领我们找到水牛比尔,你就能越早上路。不会再有上锁的房门,不会再有联邦悬赏在你头上。你觉得在那之前能应付一下吗?”

  听到门从外面关上的声响,他的皮肤一阵刺痒,脑袋里充满着他自己的心跳声、和那些铁栅栏和牢不可破的玻璃隔断的记忆,但他迫使自己克服焦虑呼吸。这只是一段很短的时间,他提醒自己。如果他当初选择的话,他随时可以摆脱这些束缚。他是自己选择来这儿的。他不是个囚徒。

  他绝不会再次成为囚徒了。

  他依然没有完全认清,如果按照杰克的规则做事,他的结果将会如何。交易还作数吗?还是说这是个陷阱——杰克自己布下的,或者更有可能的是,普鲁内尔用半真半假的话语通过杰克在幕后操纵?他是否会发现自己面对的是冰冷的灰色牢房,还是一个更像汉尼拔的旧家、在阿拉娜的看护下?他是否依然会发现自己的头在断头台上,还是说合作能为他换来性命、若非自由?

  他一点也不打算找出答案。精疲力竭,威尔倒在床上,只费心踢掉了自己的鞋子。房间里很凉,但不是真的冷。不愿再次站起身来,威尔扭动着将身下的毛毯拽了出来,盖在自己身上,随后叹息一声闭上了眼。

  他所陷入的,并不完全是场梦境。更像是一段回忆——威尔记得他们在阿根廷的最后一个清晨。当他醒来时,他是如何能听到雨水从屋外房檐上滴落,阵雨之间的天空流动着灰暗的光。当威尔张开双眼时,汉尼拔是如何没有和他一起躺在床上。他为此感到恼怒,恼怒着自己被剥夺了在他们分别之前的又一次、醒来翻身面对汉尼拔的发亮双眼和温暖怀抱的机会。他拒绝让自己去想那组在他意识深处喧嚣的词语:最后一次。

  当威尔终于踉跄走进厨房时,汉尼拔正在楼下等候。他已经穿戴整齐,脚边放着行李箱,一只手里拿着平板,另一只手里端着咖啡。他抬起头来看着威尔走进房间,朝那份静待着他的咖啡和成盘鸡蛋点点头,而威尔愁容满面地滑进了他在桌旁的座位。

  汉尼拔叹了口气,放下平板,转过视线,以一种令人惊讶的同情审视着威尔。“振作起来,威尔。”他说,打破了威尔悲哀的沉默,“这只会是一段很短的时间。”

  他对于即将来临的孤立所感觉到的悲痛之势,在那时几乎压垮了他,而他突然想到,他所感觉到的不单单只是他的情绪。而那认知——在他镇静冰冷的外表下,汉尼拔燃烧着一份相似的剧烈恐惧——将空气从他的肺部挤出。

  “你……保证?”当他终于找到了再次形成话语所需的空气时,他能做的只有喘息。他希望自己听起来讽刺,但当它们悬吊在他们两人之间的桌子上方时,那些话在他耳中听起来更接近绝望。威尔希望自己能将它们从空气中摘下、收回。词句在寂静中回响,愚蠢,幼稚,充满恳求。

  他感觉到汉尼拔的手放在了他的手上,他抬起头来,看向那双恶魔般的红色眼睛,此刻却多了几分恳切与哀伤。“我保证。”他说,紧紧凝视着威尔那双一眨不眨的眼睛。随后他松开了在威尔手上的抓握,坐回原位重新拿起他的那杯咖啡,然后回到依然打开在平板电脑上的新闻应用。头条说了些关于NASA的事情,关于新星球、新世界的发现。威尔想知道在它们上面,是否会有其他版本的他们,过着其他版本的这段生命。如果有足够时间和资源的话,他们能够到达那些世界吗,他们会对自己、为自己说些什么呢?“而我总是遵守我的诺言。”

