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十六章 豹灯蛾

  Summary:

  时间在蒙太奇中过得更快。

  Notes:

  (See the end of the chapter for notes.)

  随着威尔引导小船缓缓穿过黑暗,海浪舔舐着船身。海水异乎寻常地平静,在船头处分开如同两片黑色的幕帘,然后荡漾开来,最终归入无形的寂静之中。威尔跟随着水面上映照出的群星之路,向南前行。

  “朝地狱与诅咒前行。”贝德莉亚微笑着,因某些几乎无法抑制的情绪而嘴唇紧闭,鼻孔张开。“你父亲过去常用的那个表达是什么来着?‘那就是事情急转直下(turned south)的时候’吗?”她扬起一边金色的眉毛,勉强地自鸣得意着。“在这次旅途的终点,又有什么等待着你呢?”

  威尔从保温杯里嘬饮着滚烫的咖啡,凝望着夜空中闪亮的星星,从他面前平静的水面中,有着同样明亮的星星朝他眨着眼。“旅行本身就是终点。”他告诉她。“你没听说过吗?”

  “一次自我发现的旅程?抑或是深入黑暗内心?”

  “我已经看够了自己黑暗的内心,足以让我了解人类内心的恐惧。”他答道。

  “你看透人们的心,”她说,“他们隐藏的所有秘密。你对他们的了解比他们对自己的了解还要多。”

  “所以我就可以因此成为一个合格的法官了?”威尔问道。“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合作得这么好的原因——我可以评价,他可以处决。”

  贝德莉亚的双眼一直在太过湛蓝与太过宽阔而黑暗之间摇摆不定。他尽力不让它分散他的注意力。“你们两个都是行刑者。”她说,眼窝憎恶地盯着他。“你要去哪里?”

  他还不知道。出于某种原因,很难想到远于佛罗里达的地方。太多选项,太多不确定性。他需要先知道,他们两个将会成为什么样子。他们俩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他们无需一股联合起来对抗他们的外部力量,就会将他们自身分裂开来。

  某个有一间楼上卧室的地方,威尔突然想到,他的脑海中闪现出,当他坐在BSHCI等待着自己的死刑执行日时,他以为已经失去的生活的画面。被温暖微风吹拂着的沙沙作响的白色窗帘。厨房里的蓝色瓷砖。点缀着深红颜色的蓝色瓷砖。

  “心自有其所在。”[2]威尔告诉她。

  ******

  当汉尼拔以为他看到了一只海豚时,是他们出海的第三天。

  “我很怀疑。”威尔告诉他。“水在这么靠北的地方太凉了,我认为。也许是一条小鲸鱼?或者是某种鼠海豚?”

  “我想当我看见海豚的时候我能认出它来,威尔。”汉尼拔坚称道,语气一如既往的专断,但脸上充满了滑稽的极度失望,揭穿了他自信的虚伪谎言。

  “当我们到更南边的时候可能会看到一些。”威尔说。“如果我们一直航行到佛罗里达群岛,我相信我们一定会的。”他微笑着,把帆稍稍放松了一些。“我有点惊讶,你居然这么喜欢海豚。”

  “海豚是迷人的生物。”当他按照威尔指示弯下腰去系绳索的时候,汉尼拔告诉他道。他的声音流畅而放松,没有一丝防御心理。“海洋科学家对海豚的睡眠剥夺进行研究,发现它们能够连续几天不睡觉,且不会损失精神敏锐度。”

  “它们以营救水手而闻名。”威尔说道。“对你的口味而言看起来有些仁慈了。”

  “它们确实因这类善行而闻名。”汉尼拔同意道。“如果它们的其他活动更为人所知的话,无疑它们是不会成为一个受到如此大欢迎的物种的。”

  “好吧。”威尔笑了。“海豚隐藏着什么黑暗的秘密?”

  汉尼拔研究了他一会儿。他的嘴角只是略微弯起,但他的表情无可否认是被逗乐了。“杀婴。”他终于说道,眼神落下,看向他手中缠绕着的绳子。尽管如此,威尔确信自己在此之前看到了他嘴角的抽动。“它们经常殴打自己的幼崽,或是捕杀鼠海豚的幼崽。”

  “你觉得它们能够区分,”威尔问道,声音更小了,也没之前那么打趣了,“它们自己的后代和一个相近物种的肉吗?”

