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十八章 喙蚬蝶

  Notes:

  作者注:因为工作原因,这周的章节有些短,但是下周就到酷酷的谋杀时间了!感谢阅读:)

  译者注:不好意思前一阵一直有些忙不过来!暑假这一个月的时间里争取一周1-2更尽快把这篇翻完!谢谢大家

  当汉尼拔睁开眼时,房间里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来自于透过开着的窗户倾泻而进的月光。它在床单上落下一道黯淡的光亮,穿过威尔蜷缩在褪色寝具下的熟睡身形。他的皮肤在月光下显得十分苍白,像是一块散发着微弱光芒的锭银,而紧挨着它的是汉尼拔自己缺欠日晒的皮肤,看起来似旧骨一样惨白。佛罗里达的太阳,他想,很快就能修复他们苍白的脸色。汉尼拔已经好多年没有感受过阳光的温暖了。他如今渴望抬起脸庞,对着太阳,让皮肤酣饮那一静止时刻的热度与明亮。

  但现在,他没法沉湎于梦想即将到来的事物上,因为他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怀里那个年轻人吸引住了。汉尼拔将威尔前额上一缕深棕色的卷发向后拨开,让自己的拇指滑过那直直穿过威尔额骨的凸起的疤痕组织。一时冲动,他想,尽管他不喜欢后悔,但他确实后悔那一瞬间允许自己变得如此情难自禁。他想他欠梅森·维杰一份人情。

  一想到这个,他背上斑驳的圆形疤痕组织就隐隐发痒。汉尼拔变换姿势,将威尔熟睡的身躯拉得更近,更深地处于他紧实的臂弯之中。威尔温暖的皮肤紧贴他的,光滑而瘦削,靠着汉尼拔自己那更加宽阔、毛发浓密的胸膛。威尔抵着他微微移动,随着他在睡梦中喃喃,贴着汉尼拔脖颈的嘴唇让他一阵发痒。他没有醒来,但相较先前将汉尼拔的背部抓得更紧了,而汉尼拔,低头看着他下巴下方那一团乱糟糟的深色卷发,感觉到他的心脏猛烈撞击着他肋骨的牢笼。

  得到一人想要的全部,他想,是件实在可怖的事情。起初,他没能认出自己正在经历的那种情绪;他已经很久没有感受过了。随后它就这么来到他身上,伴着那种使他手指更紧地蜷曲、将他怀中熟睡的男人弄得发出一阵微弱叹息的震惊。满足感,他意识到。如果说他之前曾有过这种感受的话,自从他涉过浸满鲜血的雪地,以将他妹妹从那穿过冰冷大地蔓延至他们面前的热量,和那些从他们母亲熊熊燃烧的白色礼裙上似饿殍枯指般伸出的火焰中拖回之后,就再也没体会过了。他的母亲,那火焰的中心——他记得她的肉体闻上去如何,燃烧着的样子又如何。她的四肢似乎随着光影变幻而舞动,如此她仿佛又活了起来,成为了一个火与气的幽灵。

  停。

  汉尼拔闭上他目视回忆的双眼,把脸埋在威尔柔软的头发里。他闻到了大海,闻到了他的羊毛帽,闻到他们在那艘小船上共同使用的香皂。他忆起肥皂泡划过他自己皮肤的样子,然后想象他们在威尔身上将会是什么样子。他决定尽快安排见证这一仪式。

  威尔会允许他的,他几乎确信地想道,且不会有太多的抗议。他会这么做是因为这会让汉尼拔高兴,因为他想要汉尼拔盯着他看的样子。汉尼拔想象威尔的深色卷发被滚烫的飞溅水花浸湿,他的皮肤热气腾腾,与此同时双唇分开,那双炽热双眼注视着他,带着一种与他势均力敌的渴望。

  在他怀中,威尔又一次扭动起来,眼睛摩擦着汉尼拔的修长喉部。汉尼拔在他的太阳穴上落下一吻,他安静环绕着怀里这个肌肉柔软的身躯的臂膊搂的更紧了些。

  威尔抬头对他眨了眨眼,他的双眼在微弱月光下明暗变换。汉尼拔听见自己的声音,向夜晚温暖的空气中呼出诗句。哦我正倾入的那唇瓣,他听见自己低语,如同春色亲吻夏日。曾经,当他还是个年轻人的时候,曾为某首诗歌的幽魂所颤栗。那时世界仿如一个等待打碎的鸡蛋,抑或如同等待一丝火花的干燥篝火。此时,此刻,在他面前,那火花终于出现了。