  听到那句话,他笑了。摇了摇头,他透过他刚刚甩进眼里的卷曲刘海向上端详,看着汉尼拔的眼神热切闪向他的模样。他那时便知道他会想念那副神情,但他没有意识到会有多么想念。如今,独自一人,被锁在杰克的客房之中,汉尼拔的缺席正吞噬着他,如同冻雨从他身体中央向外蔓延,仿佛他的骨髓已经变成了冰,而冰霜正向着表皮扩及。他想象着雪白的皮肤从他身上剥落,呈方片,呈菱形,呈所有那些水牛比尔从他的受害者身上取走的奇怪几何形状。尸体缺失了一块块的皮肤。尸体被水冲着拍打在河岸上,或是被水中的枯木拦下。尸体被剥下了各种形状的皮肤,而那些形状一定意味着什么,但对他而言却没有任何意义。

  “再给我讲一遍计划。”威尔看着记忆中的自己对汉尼拔说,仿佛他正站在厨房餐桌对面,看着。看着汉尼拔的手在举起咖啡时的微微颤抖——一丝他在那时没有注意到的颤栗。看着他自己眼中的热烈目光。“我们得烂熟于心。”

  “你当然说的没错。”汉尼拔回道,而威尔看着自己的双眼是如何似乎被汉尼拔的注视所吸引,如同海浪如何被拉向岸边。“但我们同样需要明确,如果偏离计划成为了一种必然,我们应该做些什么。”

  此刻威尔不禁皱眉,正如他那时如何皱眉。这种情形他当时便不想考虑,现在仍没有更渴望着去思量。他听到自己的声音从桌对面传来,“那在这种情况下,我们应该做什么呢?”

  “做那些、为了达到我们渴求的结局,我们所需要做的任何、一切事情。”

  “任何事情。”他重复道,伴着一股像是奔腾水流的声音,过去消逝在了现实之中,两条声线交叉融合,而威尔睁开双眼,又一次地面对着空荡荡的漆黑房间。

  ******

  “我知道我上次说过了见到你回来我很惊喜,”普莱斯说,“而那时我真心相信我是惊喜的。”

  “吉米。”泽勒警告道。

  一如所有往常,警告没有用。“但那只是因为我没意识到我现在会有多么惊喜。现在说见到你回来我很惊喜甚至表达不出来它原本的含义;我那时候就应该说些除惊喜之外的别的什么。”

  “你可以现在说些别的什么。”威尔提议道,漫不经心地提供着帮助。“你现在可以很震惊。”

  “我也已经用过那个词了,”普莱斯说,“在你上次离开的时候。”

  “上次你说的是,见到我感觉很好。”威尔提醒他。在他们之间有一张检查桌相隔,但有那么半秒,吉米脸上的表情清楚地传达出,那个障碍也许并不足以使威尔的下巴免受伤害。随后他的脸上就露出了一贯的风趣神情和善意愉悦,威尔很难说哪种外表才是普莱斯内心自我的真实表达。也许都不是。更有可能的是,两者都是。

  “见到你感觉很好。”普莱斯现在说道,嗓音更轻快了。“见到你总是很好。”

  “这点见仁见智。”泽勒插嘴道,但他投向威尔的眼神几乎是和善的。有点害怕,有点可怜,但没有任何明显的恶意。几乎可以说是温柔的。不是那种看向杀手的眼神,而更像是看着一个幸存者。对于这种情形下他是受害者的假设,威尔暗自皱起眉头,但作为掩护,这是个很好的方式。就让他们以为汉尼拔把他洗脑了吧;这相当迎合他的目的。他们大概觉得我很了不起,威尔思忖,能从他强有力的影响下挣脱出来。仿佛他是德古拉一样。

  他的想象力沿着汉尼拔就是德古拉的想法一路疾驰——都是脸色苍白、口音浓重的怪人,意图用他们超自然的操纵力,尽命数允许地吞噬许许多多的受害人类。这不由得使他好奇汉尼拔身着黑色天鹅绒斗篷看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他大概会看起来很蠢,威尔认为,但他会带着相当强大的自信把它扯下来。普莱斯使他回到了当下,和手头的任务上来。