  “大多数人都说不出小牛肉和人类小孩的区别。”汉尼拔说,而现在威尔成了那个不得不把目光移开的人了,他的视线转向望着水面。你不必告诉我,他想。

  “在那儿!”听到汉尼拔的叫喊声,他的头猛地转了过去,威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到了那个在海浪中上下翻腾的黑影。

  “那是海豹。”

  ******

  “这感觉如何,”她问道,她的声线像是一串铃声,穿过昏暗的甲板飘向他,“知道自己背叛了生命中的所有人?所有那些关心过你的人。”

  “除他以外的所有人。”威尔纠正她道,而她对这一改正发出了轻蔑的声音以示应答。“与其再次背叛自己,不如背叛他们。”

  在她双眼的黑洞之下,贝德莉亚的嘴角微弯,露出一丝得意笑容。“你知道你听起来像谁吗。”

  威尔耸耸肩。月光在海水的黑色镜面上划出一条银白的路途,但他的路途却在别处。向南,向下,他想象着一直航行,直到除了冰什么都没有,安全地登上一个漂浮的家。

  “你的妻子。”贝德莉亚叹了口气。“你的朋友们。他们会怎么看你?”

  “我现在不在乎他们怎么看我了。”威尔轻松地回答道。“他们不像他那般重要。我生命中的其他一切都曾是一层阴影,一片等待被拉开的窗帘。”

  “一层面纱。”她表示道,笑容紧绷。“某些可以让他像新郎一样掀开的东西。”尽管她双眼曾在的地方如今只剩深洞,但威尔依然能够感觉到她的注视。“你的最后几丝体面——你的人性——被他扯下丢在一旁。”

  他耸了耸肩。“那就丢在一旁呗。”他说。“我不会再否认自己,不会再次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3]

  “恬不知耻。”她斥骂他道,但她的微笑从未动摇。“他一定为你所取得的成就十分骄傲。他总是对自己很满意,当他成功说服某些可怜的年轻人屈从于那些让他们夜不能寐的黑暗欲望时。你以为兰德尔·蒂尔是第一个还是唯一一个?你以为你与众不同吗?”

  “事实上,我的确如此认为。”威尔说道。“而你也知道我确实与众不同。”

  ******

  上一次威尔发现自己和汉尼拔在一艘船上时,他一直不情愿让对方离开自己的视线超过洗澡的时长。如今,他发觉自己正处于完全相反的境地。汉尼拔的在场夺取了他的呼吸,他们渴望的热量点燃了空气,此刻在威尔身体与大脑的禁锢之中被不断放大。他感觉自己像是一深池的汽油,而汉尼拔是那根火柴。放在一起,他们便远超他们各部分的总和,不再由他们自身的原子和分子所构成,而是等离子体,是热量,一种化学反应,一种噩梦般欲望的燃烧。

  保持安全距离比保持接近要困难得多。

  首先,船上空间有限。当他想要密切关注汉尼拔的时候,这一事实对他有利。现在情况正相反。船上只有三个不同区域——甲板上,厨房和用餐区所在的甲板下方的主船舱,以及中舱铺位。严格说来浴室可以算作第四个区域,也是迄今为止最私密的,但威尔很快发现人们能在浴室里待的时间实在太短。

  与汉尼拔保持安全距离的另一个挑战是,威尔根本不想与汉尼拔保持任何形式的距离。当然更不会是安全距离;他和汉尼拔之间的任何事物什么时候安全过?威尔发觉自己一直假装他想要的是距离,然而他真正想要的却是除此之外的任何。只是羞辱的威胁,又一次被他欲望之势所压倒的威胁——被在他体内回响着的、挟持了镜像神经元的,汉尼拔的欲望之势所压倒——才使他试图分离。他真正想要的,是蜷缩在汉尼拔那唇瓣和手指的令人激动的暖意之中,任由他们之间膨胀的力量将他活埋。由于无法做到这一点,威尔发觉自己在试图在他们之间创造空间的同时,既要与船只的物理布局作斗争,又要与自己心灵的情感布局做抗衡。

  他们每两到六个小时轮流睡觉。威尔掌舵的最久轮班在每天晚上,从午夜到早上六点——六个小时的不间断黑暗。通常很是安静,这种氛围孕育着梦境,即使人们是清醒的。海里没有怪物,除了那些威尔从记忆里带来的。