  “那双眼,”汉尼拔喃喃道,边用手指描画着威尔眼角的光线,边将他前一刻在脑海中听到的诗句说完。“是灰暗事物中最为湛蓝,湛蓝事物中最为青碧。”[2]

  威尔的表情是那种困倦的疑惑,而汉尼拔被一股揉乱年轻男人已然凌乱的头发的疯狂冲动所诱惑。然而,他用手梳理开了打结的发卷,让手指轻柔地穿过那最为缠结的部分以使它们松开。威尔叹息着,那双绝妙的双眼在触摸下缓缓闭上,如同一头被爱抚所慰藉的野兽。汉尼拔没有阻止从他嘴角扬起的微笑。“不断变化。”他一边低语,一边将食指和拇指之间的深色卷发顺开。“不断适应。”

  “而你是——什么?”威尔的嗓音因睡眠变得低沉而粗糙,还略有一丝挑战意味。“坚定不移、永恒不变?”

  他感觉到嘴角的抽搐。“有关我是谁和我是什么的核心要素,在我生命的绝大部分时间里都保持着稳定不变。”他说。“当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我就知道伤害坏人的感觉很好。我敢打赌,你也是。”

  威尔的目光掠到一旁——一些明亮、热带的鸟儿受了惊——最终聚焦在汉尼拔的肩膀上。他举起一只手,看着它,仿佛他正看着一场梦,然后将它放在了那里的皮肤之上。他的手掌炙热,抓握得缓慢审慎,仿佛他正在测试汉尼拔是否真实存在一般。“你对‘坏人’的定义从小就很宽泛,我敢打赌。”

  “当然,”汉尼拔说,“正如你的定义也在我认识你的短短几年时间里有所扩大一样。”

  “你小时候到底什么样?”威尔问道。他的手平摊在汉尼拔的胸口上,像心脏上的一块烙铁一样灼烧。

  “很安静。”汉尼拔说。“你的头发怎么这么乱?你睡着的时候也乱成这样吗?”他将手指从又一团缠结中放松出来。

  “我头发很浓密的。”威尔以一种防卫的语气说道。“它们会被梳开的;别管了。”

  汉尼拔发出一阵啧啧声,然后将威尔——抬起以阻止他——的手拍到一旁。“社交整饰行为[3]是深植于我们心灵深处的一个特征。”他告诉他道,温柔地解开了另一个结。“来自于我们灵长类祖先的一个遗留。”

  “真不错。”威尔说,直冲着他的脸张嘴打了个哈欠。他继续说道,没注意到汉尼拔皱起的鼻子:“晚饭后我要立马给你编个辫子。”

  “我以为你不想吃晚饭了。”

  “那就早饭吧。”威尔说道,他的肚子咕噜咕噜地响着,仿佛在暗示什么似的。

  “一顿宵夜也许不错。”汉尼拔建议说。“我们可以在海滩上吃。”

  “月光下的野餐?”威尔疑问道,他口中发出的辅音很是尖锐。

  “外面没有多少月光。”汉尼拔说。这也是真的;随着云层遮住了月亮,房间里的银白光芒已然变暗。“手电筒光吧,我想。”

  威尔闷哼一声,翻了个身,到他够不到的地方,然后爬下了床。有那么一会儿,汉尼拔计算着他需要的速度,他手掌手腕推动他向前的压强,以便把威尔拉回来。他让自己想象着威尔的气管折叠的样子,威尔的血液在他手掌下奔流的感受。然后他跟上了在他之前的年轻人,爬下床,穿上他们之前丢在地板上的那些衣服。

  他盯了会儿浴室的门,随后决定晚点再洗澡。威尔的气息附着在他皮肤上,他发觉自己对将它冲走感到极其厌恶。假以时日,他知道,这可能就不那么要紧了。习惯和熟悉可能会减弱这些情绪的强烈程度。但他更希望事实证明恰恰相反,而他对威尔的感觉,和威尔对他的感觉,只会越来越强,在热量与暴力的迸发之中向上、向外达到极限,正如在雪地上蔓延的火焰。

  ******

  自从汉尼拔意识到他——极不寻常地——并不介意威尔对他的烹饪技艺缺乏尊敬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对于大多数人来说,他预料着——也许更准确地说是期待着——他们会对他所提供的食物有着一定程度的敬畏与隆重。很少有人会在这方面让他失望,但威尔很有可能要么不加评论地吃掉摆在他面前的食物,要么就是用一些小小的赞美来认可这食物,但却总是以陈述事实而不是奉承的方式表达出来。

  因此,他并没有感到困扰,当威尔狼吞虎咽地吃下他为他们准备的手指三明治——当他还仍站在厨房里——还没有任何评价,除了“用真手指做的?”