  “没有一具尸体上有指纹。”他说,边说边摆弄着显微镜。“事实上,没有任何证据,除了那些茧。”

  “茧,”威尔重复道,“杰克提到过它们。他说它们——”

  “和我们在你前任心理医生的空眼窝里找到的是同一种,”泽勒补充完了句子,“只不过我们是在六名受害者的软腭里找到的这些,而不是在他们眼里。”

  “他把虫子塞进受害者的喉咙里,”普莱斯插嘴道,“真是个变态。”

  “昆虫幼体是在死后放进去的。”泽勒澄清道。他打开抽屉,取出一个透明的标本玻璃罐,一个长长的棕色物体正随意地躺在底部。它看起来像一具木乃伊。泽勒用一套细长的镊子把这东西取了出来,将它放在检查桌灯下的一张白纸上。他将可调节臂上的放大镜摆动到它上方,而威尔俯身检视着昆虫,沿着它的大致轮廓,一层半透明的鞘像石棺一样罩在它外面。他能看见在那层遮盖下的附加物,将虫体裹得那么紧,以至于它们也许会被刻印出浅浮雕。那张小脸看起来很睿智。

  它的确看起来和杰克阿拉娜在他第二次待在BSHCI期间带给他的生物是同一种,这使得汉尼拔就是凶手的理论更加可信了。“有没有可能是它误入了受害者喉咙?当他们在水里的时候?”

  “我们联系了史密森尼,”普莱斯摇了摇头,回答道,“就像发现杜穆里埃医生里的那些时我们所做的一样。这是一种叫做厄瑞玻斯? 欧多拉[2]的夜蛾,俗称黑妖蛾。它在这个地区并不常见,而且无论如何也不会在水里。”

  “史密森尼的人觉得这些样本是人工养殖的。”泽勒补充道。“因为它们的蜕皮和季节什么的——实话实说,他们都是一些奇怪的家伙。日久天长的,整天研究虫子一定会对人的脑子产生什么影响。”

  “好吧。”威尔说道,决定不去评论泽勒和普莱斯所做工作的正常与否,研究暴力死亡而非虫子。“所以我们要找一个在家里养巨型蛾子的人?这是个流行的爱好吗?”

  “哦是的,”普莱斯说,“小姑娘们很吃这一套。”

  “比你想象的还要不流行,”泽勒更正道,“而且你大概也不会以为它有多流行。”

  “主要是昆虫学家,”普莱斯说,“还有丝绸行业,虽然他们不养这个特殊的品种,史密森尼的家伙们说。偶尔也会有古怪的收藏者。”

  “古怪这个词用得对,”泽勒说,“谁会想让一群毛茸茸的大虫子在他们的房子周围飞来飞去?想想就诡异。”

  “我不知道,”普莱斯说,“在史密森尼那群家伙告诉我们之后,我发现蛾子还挺有意思的。你知不知道,有一种蛾子专靠大型哺乳动物的眼泪为生?太神奇了!”

  “神奇,”威尔轻声赞同,“但经常很有毁灭力。大部分人更喜欢蝴蝶不是没有原因的。”

  “个人而言,我更喜欢猫。”

  “这些茧是所有案子的三个共同点之一。”泽勒继续道,威尔边听边审视着玻璃下的昆虫。“全部发现在水里,全部塞着茧,全部被剥了皮——缺失的皮肤大小形状不同,但每次的手法都一样。他们的皮肤很松弛——不只是因为他们泡在水里,而像是他们刚刚减过肥。”

  “他饿着他们,”威尔说,“之后更容易给他们剥皮。”

  泽勒点头。“这就是现行的理论。而且他取走的碎片看起来是有意的,甚至可以说是干净利落。”