  六点钟的时候,他熄灭了引擎,退回到中舱睡觉的地方。在他们到达目的地之前都不会拥有同时入睡的奢侈的事实变得明显之时,他们就换掉了床垫。他的头脑仍然因与夜间海洋的幽灵搏斗而颤抖着,威尔陷进自己的床铺,比他曾了解过的任何时候都更加轻松地进入了梦乡,船舶的动作和淋浴的声音抚慰着他那烦扰的神经。他沉沉地打了一两个小时的盹,然后醒来,发现早餐已被摆出在厨房,扣在餐盘里——炒蛋与香肠、果汁和咖啡的简单供应——准备好被拿上甲板,而汉尼拔正在那里等待着。他们一起进食,汉尼拔站在舵轮旁,一只手举着盘子,一只手拿着叉子,威尔依然穿着柔软的法兰绒睡裤。

  他们每顿饭都是这样吃的,如果这种不正式使汉尼拔感到烦恼,他也不会说出来的。威尔在不担任他们小船船长的大部分时间都在睡觉,或是帮助汉尼拔练习使用船帆。他学东西很快;没过多久他就不需要帮忙了,于是威尔满足于观看汉尼拔那优雅而出色的动作。

  引擎的噪音和水声使谈话变得困难。除非水面平和而他们并肩站着,否则他们无法维持之前定义他们交往的那种对话。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舒适的寂然在大多数时候笼罩着船只。数小时——甚至可能是一整天,有那么一次——就这么度过,而他们两人一言不发。他们转而用眼神和身体交流——当他们在甲板上经过时臀部的摩擦,当他们在两人之间传递一保温杯咖啡时手掌的流连。偶尔,汉尼拔会在走过的时候用一只手由上而下抚摸过他的胳膊,他的手指摩挲着威尔,从肩膀到手腕,不做任何解释或评论。

  每天都差不多是一个样。威尔计数着一天天的清晨,用那些他在日出之后蹒跚着跌进床里时,在床边的纸片上所画出的粗实石墨线条。

  ******

  “你与众不同,”她说,“是因为你能理解他。因为你远比他通常愿意扭曲的事物更具可塑性。你那非凡的头脑——你以为他不会从阅读期刊上所发表的有关你的文章中获得乐趣吗?”

  威尔哼了一声,并且不是第一次地想要知道,为什么她是那个在这些夜晚一直缠扰他的鬼魂。有很多记忆他更愿意看到。但话说回来,也许看见她对他的伤害最小,她的死在他的世界观里是一次胜利,而不是一场悲剧。一想到他在这些日子里可能会与阿比盖尔进行什么样的谈话,他便不寒而栗。贝德莉亚,至少,比起盖洛特·雅各布·霍布斯而言,在言语上是一个更好的激辩对象。“一定是因为这个吗?”他狡黠地问道。“我与众不同是因为他爱我。”

  “而且你爱他。”她挑战道,然后在他没有提出任何纠正时继续说道。“你的爱会足够拯救你吗?”

  “我不需要被拯救。”威尔简短答道。“他也不需要被拯救。我们和其他那些需要被拯救的人不同,贝德莉亚。”

  “你们的爱将你们连结在了一起。”她的双眼是潮水的黑色波浪。她的双眼是新月的空环。她的双眼就是她的双眼,除了是她头骨上的空洞之外什么都不是,而威尔一次又一次地跌入其中。“一种令人畏惧的纽带。也许你也畏惧?”

  “我并不害怕。”

  ******

  他们在北卡罗莱纳州第一次加油。在那儿有一个浮动气泵,还有一条倾斜的金属板,通向一个小便利店。威尔将围巾紧紧地裹在脖子上,特意尽可能遮住他那伤痕累累的脸颊,然后带着最后一丝希望离开小船。因为说实在的,这就是他拥有的一切了——希望他们在这里不会被认出来,希望他不会走进小商店,然后看见他和汉尼拔的脸从一个电视屏幕或是一张通缉海报上回望回来,希望这一切都会对他们而言进展顺利,不是因为他们应得如此,而是因为他们已经这么努力了,如果它不的话实在看起来不太公平。