  汉尼拔扬起眉毛,回以微笑。威尔远比汉尼拔之前所见过他的任何时候都更加充满玩心与放松,而他发觉这让他欣然无比——威尔心灵的全新一面等着他去探索。新的领域,一片充满欢笑与愉悦的新的原始荒野,而汉尼拔第一次期待着它在他们面前徐徐展开。他觉得自己有点像是柯特兹,沉默地伫立于达连湾之巅。[4]

  “看来我说对了,如果你对自己放松一点就会感觉好很多。”他说,看着最后一块精致的三明治消逝在威尔的齿后。“或者也许是性爱让你心情愉快?”

  威尔咳嗽了起来,但不是因为吃最后一口的时候噎住了。“我不知道。”他咕哝着,用一大口水把食物冲了下去。“我的经验不足以说得清这种事。”

  “但也有一些。”汉尼拔强调。

  “我和五个女人上过床,”威尔面无表情说道,“而其中一个还是蕾丝边,把我灌醉了,骗我说她做了节育措施,这样她就可以怀上孕。”他盯着汉尼拔的下巴,表情艰难。“其他四个也好不到哪儿去,说实在的。除了……你知道的,莫莉。但即便如此,”威尔匆匆继续道,紧绷着脸,“也没有很多事后放松的机会。”

  “那我们就得自己做实验了。”他说道,而威尔脸颊泛起红晕的样子着实迷人。他会想念它的,当它不可避免地消失时,但现在,他打算充分利用威尔在这个领域的单纯。他想要记住那副惊讶的神情,血液涌上他面庞的样子,和面对那些令他苦恼的出其不意问题时发出的小小声音。

  夜晚的空气暖烘烘的,威尔在前门脱下了鞋子和袜子,赤脚走到了铺满沙子的门廊上。汉尼拔在门口犹豫了一下,看着威尔的光脚丫蜿蜒着走向潮汐线。他脱下鞋子,把两只袜子放在了其中一只鞋子里,然后把长裤裤边卷起,随后跟上了威尔手中电提灯的摇曳灯光。

  他发现威尔正在沙滩上休息,背靠一棵被海浪冲刷得光滑又洁白的搁浅树干。提灯放在他身旁的沙子里,照亮了他的半边脸庞,而将另一半脸笼罩在了戏剧性的阴影之中。汉尼拔很想把他这副样子画下来。他在威尔身边的沙子里坐了下来,而他们一起静静休息了一会儿,听着海浪拍打岩岸的声音。这实在奇怪,他沉思道,感受不到推动着他们的海浪与海风的运动。但这并不意味着他没有感受到被某些事物所推动。

  “你觉得他们正留意着哪里?”过了一会儿,威尔问道。他听起来不怎么关心,只是有些好奇。

  “我们可以在早上看看新闻。”汉尼拔回答道。“我们得先买个无线路由器。”

  “千代没有留下WiFi密码?”威尔打趣道,一边眉毛向上扬起。

  “卧室里的路由器看上去坏了。”他耸了耸肩。“换掉它很简单,威尔。”

  威尔沉下脸来。“你觉得这里会有人认出我们吗?”

  “有可能。”汉尼拔承认道。“但大概没有。”

  他看得出来威尔正在脑海里反复思考这种不确定性,咀嚼着这想法,如同狗撕咬骨头。汉尼拔几乎可以通过他脸上细微的肌肉运动来追踪他的思绪。

  “他们不会再抓住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了。”他说。“他们做不到。”

  “是啊,好吧。”威尔把脚踢进沙子里,条件反射地埋住它们然后再露出来。“可我们上次也没打算让它发生啊。”

  “我们已经不在他们的地盘上了。”汉尼拔说。“他们不会在这里寻找我们的。并且我相信你现在对自己的把握比当时更牢固了。”

  威尔对着他皱起眉头。“把握更牢固?你有什么理由相信我不会经历现实的崩坏,在我们下次……”

  如此羞怯,汉尼拔想,依然如此不愿接受你的本来面目。但不会持续太久了。“在我们下次一起狩猎的时候,”汉尼拔说道,给出了那些威尔仍不能轻松说出的词语,“我会密切关注你的,直到我们确定你能够区分真实与想象。你越多的暴露在这感知中,你的头脑就会适应得越快。”

  “你不觉得像这样向我的头脑施压有点危险吗?”威尔拱起眉毛。“我们不应该……停下来吗?”