  “为什么是这些形状?”威尔疑问道。“他要用它做什么?”他低头凝视着那张木乃伊的睿智面庞,仿佛这个未出世的昆虫会有他想要的答案。

  通往实验室的开门声,和高跟鞋踩在油毡地上的声音,打断了谈话。威尔从那个如同包裹在上等丝绸中的婴儿一般的奇特昆虫上抬起头来,而他的额头立刻挤出了深深的皱痕。

  “如果你们过会儿决定离开这栋楼,小心着点。”阿拉娜说道,低头看向她正摆放至墙边的那把雨伞,一时没留意到威尔正站在她面前两三米的地方。“弗雷迪正在停车场附近徘徊,等着扑向那些可能的‘内部线人’,以求那些杰克·克劳福德为了逮捕水牛比尔愿意付出什么代价的‘内部消息’。”

  她的话渐渐归于沉默,随后当她抬起眼睛、看到他站在那里时,转变为了颤抖的呼气。他那时则感觉仿佛空气离开了房间,有那么窒息的一秒,他们都沉默地僵在原地,谁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普莱斯在他身后换了个姿势,他鞋子发出的吱吱声是房间中唯一的声响。

  “嘿。”威尔终于说道,在他自己耳中,他的声音听起来沙哑又干燥。他咳嗽一声,张开嘴还想再说些什么,却发现自己找不出话来说,于是他再次闭上了嘴,让自己的视线停留在她大衣最顶端的扣子上。他能感觉到紧张的能量,感觉到恐惧和怒火,以及在那之下,还有些许怜悯和爱意,不过,全部被一层迷惑的光泽所笼罩。

  “威尔,”她终于设法开口,嘴巴做着一些不是微笑,而更像是对微笑的绝望尝试的动作,“杰克告诉过我你可能会来。”

  “没预料到我会接受邀请?”他问道。“你觉得我会错过这次见到我所有老朋友的机会吗?”

  听到这些话,她满面愁容。“我们都很担心你。”她小心翼翼说道。“我很高兴你没事。”

  “担心到,想要再次给我下套,无视我的意愿给我下药?”他还来不及阻止它们,这些话就说了出来,划破了实验室里脆弱的平静。他能听到身后泽勒透过牙缝吸气的声音,看见阿拉娜的嘴唇如何抿成一条严厉线条,她的眼睛如何眯起。

  “如果我们要谈谈过去那些不恰当的行径,”在一段长时间的停顿之后,阿拉娜答道,她的声音既充满提防、又充满警告,“我觉得从你的那些开始会更好。也许最好的是暂时搁置有关过去的讨论,你不觉得吗?”

  在她声音中有一种平稳、一定程度的控制感,对她而言并不自然,而像是习得的。与她交谈时,不可能不注意到她是如何为了生存而被迫进化的。她的声音、目光、表情、姿态的变化,如同骇人的手掌印一般引人注目,而威尔清楚地知道这些手掌印会与谁相符。

  不过,他还是无法与自己反击的欲望相抗衡,愤怒在他体内涌动,尽管他知道自己会后悔为这丝敌意火上浇油,毕竟它很难有助于他们的计划。“我从来没碰过你,阿拉娜,即使是在你利用过我、侵入我的头脑、违背我的意愿关押我之后。”

  “但说实在的,没人应该因为假定你喜欢那种东西而被谴责。”她顶了一句,然后紧紧地闭上了嘴,仿佛要防止有更多东西跑出来。从检查桌后,普莱斯吹了一声低沉的口哨。

  “嘿,该说你们俩了,”他说,试图用一种轻快的嗓音,“我们在这个实验室里不能使用那种语言。”

  “我要走了。”阿拉娜收起她的雨伞,宣布道。“很抱歉打扰你们。”她在门边停下脚步,回头瞥了一眼,用她那双冷漠的宝石蓝眼睛与威尔的目光相对。“不管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这栋楼,都一定留心弗雷迪,威尔。我相信她正在找你。我告诉过她聪明点就该避开你,但她什么时候接受过哪怕一条好建议?”

  ******

  他在门厅里追上了她,就在她正要伸手开门的时候,他把手放在了她的肩上,喊着她的名字把她拦了下来。当她转身看向他,睁大了眼、惊恐万分时,他很快就收回了手。双手举起表示休战,他迅速给出了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碰你的。”他说道,嗓音高亢而诚恳,迫切地想让她在他面前待久一点,以便得到他需要的信息。“我也不该那样回应你。我有点惊讶。我道歉,好吗?”