  会顺利的,当他沿着坡道从船边走向便利店时,他告诉自己。如果他不得不杀掉在这儿干活的每一个人——地球上每一个人——他就能让它变得对他们而言顺利了。

  威尔没有发现自己的脸在望着他,当他走进这家小商店,而他的进入被门上方的一个小小金属铃所预示时。收银台后的那个女人甚至不愿费心从她的手机上抬起头来。甚至当他将他挑选好的物品放在她面前的柜台上时,威尔也没有从她那儿得到多于一瞥的注意。她递给他几个看起来像是用过的塑料袋,任由他自己整理袋子。

  站在坡道顶端,他的呼吸停滞了,当他低头看到汉尼拔站在码头上,正对着手机说话,而加油员正在一旁看着。他戴着顶帽子,至少而言,但那张嘴和那对颧骨并无任何伪装。这就是为什么他们决定让威尔来当那个和人们打交道的人,让他假装自己正独自旅行。威尔以为他们决定过了。

  “谢谢。”汉尼拔说道,而威尔正走近他,胳膊里夹满了那些他已经知道汉尼拔会叹息、嗤笑着接过的杂货——白面包,蔬菜罐头,干粉汤包,一个黯淡的西红柿和几根可悲的香蕉是他唯一能找到的新鲜农产品。威尔看着汉尼拔递给加油员电话和一张叠起的钞票。

  “乐意效劳。”那人说。“还有什么我们能为您做的吗?”

  “我相信我们现在已经配置齐全了。”汉尼拔答道,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威尔胳膊里的袋子。“祝您一天愉快。”

  “一路平安。”加油员说道,声音略带鼻音。威尔将袋子递给汉尼拔,自己默默地走到了甲板下面。他解开船绳,靠自己驶离了码头,驶出海湾,而马达几乎没有搅动水面。当他们出了海,他关掉了引擎,走下甲板。

  汉尼拔正对着那条白面包皱眉,正如威尔所预料的。威尔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只是穿过了楼梯与厨房之间的狭小空间,把汉尼拔紧紧地按在了冰箱上,伴着一阵野兽般的沉吟,将他们的嘴对在了一起。

  当威尔撤后时,很难说他们中的哪一个更喘不过气来。汉尼拔的双眼阴沉,一双棕色的瞳仁从沉重眼皮下热切地凝视着他。威尔想起他站在码头上,想起威尔在那一刻所感受的愤怒与恐惧,随后他将一只看似平稳的手掌放在了汉尼拔胸膛上,手指张开,以覆盖尽可能多的表面。

  他们之间搏动着的欲望突然变得剧烈而暴力。没有渐增的过程,没有时间慢下来,只有这突如其来的欲火的波浪。威尔的呼吸从紧咬的牙关后吐出,而汉尼拔的落在了他们之间的炽热喘息中。威尔能够感受到汉尼拔那紧贴着他的坚实身躯的每一寸,而汉尼拔的话语在他头骨中到处反弹。一旦我们开始,将没有什么能够阻止我们。一旦他们开始,威尔想着,他们之间逐渐累积的饥饿感不仅会吞噬他们自身,更会吞噬整个世界。

  “小心点。”威尔低吼道,将牙齿和话语紧贴在汉尼拔耳下的微湿肉体上。他能感受到在他唇下的血管中血液的怦张,而他用舌头舔舐着汉尼拔的脉搏,享受着颤栗的回应。我没法失去你,他想着,相信汉尼拔会通过某种方式听到这些话。

  汉尼拔点点头,他的头发随着动作轻扫过威尔的下巴。他没有说话,胸膛有些过快地起伏着。威尔的呼吸喷吐在他的皮肤上。他的头脑还不够清醒,并不足以让他对自己的大胆感到惊讶,但已经足够清醒地认识到那震惊终会来临。不久,他就会需要撤退一步让自己冷静下来,但现在还不到时候。他想要记住这一刻,记住他从汉尼拔身上所感受到的生理反应——轻柔、破碎的呼吸,颠簸着的心跳,透过他们之间的衣物抵压着他与之相回应的性奋的汉尼拔的阴茎——如此他过后便可以召唤出它来。一个咒语,可以将他在与逝者相处的漫长时间里所感受到的恐惧阻挡在外。

  ******

  “他会希望你继续杀戮。”贝德莉亚说道。“过了多久你对于惩罚的标准就开始下滑了?在月亮有时间盈亏之前,你就从屠龙走到了折磨醉汉。”