  “那是你想要的吗?”

  “上帝,不。”

  汉尼拔细细审视了一会儿威尔的面庞,留意着他凝视黑暗汪洋的样子,在那儿有星星在海浪上反射闪烁。头顶的云层移动,让月光斑驳照亮了沙洲。他想知道威尔是害怕失去理智——还是害怕他已经失去了。而汉尼拔自己,发现随着他越来越多的思想和选择都有赖于威尔,正经历着一定的自我迷失。自从他们相遇,他们就在不断升级,被掷向一个他们的头脑会同步运转的时代,当那时他们会在最后一次转变中完全失去自我,合为一个造物,一种存在,一只双头巨蛇,从他们短暂的喘息中掠取邪恶之人。他并不害怕失去他的自我,而他也并不认为威尔真的对他头脑的恶化感到恐惧。

  “当一人焚断自己桥梁的时候,”逆着冲刷黑暗海岸卵石的沙沙作响的波浪声,汉尼拔说,“它所生出的火焰是多么美好啊。”[5]

  “很久之前,你为我燃尽了自己的所有后路。”威尔说道,而汉尼拔感到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翻腾,一种只有威尔能够唤起的、在他腹部逐渐扩散的暖意。“那时候我也该做出同样的事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他不得不。但海浪声似乎被他视线的丧失所放大了,听到拍岸声的那一刻,他睁开了双眼。“时间的运动是单向的。”他呼吸着,在说话的同时倾身靠近威尔,突然之间,需要着,更贴近对方。“我感觉我们的时间线正在逐渐摆脱世界的桎梏。”

  “这是,”威尔答道,向后靠进汉尼拔身躯的压力之中,于是他们的侧面紧贴着彼此,额头轻轻靠在了一起,“一个新的开始。”

  有什么东西忽隐忽现——它以一种奇特的滑动姿态驾着轻柔浪尖从水面移动到岸边。汉尼拔坐得更直了些,紧盯着那移动。威尔跟随他的视线。

  “嘿!”汉尼拔还没来得及注意到他的动身,那个年轻男人就已经站起来了。然后他停住了,蹲回到搁浅的树干旁。他们看着海龟爬上海岸,爬向干枯的小树林和稀疏的黄色草丛。威尔专心致志地看着,因他所见露出一副惊奇的神情。汉尼拔更多地看着那表情,而不是看着那只上岸产卵的海龟。

  他们看着她将沙子扫回到那一小堆软壳蛋上,然后用前鳍的力量拖着她沉重的身体下到水里。当那海龟圆圆的绿色形状一消失在视野中,威尔就又一次站了起来。

  “我们应该在她产卵的地方做个标记。”他说。

  “为什么?”汉尼拔问道,享受着从威尔身上迸发出的能量。他感到志得意满,充满生机。

  “那样我们就可以在它们周围筑个篱笆。”他解释道,仿佛这应当是显而易见的。“铁丝网,”他说,“保护它们免受捕食者的伤害,直到他们孵化,然后帮助它们下到海里。”

  汉尼拔发出一阵赞同的声音。他没有那么在乎海龟后代的平安,他在乎的是威尔对他的默许如何反应,那种不需要移情障碍就可以领悟到的突然的欣喜。汉尼拔还在他身上嗅到了解脱,并对此感到惊奇。保护一只海龟的蛋算不上是汉尼拔为了让威尔高兴所做出的最大努力;他突然想到,威尔仍然没有意识到汉尼拔对他的感情有多深,他做这些只是为了看到威尔不断变幻的蓝色眼眸深处的闪耀光芒罢了。

  他帮威尔收集起了六七块大石头,摆放在沙堆周围,始终无言地注视着,为这种惊喜和幸福而高兴,为他在威尔身上所感受到的满足而惊奇,仿佛一个光环在他身周闪烁。

  总有一天,汉尼拔想,他们会回过头来处理完有关威尔的事务。汉尼拔知道他还没有把他名单上的所有名字都划去。他想起了他们走进电梯的前一刻,想起了当威尔建议回到他们最近都逃脱过的那间牢房以杀死杰克·克劳福德时,他抬头看着他的表情。他想起了威尔的脸庞——在多年以前——被火光照亮的样子,当时他要求汉尼拔将他们共同的朋友作为给他的献祭。我需要让他知道。