  她眯起了眼,但阿拉娜还是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我能理解那种感觉,”她说,“知道你回来我也很震惊。”

  “是啊,我想也是。”威尔回道。“听着,我真的很抱歉。我没想到我还能再见到你,但在从阿根廷过来的航班上,我想了很多这会是怎样一番场面,而这不是我想要的样子。”他走近一步,双手依然恳求地高举着,阿拉娜的目光在他脸上闪过,但她没有后退。总是如此勇敢,威尔心想,太过勇敢会害了她。“我怀疑我们是否还能成为朋友,但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我们能友好相处。”

  他看着她的表情柔和下来,而当她的眼神中包含更多的怜悯而非恐惧时,他放下了手。“像这样见到你真好,”她说,“你看起来更像原先的自己了,较……上次而言。”

  威尔点头。“我知道。”他说。“嘿,我们能找个地方聊聊吗?我想吃点东西喝点咖啡,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不知道。”阿拉娜低下头说道。她咬嘴唇的那副犹豫不决的样子,他认出是在他们变得与背叛和痛苦如此亲密熟悉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曾有过的。他不禁微笑。

  “我可以离开校园,”他撩拨地补充道,“只要有人监护我。”

  看到她表情转变、决心破碎的样子,他的笑意更浓了。“午饭。”阿拉娜说。“你请客。”

  ******

  咖啡馆昏暗的灯光和深陷的包间,为他们两人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用餐场所,不受陌生人或记者的打扰。威尔刻意地咀嚼着他的三明治,研究着阿拉娜的脸——她头发的熟悉波浪中交织着依旧少见的银丝,她的嘴角显露出新的线条,但是因为微笑还是皱眉,威尔很难猜到。

  “你最近怎么样?”他终于说道,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实在没有什么别的可说。“普莱斯说你从BSHCI的位置上退下来了?”

  阿拉娜点点头,她的黑发在脸旁摆动。“在我还能选择的时候我就退下来了。劳兹和奇尔顿对我的名誉——还有杰克的名誉——造成了不少影响,弗莱德里克对他先前的陈述做了撤回,还有那本该死的书。”她停顿了一下,也许在等待着威尔表示同情。当他并没有时,她若无其事继续道。“这也挺好的。没有汉尼拔,我就没有什么理由在那儿了,”她耸耸肩,“我从来没想要过那种权力或责任。”

  “看起来有点浮夸,”他说,“那种头衔和那个职位。完全不是我想象中你会享受的那种生活。在我刚开始认识你的时候,我是说,在你还穿着裹身裙,从收容所领养杂种狗的时候。”

  阿拉娜的笑容有些忧伤,但听到他的话,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愉悦。“更单纯的时候。”她承认道。“恐怕我现在的生活大概也看起来很浮夸;我离开BSHCI是为了让玛格和我能专注于维杰庄园的慈善事业。”

  威尔挑起一边眉毛。“问题少年的圣经营?”他猜道。

  “动物权益。”阿拉娜更正道,轻笑着举起她的那杯咖啡。“玛格的主意。”

  “玛格怎么样了?”他保持自己的语气随意,毫无威胁。没什么可担心的。

  “她很好。”阿拉娜答道。她大笑,然后,摇了摇头,伸手到包里拿手机,边说边用手指翻找着照片。“我们决定让摩根在家上学,玛格负责历史课。”她伸出胳膊,把手机递给他,屏幕被阿拉娜幸福家庭的画面所点亮,她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站在前廊上。正是一副天伦之乐的画面。玛格的铜红色卷发长长了,摆荡在锁骨下方四五英寸的位置上。她面带微笑,威尔突然意识到自己从没亲眼见过她的笑容。在玛格身前,站着一个小男孩,他穿着一全套缩小版的雅典盔甲,在他的母亲为他拍下照片时,以凶狠的坚定盯着镜头。