  威尔耸耸肩。

  “你已经到达了门槛。”贝德莉亚轻声低语道,透过黑暗、咸燥的空气,她的声音变得低沉刺耳。

  “我已经越过了它。”他嘲弄地说道。“我们一起占据了一个新的阈限空间[4],如今,面临着一个新的门槛。”

  “我很好奇,你们在另一边各会变成什么样子。”她哼了一声,茫然地审视着他。

  他没有告诉她,更没有告诉他头脑为他所展现出的这个鬼魂,告诉她另一边已然化为灰烬,告诉她经历这种变化会将他们一片片地剥离开。他不惧怕那等待着他们的转变。威尔预想他们各自的道德准则会继续衰退——因为,尽管所有证据都指向相反的结果,即他们以某种标准——为生——杀戮,但他们的受害者从未完全清白。有罪之人,他想道,面对着上天的谴罚。贝德莉亚是对的;他能感受到他心灵的内核正逐渐侵蚀着。他并不怀疑汉尼拔,如果还未熟悉这种感觉的话,将会在不久之后了解到这感受。他们之间事物的力量将会把他们完全吞噬,然而,他认为,它将首先吞噬掉许多其他的人。

  ******

  “你以前和男人在一起过吗,威尔?”汉尼拔问道,当他走过来坐在他身旁,沐浴在午后凉爽的阳光下时,递给了他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风停了,而船只在引擎的轰鸣声中前行。汉尼拔眺望过波光闪闪的海浪,望进橘红色的地平线。这些天来,空气变得越来越暖和了。“我想我们很快就会到达佛罗里达了。”他说道,然后以一种期待的神情回头看向威尔。

  威尔思忖着,对于这个问题,没有什么答案能让他的脸不像现在这么火辣辣的。他甚至没能分神为汉尼拔会如此随意地问他如此私人的问题而感到震惊,因为当然他会这么问,只是为了看到在面对自己的不适时,威尔的表情会是什么样子。他咳嗽起来。“没、没有。不太算是。”

  汉尼拔扬起一边淡色的眉毛。“不太算是?”他重复道,音节从他舌尖疑问着滚落。

  威尔并非第一次地在心里默默咒骂汉尼拔的好奇心。在那好奇的目光下扭转身躯的冲动无法抗拒;想要把汉尼拔推入水中的冲动则更为强烈。他从未与任何人讨论过这个话题,除了那些似乎总是被他所吸引的流浪狗,甚至在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只有一个吻。”他平稳地说道,然后喝了一口咖啡,希望那能是某种更烈的东西。“那时我还年轻。”

  他可以清楚地读到汉尼拔脸上的兴趣,并做好了迎接下一个问题的准备。有多年轻?为什么只有一个吻?他叫什么名字?那感觉如何?为什么只有一次?但由于某种神圣的奇迹,没有问题出现。于是威尔问出了他自己的那个。“我想你比较有经验吧?”

  “我有过一些实践。”汉尼拔承认道,而威尔抗拒着对这种赤裸裸的轻描淡写翻白眼的冲动。他记起汉尼拔以前在巴尔的摩的社交生活,一场由无尽的晚宴、歌剧出席、交响乐、以及为他每一句完美表述出的格言而痴迷的社会名流们所组成的狂欢游行。他的面庞上一定流露出了一些怀疑,或是从他皮肤上升起了一种甜到发齁的气味,因为汉尼拔继续说道:“远比你正想象的要少,我认为。性对我的吸引不足以让我参与进超越表层的社会交往之中。”

  “这是在委婉地说你不喜欢在事后不得不谈论自己的感受吗?”

  汉尼拔笑了。“我想这可以作为一种粗略的解释。任何真正有价值的性体验都会让我暴露更多的自己和我的偏好,而非让我感到安全。”

  威尔非常想知道那个“更多”指的是什么,以及什么会是汉尼拔认为“真正有价值的”,但他发现这些问题无法问出口。汉尼拔眼中闪烁着的光芒几乎让他胆战心惊,但威尔感觉到,只要他等得足够久,他终会发现真相。难道只是因为汉尼拔担心恋爱对象会最终将他和切萨皮克开膛手联系在一起吗?这当然说得通,但汉尼拔还说了偏好。威尔因这个想法而大声咽了口唾沫,并拒绝跟随它想得更远。