  记忆中的痛苦仍然存在——但现在更加灰暗,更加柔和。曾经在他体内尖叫的事物如今只是叹息。

  当他迷失在思绪之中时,威尔正绕着他打转——不是回忆,不是遗憾,而是这个有血有肉的惊人生物——他的眼中似灯塔般闪烁着野性的光芒。“我们今晚出去走走吧。”

  “出去?”

  “去哪儿都行——我不知道——我们去买份报纸吧。”他舔了舔唇,而汉尼拔看着威尔舌头的动作,他短暂、轻柔地将下唇咬在齿间的样子。“我们之前开车经过了一家便利店,大概可以从这儿走过去。”他继续说道。“我们在船上憋了好几个星期了。你难道不想伸伸腿吗?”

  “很好。”汉尼拔回道,掸了掸裤腿上的沙子。“最好带上手电筒。”

  ******

  “我不敢相信你居然买了它。”威尔说道,声音夸张的愤怒。随着他们从便利店缓慢走回,他们的道路被荧光照亮,他们的脚步在砾石之中静默。前面,一片没有灯光的黑暗指引着回家的路,威尔手中的电提灯在欢快地晃动着。汉尼拔能够感觉到他身体的紧张,当他们走进商店时。听到门铃的声音,威尔瑟缩了。汉尼拔看着他偷偷摸摸地在过道间穿行,从糕点后警惕地盯着那个昏昏欲睡的收银员。

  当然,那个十几岁的售货员在给他们买的东西扫码记款的时候几乎没看他们一眼。“当然。”汉尼拔说。“尽管她的个性可能有些冒犯,但在犯罪报道方面,她总是走在主流媒体的前面。尽管这也确实要求我们对戏剧性和过虑的文章心怀包容。”他承认道。

  “主流新闻媒体有比疯狂和悲剧更重要的故事需要报道。”威尔皱眉。

  “除却疯狂和悲剧,”汉尼拔问道,“这个世界还剩什么?”

  威尔朝一个躺在他们路上的罐子踢了一脚,把它哐啷一声踢到了视线外。此时便利店的灯光正变得越来越小、越来越黯淡,随着他们朝着大海的声音走去,街灯也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稀疏。“让我看看。”威尔一边说道,一边伸手去拿夹在汉尼拔胳膊下的用亮光纸印刷的小报。

  他在汉尼拔能够抗议之前就抢走了它。威尔把提灯塞给他,然后汉尼拔接了过去,把它举在肩膀的高度,以便更好地照亮《揭密报》。封面图是全彩的,看起来就像有人用红色油彩在头版上蘸了一笔。汉尼拔认出了BSHCI的内部,他还觉得他可能也认出了其中一两具尸体,尽管说真的,他没怎么好好看过他那晚撂倒的所有那些人。在底部有一张插图,一张他的确认识的脸的椭圆形照片。没有刀架在他的喉咙上,他看起来镇静多了。

  “看来他听从了你的命令。”威尔轻叩照片,嘲笑道。

  “好孩子。”汉尼拔说。

  威尔哼了一声,打开了报纸,扫了一眼故事,然后开始出声朗读。“‘我从食人魔手里逃了出来。’大卫·斯泰格,BHSCI大屠杀中仅有的三名幸存者之一,讲述他的故事。”他停下了朗读,用那双大眼睛盯着汉尼拔看,他放大的瞳孔显得眼睛更加阴沉了。“我没法相信他居然去找弗雷迪·劳兹了。”

  “我能。”汉尼拔说。“并且毫无疑问,是她找上了他。我们的这位朋友是怎么向媒体描述我们的?”