  威尔怀着浓厚的兴趣检视着这张照片,记忆着玛格光滑肩膀的曲线,记忆着小士兵眼神中的坚定,以及,最重要的是,他们身后前门上清晰可见的门牌号码。他能看清他们保持完美的院子后面牌子上的街名的模糊形状。他迫使自己的表情转变为平静的笑容,随意地将手机还了回去。“你看起来很幸福。”他说。

  “我是很幸福。”她说。“我从没想到我能拥有这一切。随后——”

  “随后你担心你没法保持住它。”他说。这本应是一场尴尬的对话——远超尴尬——但他从自己与汉尼拔的交往中学到了一件事,那就是只有当一人让这些时刻尴尬时,它们才会变得尴尬。具有正常同理心的人类,还是会识得并模仿他们与之互动的人的态度。他迫使自己听起来开放而随意,知道阿拉娜会映照他。“我知道。我为你感到高兴。我很高兴我们中的一个人能保持住这种生活。有时候我希望……”他的声音越来越小,他耸了耸肩,微笑着,看向一旁。“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如果我想要的是天伦之乐的平静生活,那我肯定找错对象了。”

  “你上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她问道,音量比先前小了许多,威尔抬起眼来,看见她正低头盯着自己的咖啡。

  “两年多以前。”威尔答道,给出了那个他给杰克的同样谎言。“我们在佛罗里达之后就分道扬镳了。”

  “为什么?”她问道,而威尔皱起了眉头。

  “我们有一些……分歧,关于我们的长期生活应当看起来如何。”威尔说,希望着她能任由他将事情糊弄过去。但她的目光此刻又回到了他身上,眼神苛求,而他感觉到现在给她一些进一步的解释会更加容易,感觉到一种虚假的信赖会帮助他赢得她的信任。“我想要消失,在某个我们不会被认出的地方简单生活。他想要的……比这更多。他说……既然我们已经走到了一起,是时候让我们将世界漆满红色了。”

  他让他的声音因虚假的痛苦而哽咽,让目光忧伤地抬起,以与她的对视片刻,看到那其中的怜悯,他轻轻微笑着。“哦,威尔。”她叹息道。

  “你试着警告过我,”他说,“我该听的,但我以为我能改变他。”

  “我在这儿不是为了说‘我早跟你说过’,”她说,“我知道和汉尼拔在一起是什么感觉。警告是没有用的。他总有法子进入你的头脑。”

  还能进入其他地方,威尔心想,但在他的舌头来得及将它表达成语言之前,他就咬住舌头将这个叛徒般的想法阻在了口中。相反,他再次微笑,嘴角和眼角因佯装的悲伤而温柔。“是啊,”他说,“我,在所有人之中,本应该更清楚的。”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你早跟我说过,是吧?但我还是一意孤行、毁了自己的生活。”

  她用一只手盖住了他的,那双蓝色眼睛真诚地凝视着他的。“这是你回到从前的机会。”她说。

  “我知道。”他呼吸着,为自己的嗓音在词句上颤抖的样子感到骄傲。他总是因他的表演能力而惊喜;幸运的是,其他人似乎也从来没怀疑过。他捏了捏她的手作为回应。“我觉得自己好傻。真感激有你和杰克这样的朋友。我——我很抱歉。对先前那些事。还有,你知道的,比那更早的那些。”

  “没事。”她说。“我们都搞砸了。我不怪你,也不会怪我自己。”

  “是啊,”他说,“这都是汉尼拔的错。”

  “没错。”她说,眼神闪闪发光,“而我们很快就能将他捉拿归案了。我没法相信他居然傻到回来巴尔的摩;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她大笑起来。“我想这就是你来这儿设法搞清的事吧?”

  他皱起眉头。“米利亚姆·拉斯告诉过我,开膛手打算最后再杀掉她。即使在她摆脱掉他之后,她仍然坚信,只要他还活着,她就永远不会自由。”

  “这就解释了她为什么那么急着开枪打死奇尔顿,”阿拉娜沉思道,“在她还相信他就是开膛手的时候。她一定觉得自己命悬一线。”

  威尔太过深知那种可怕的、心脏抽动的感觉,他对这句话的反应远不止微微一哼。“她的治疗是什么样的?”他问。“成功吗?”