  “有点尴尬哈,”他承认道,而没有继续审问,“再次作为笨手笨脚、毫无经验的处子。我以为高中之后就不会经历这个了。”天啊。汉尼拔八成在心里正为这一切感到尴尬呢吧;只是出于礼貌没有表现出来。威尔并非第一次地想要知道,为什么汉尼拔要费这么大劲和他在一起;他是那个把他们推到这般境地,推到这个崭新悬崖上的人,而他本可以同样轻易地让事情保持柏拉图的状态。随后威尔便被一种可怕的恐惧感所掌控,即汉尼拔将会完全如此地建议道——告诉他他已经重新考虑过了情况,而他不再认为这是他们关系的必要进化——他认为他可能真的会疯掉,如果这真的发生了的话。这不会发生的。当然不会。当然汉尼拔肯定知道他没法指望着威尔有任何经验。当然汉尼拔对此十分了解,正如他对世界上的其他一切事物,不知怎的精通于一切可能的人类活动。“抱歉。”威尔不太走心地结束道,心里多少有些居心不良。

  “你完全没有什么需要道歉的。”汉尼拔告诉他。一群在他们头顶飞过的鸟儿的影子在他的面庞上闪烁,他的虹膜被阳光反射出一抹红色。他的嗓音低沉、充沛,像丝绸一般滑过皮肤。“恰恰相反,我发现你的缺乏经验出乎意料地诱人。我承认,这通常不是我在一个性伴侣身上所追寻的品质。但在这种情况下,我非常高兴能成为第一个探索你屁眼的人。”

  威尔的脸立刻着起火来。他能感受到那热量,如此强烈,以至于他的皮肤因此而刺痛。汉尼拔一反常态的粗鲁用词只是放大了威尔听到他话时的震惊。他的舌头变成了一块塞满嘴巴的厚实无用的肉。汉尼拔对着他微笑,倚靠在栏杆上,那张贵族的脸上带着一副洋洋自得的表情,威尔被空气呛到了。

  “等等。”当他发现自己又能说出话来的时候,威尔气急败坏地说道。他的嗓音听起来比平时更加粗糙了。“是什么让你以为会是你操我?”就让这把他从自鸣得意中拉出来吧,威尔想道。

  “你想要我这么做。”汉尼拔说道。

  事实上,这是真的,但这并不能取代威尔从未为汉尼拔清楚表明过这件事的事实——他甚至都几乎没有为自己考虑过这件事,除了在那些他独自站岗时,在他脑海中闪现过的模糊梦境之中。威尔的幻想总是有一种危险倾向,总是冲向那些无法控制和令人不适的方向,并且,你究竟该怎么想象一些你几乎没有经验的事情呢?也许是因为他缺乏经验,也许是因为和汉尼拔有关的事情没有什么是轻松的,威尔发觉当他试图想象当他们到达迈阿密时会发生什么时,他原本丰富的想象力逐渐化为乌有,仅剩一丝悸动着的乳白欲求。他很少想到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更多考虑的是他欲望的力量。“你怎么会这么想?”他问道,而在他自己听来,他的话像是对自己的辩护。

  “这是真的,不是吗?”汉尼拔问道,背靠栏杆,手肘放在身后。“你想要感受我在你体内尽可能地深入。”

  威尔几乎没法越过他心跳的喧嚣声音听到自己的声音。“我根本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而你现在正在思考这个问题。”汉尼拔把头歪向一边。“你想要什么,威尔?也许直接告诉我会让你更好受些。”

  威尔认为这是不可能的。他的表情清楚地表达了这一点。“我只是想要。”他开口道,随后叹了口气,摇摇头,用手指抓弄着头发——风突然把他的头发吹回到他脸上,使这个动作变得毫无意义。“我只是不想被迫谈论这件事。思考这件事。”仿佛他真的可以让自己不去想到它一样——想到汉尼拔看着他的方式,想到他在那目光之下所感受到的吞没他的欲望回响。“就让它顺其自然?我甚至不知道。该想些什么。我们能不能重新回到这次对话中有关我是个没有任何经验的尴尬处子的部分?我们为什么非得谈论这个?”

  “当你想到我们的时候,”汉尼拔问道,选择无视威尔刚才说过的一切,“你会想些什么?”