  威尔的目光移回到报纸上,举近了他的脸。“‘他们说他们留我活着是为了讲述他们的故事,’斯泰格说,‘而这正是我打算做的。公众需要知道这些人所造成的危险。为了接受这次采访,我辞去了在巴尔的摩警局的工作。并且坦率地说,在看到那天晚上发生的事之后,我就已经准备好转行了。’

  斯泰格声称公众对这二人的看法,特别是对前联邦调查局侧写师威尔·格雷厄姆的看法,已经受到了FBI官员的污染和操纵,只为保护这位前侧写师免遭审查。‘FBI里有很多人想要保护格雷厄姆的名誉,但他作为受害者或走卒的形象,是一个他们为了保护自己而编造出的谎言。坦白说,格雷厄姆比莱克特让我更感到害怕。’”

  威尔停了下来。“唉。”他叹了口气。“我比你更可怕。”

  “那天晚上在你身上有一种独特的光亮,威尔,”汉尼拔告诉他,“像是一个冕环在你头上环绕发光。即使是个门外汉也能感受到它没有那么令人惊讶。”威尔向上瞥了他一眼,随后才继续读道。

  “多年来,有关格雷厄姆与莱克特关系本质的猜测一直萦绕不去。如今,斯泰格坚称,毫无疑问这两个男人是彼此的爱人,同时还是浴血同盟。浴血同盟?认真的吗?”威尔嗤笑道。“而且她没提到,绝大多数萦绕不去的猜测都发源于她的出版物。”

  他把注意力转回到报纸上,偶尔抬头看一眼路,以便保持在安全方向上。汉尼拔把提灯换到了另一只手上,用左边那只牵住了威尔的。威尔飞快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飞快回到了杂志上,速度快的不像是不经意的动作。

  “他一字不差地重复了我对你说的每一句话。”威尔皱起眉头,前额深深地挤出了皱痕。“他怎么能记得这么清楚?”他的眼睛扫视着报纸,当他看到自己的话被印出来供全世界阅读时,脸都扭曲了。汉尼拔扫了一眼,读到了一小段——他们不同你一样对我如此重要。你是一切,是唯一——但他不需要读到就能记起来威尔到底说了什么,和他说出那些话时看起来到底什么模样。

  “他究竟怎么听到我的?”威尔继续道,紧锁眉头。他双手间的报纸轻轻抖动着,汉尼拔意识到他在因愤怒而微微颤抖。“他在门厅另一边,加之那些内部通话系统里播放着的声音——”

  他话说到一半戛然而止,汉尼拔在同一刻意识到了相同的事情。他黑入了内部通话系统,为威尔演奏他的尖叫交响曲,实时播放。但当他找到威尔时,当然他忘记了切断夹在他夹克上的小麦克风和医院通话系统的连接。他记得当他们跑向电梯时关掉了它——那时他想着绝对不能将他们的计划广播出去——但他的清醒头脑从未想到过,在那之前他们之间发生的一切早已被投射到了整个建筑中,还很有可能被安保系统记录了下来。他好奇是否也许一部分的他早已知道,好奇这疏忽是否在某种程度上是有意的。当威尔咒骂时,他大笑起来。

  “当然了,”他说,“他们通过整个医院听到了我们。一定有某个地方一直录着音。”

  威尔将报纸翻了页。“并且当然弗雷迪·劳兹会设法得到一份录音的拷贝。”他又低声咒骂起来。“显而易见,录音已经被泄露到网上了。”他继续道,声音低沉而愤怒。当然,汉尼拔想,威尔一直对关于他隐私的侵犯很敏感。

  一想到威尔发自肺腑、难以自持的坦白,穿透医院的石墙隆隆作响,从世界各处的扬声器中呼喊而出,汉尼拔便不得不压抑住那想要在他脸上扬起的笑意。每个活着的人——杰克,阿拉娜,FBI,他以前的医学同僚,他们两人都曾见过的每个人,世界上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威尔向汉尼拔表明他的爱意,和他会为他杀光他们的承诺,这一想法让汉尼拔得到了极大的满足。他希望自己能轻松找到录音,并决心早早醒来,马上搞到一个无线路由器。

  “我们的朋友对自己的可怖经历还有什么别的要说吗?”汉尼拔催促道,拉着威尔向前以让他再次行走起来,走入黑暗,走向海浪的声音,走回到他为他们安排的那幢暂时称作家的小房子。

  “他声称杰克和阿拉娜要为那晚所有的死者负责,说他们为了保护他们的精神病宠物,拿当地执法人员的生命做赌注。”威尔回答,边略读边总结道。“说实在的,对于这点我只能赞同。”

  “他们想要保护你,”汉尼拔说,“免受我和你自身的伤害。”

  “杰克并不总是因为保护我而发愁,”威尔鄙夷地答道,“不论是针对你还是针对我。”