  “怎样才算成功?”阿拉娜反问道。“随着时间推移,她接受了她的记忆是被纂改过的,接受了她开枪打了一个无辜男人。我想她恢复了一些记忆——我没有参与她的治疗,说实在的,但不管是谁经手她的案例,都认定她成功到足以出院了。她被认为有能力过上一个正常的生活,对她自己或对他人都不再是个威胁了。”

  “她还以为自己会是开膛手的最后一名受害者吗?”他问。“我不知道她一开始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不知道这是她自己设想出来的,还是汉尼拔说过的,或者只是他暗示如此、因为他想让她相信它。但一旦他给出保证,他通常都会遵守。不管是谁杀了米利亚姆,并没有因为她而停手。”

  威尔将视线切到阿拉娜苍白的面庞上,随后再一次移开了目光。在一段长久的沉默之后她终于开口,她的声音听起来饱受煎熬。“我们都知道汉尼拔改变过主意。”她说。

  “我不觉得这是汉尼拔,阿拉娜,”他说,“我真的不觉得。如果杰克真的想要在其他任何人失踪之前捉到这个凶手,我认为他应该听我的,或者至少对杀手是除汉尼拔·莱克特以外的人的观点更加开放一些。”

  “如果不是他,那会是谁?你自己说过这个凶手感觉很熟悉。”

  威尔的表情更加阴沉了。他感觉答案在他脑海深处刺痛着,等待着脱落下来,这样它便能够飘到前沿。对这个他还没能解开的谜团,他感到一丝恼怒的熟悉瘙痒。“我不知道,”他说,“暂时而言,但我会搞清楚的。”

  “希望如此,”她说,“既是为了你也是为任何未来的受害者。”

  ******

  他听到前门阖上,然后走进了厨房,小心翼翼地关上身后地下室的门。门闩转动发出声音,随后所有来自楼下的噪音立刻消失了——沉重的门完全阻隔住了声响。

  当她穿过前门时,他正站在厨房岛旁,倒着两杯白葡萄酒。他听到她的高跟鞋咔咔作响,然后停顿了一下,接着是她在前门脱掉鞋子后,丝袜脚步轻轻踏过的声音。他等待着,心脏因突然的期待而砰砰作响,直到她在片刻后走进了厨房。她将钥匙扔在岛台上,带着感激的微笑接过了那杯递给她的酒。

  “今天很辛苦吧?”他问道,沐浴在她灿烂笑容的光辉中。但她的脸色却因他的提问而阴云密布,他的心也因她皱起的眉头而沉了下来。

  “威尔·格雷厄姆回来了。”她告诉他,在大口喝之前先品了一口酒。“杰克给了他些什么——最有可能是某种豁免权——以换取他在水牛比尔案上的咨询。”

  “就算是杰克也不可能这么傻。”弗莱德里克嘲弄道,但他很了解杰克,知道当有案子要破且涉及威尔时,他就是这么傻。他感觉自己听到她的话心脏顿了一下,然后进入了超速运转。他喝了长长一口,然后长长地深呼吸。他试着不去想自己的嗓音变得沙哑的样子,仿佛他的喉咙刚被烧焦一样。

  “阿拉娜警告我说离他远点。”弗雷迪继续道,她缓缓微笑、漫不经心甩了甩头,打量着他。猩红色的卷发在她闪闪发光的皮肤旁荡漾,一片红色的海洋拍打着岸边起沫的白色沙滩。它是如此完美,如此奶油般光滑,草莓般粉嫩,即使她允许他用他重建后的手指在她身上抚摸,他知道他也没法用他重建的神经和移植的皮肤、完全感受到她丝绸般的柔软。

  “你应该离他远点。”弗莱德里克说,嗓音诚恳,还有些许颤抖。在数月的语言治疗之后,在所有那些重建手术之后,他的声音又一次听起来像他了。他听到了那种熟悉的因恐惧而破音的样子。“在我们写了这么多关于他的作品之后,我们都没必要再冒险引起他的任何注意了。”