  “你恳求过他让你退出。”汉尼拔温柔地说道。“他知道他对你做了些什么,向你要求着什么。”

  “他知道他可以拯救生命。”

  “通过利用你。通过要求你牺牲自己。”

  威尔皱眉。“而现在他们又想保护我。”

  “要我说,”汉尼拔说,“现在他们大概不那么想了。或者至少而言,他们会意识到保护你不再是可行的了。”

  “确实。”威尔若有所思道。有那么一会儿,唯一的声响便是他们的脚步声,而汉尼拔好奇威尔是否知道他们一直被跟踪着。他觉得他不知道;威尔的注意力聚焦在《揭密报》的文章上。汉尼拔把他的手握得更紧了。“弗雷迪·劳兹会一直咬住他们不放。”他说。“这个采访会是一场调查的开始。她打算开战。”

  “这不是我们的战斗。”汉尼拔说。“当那些要伤害你的人反而把自己撕成了碎片时,从一旁观望实在是一种享受。”

  “杰克和阿拉娜会伤害我吗?”威尔问道。

  汉尼拔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们会把我们分开。”他说道,感觉到自己的手差点要被威尔捏碎。“我想象不出比这更大的伤害了。”

  汉尼拔垂眸,感受着脸上浮现出的深情微笑。威尔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快速地扫过他们身后,不足以被那个沿着黑暗小径跟踪他们的人察觉。汉尼拔可以在他的余光边缘看到那个人影,一个黑色身形,在他们身后的阴影中缓慢移动。

  “自从我们离开商店,他们就一直跟着我们。”汉尼拔告诉他。

  “有人认出我们了,”威尔咕哝着,“想要领赏金。”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没问题了。”汉尼拔轻描淡写说道。“你和我可以轻松解决掉一个有着更多贪得无厌而非理智的人。”

  “但如果我们这么快就被认出来了,我们就不能待在这儿了。”威尔说。他听起来极其凄惨,汉尼拔克制着那股想要把一只手臂环绕过他肩膀上,用脸颊磨蹭那些蜷曲的深色卷发的冲动。

  “我们还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跟着我们。”汉尼拔说。“不要妄下结论。”

  “那我们该怎么办?”

  “就让他们跟着。”汉尼拔说,轻松地耸了耸肩。“如果他们转身离开,我们就跟上他们,确保他们不会报告我们的方位。但我觉得他们会一直跟我们回到房子,”他的双眼闪烁,“而一旦我们到那儿,我们就能轻松处理掉这个问题。”

  威尔的手握紧了他的,然后放松。年轻男人飞快地瞥了一眼他们身后,通过在汉尼拔满是胡茬的下巴上落下一吻掩饰着这一切。

  “甘愿效劳。”威尔将气息喷吐进他的耳朵里,而汉尼拔笑了。

  [1] 标题注,喙蚬xiǎn蝶科(Erycinidae),属灰蝶总科。不是个传统的分类方法,所以在网上搜了好久才找到来源。因蚬蝶科(Riodininae)某些特征与喙蝶科(Libytheidae)相似,因此有学者将两科合并为一科,称喙蚬蝶科。

  [2] 引自阿尔加侬·查尔斯·斯温伯恩(Algernon Charles Swinburne)的诗歌O lips that mine have grown into. 本来想试着自己渣翻!但是我的水平太次了!文中引用的前半首诗在翻译完后,尽管没有节奏还能勉强顾顾韵脚,后半首诗根本连韵脚都要顾不上23333所以我只放原诗了!原诗真的很美很美,建议朗读品鉴

  “O lips that mine have grown into

  Like April's kissing May,

  O fervent eyelids letting through

  Those eyes the greenest of things blue,

  The bluest of things grey,

  If you were I and I were you,

  How could I love you, say?

  How could the roseleaf love the rue,

  The day love nightfall and her dew,

  Though night may love the day?”

  [3] Social grooming,指社会性动物,尤其是灵长类个体之间的相互梳理行为。

  [4] 化用自济慈《初读查普曼译荷马有感》:

  “Or like stout Cortez when with eagle eyes

  He star'd at the Pacific- and all his men

  Look'd at each other with a wild surmise-

  Silent, upon a peak in Darien.”

  [5] 引自狄兰·托马斯:“When one burns one's bridges, what a very nice fire it makes.” 其中burn bridges是个英语俚语,意为自断后路。下文威尔说的后路也是这个bridg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