  “我跟他说过话了。”弗雷迪继续道,抿了又一口,并无视了他懊丧的呻吟。她是那么勇敢,那么无畏且美丽;每次她到这里探访他,以一种知道自己被渴求、知道自己有所归属的自在姿态踱步而进,他便感觉自己仿佛引诱了一只野兽进了家门。他看着她的喉咙动作。想象着他的双手如同她的皮肤那样柔软而敏感,如它一般新鲜而充满活力。“他几乎承认了佛罗里达的案子,而且他用莱克特的教名称呼他。你还应该听听他是怎么谈论他的,仿佛他敬仰他,完全充满崇拜。我不敢相信杰克没听出来。他必须听得出来。”

  他能听出她声音中的兴奋,她的整个身体看起来都伴随着一股疯狂的能量而振动。“弗雷德丽卡,求你了,”他恳求道,“在他还能控制自己的时候,他就把我活活烧了。他现在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不要让自己以身犯险。”

  “你想任由他为所欲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对他造成的死亡,对他夺去的生命——对他对你做过的那些事——不承担任何后果?”

  “我最想要的,”弗莱德里克说,“就是正义。或者复仇。但每一次和他们两人的遭遇,都会让我失去一些东西,而我已经没法失去更多了。”

  她的眼神没有柔和下来,但在她嘴角处有一丝平滑,显示着她深沉的情感。“是时候夺回一些我们失去的东西了。”她说。

  “那些是无可挽回的。”他说。她还没有付出过他所付出的代价——他祈祷她永远不会。“我们所有这些生命与他们相交的人,”他告诉她,“都发觉自己被改变了,被塑造成了扭曲的镜像。”

  “除了我。”她说。

  “除了你。”伴着一声痛苦的大笑,他承认道,并且第千百次地想要知道,为何如此。她是多么了不起啊!那么的完整无损——无论是她毫无负担的心灵,还是她完美无瑕的皮肤。而他自己的,却发着奇异的光,被拉扯过,被不完美地重建过。当然,他对化妆并不陌生,他新的例行工作已经相当熟练了。这就是为什么,他几乎没花多长时间,就让他的脸又一次看上去像是他的脸了。他将其余的自己尽可能地遮掩在衣物下。

  “夺回我们所失去的。”他沉思着重复她的话,看着她像苍白的石头一样在阳光下闪耀。

  [1] Ch26标题所引用诗作全文如下:

  “爱情比忘却浓

  比回忆薄

  比含泪的挥手稀罕

  比失败更加常见

  它梦幻如月亮

  最疯狂 它不少于

  全部的海洋

  只比海洋更加深沉

  爱情总比胜利少

  但绝不少于活着的生命

  它并不大于最小的开端

  也不小于宽宏大度

  它灿烂如太阳

  最明智 它的不朽

  胜过全部天空

  它比天空更加高远

  Love is more thicker than forget

  More thinner than recall

  More seldom than a wave is wet

  More frequent than to fail

  It is most mad and moonly

  And less it shall unbe

  Than all the sea which only

  Is deeper than the sea

  Love is less always than to win

  Less never than alive

  Less bigger than the least begin

  Less littler than forgive

  It is most sane and sunly

  And more it cannot die

  Than all the sky which only

  Is higher than the sky”

  [2] 厄瑞玻斯(Erebus)是希腊神话中的神,代表着冥土的黑暗,由混沌神卡俄斯和黑夜女神倪克斯生下。欧多拉(Odora)拉丁语意为“芳香的”。

  Notes:

  译者尾注:还有三章就要结束了,我的学期也快开始了…我想我应该提前预警一下ch27差不多和ch26一样长我过几天也许就能翻出来,但ch28和ch29……一章比一章长。非常长。大概是正常章节的1.5-2倍。所以我不知道开学之后需要多久我才能翻完。介于我本来搞这篇翻译就是想要一些能和我聊结局的小伙伴233333所以希望等不及我译文的各位不要大意的去看原文结局吧!!!!!快点看完就可以快点有人和我聊结局了呜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