  威尔吞咽着。有那么一会儿,他想知道如果他现在跳下船,他能不能游到岸上。想知道这为什么如此该死的困难。咒骂汉尼拔那永不满足的好奇心。勇敢地蹒跚向前。“我、我想象着亲吻你。”汉尼拔哼了一声,鼓励他继续。他叹了口气。“我想象那会是什么样子,不论我们最终在哪里结束。”在宜人微风中飘动着的白色窗帘。“我想知道除了激动和恐惧外,这是否会让我感受到别的什么。我有很多疑问,但当我想到它的时候,任何答案都不重要了。我想象着亲吻你……和你一起杀戮。”

  汉尼拔的眼睛闪闪发光,而威尔朝他迈了一步,将咖啡放在舵轮旁冷却。“你拿走了卡西·博伊尔的肺,当她还在使用它们的时候。”他说道,看着汉尼拔舔舐嘴唇,他的红色双眼充满警惕,却因好奇而明亮。威尔想起了那天——金色的阳光洒在田野之上;乌鸦在附近草地上盘旋,等待着人们离开,以便它们可以进食腐肉;那鹿角,浸满暗色的血液,像一双畸形的大手,怀抱着她被撕裂的、毫无生气的身躯。“你那么做是为了我,如此我便能看到我在霍布斯的案子中错漏了什么。你折磨那个女孩,”他说道,“将她活体解剖。是为了我。”

  汉尼拔一言不发,面无表情。那是你第一次试图向我展示,威尔想道,然后记起了那杀戮、那展示所流露出的冷酷、轻蔑的感觉。他稳步靠得更近了些。

  “我想要看着你。”他说,并在听到汉尼拔喉咙深处发出的声音时舔了舔唇。“我想要你看着我。”

  汉尼拔举起一只手——并非完全稳定,威尔注意到——以抚摸他的侧脸。他的手指滑进威尔的头发,拉得威尔些许失去了平衡。一如往常,威尔想道。一个人如何能够在他生命的中心同时处于混乱与均衡状态,威尔说不清楚。他踮起脚跟,任由汉尼拔的沉重爱抚使他摇晃。

  “你能够,”汉尼拔问道,“区分性与死亡吗?”

  威尔注视着汉尼拔的嘴唇是如何跟随那些词句而动作的。“愉悦与暴力,”他沉思着说道,“欲望与腐朽。就我们而言,它们一天天地变得越来越难以区分了。”

  “至少,你有一些关于死亡的经验。”汉尼拔说,他的话语被脸上那抹深情且玩味的笑意所柔和了。“他们通常会说,欲望第一,死亡其后。”

  “但我们并非寻常。”

  “不,”汉尼拔笑道,“我们当然不。”

  他最后拽了一下威尔的头发——手指埋在靠近头皮的位置,如此威尔的头便能够轻易地因压力而移动——随后将威尔留给了他的思绪,和渐深的黑暗。

  ******

  “你打算下坠得越来越快。”贝德莉亚越过海浪耳语着,“一直加速,直到那速度粉碎你们。”

  “我在期待。”威尔尖锐地回答她道。

  “期待什么?”

  威尔转过身去,看到汉尼拔正拿着一个热气腾腾的保温杯,困惑地微笑着。“哦,呃呣。”威尔回头瞥了一眼但是当然,没有鬼魂胆敢站在汉尼拔身边,有关贝德莉亚的记忆再一次退回到他头脑中的黑暗角落里。“到达佛罗里达群岛。抱歉。我在自言自语。”他带着感激的笑容接过保温杯。“你来早了。”

  汉尼拔抬起一边肩膀,作为耸肩的马虎拟像。“我发现自己醒了,然后觉得你也许想在分配好的时刻之前稍微放松一下。我知道这些夜间值班对你精神造成的损害,比你愿意承认的还要严重。”

  威尔嘬了口咖啡——只有太烫、美味、醇厚的这一侧。“嗯。它们对你造成了什么损害?”汉尼拔只是笑笑。“好吧,是,我应该睡一会了。谢谢。”

  但他突然之间不想离开汉尼拔身边。此刻掌控他的并非之前那种对失去与抛弃的焦虑感,而是一种来自于接近这个男人所感受到的满足与保护。他们已经在同一艘小船上呆了两个多星期了,但他们几乎没有和对方呆在一起过,除了那些强烈得难以忍受的短暂时刻。

  舵轮下方有一对叠起的毯子,而威尔将它们摸了出来。汉尼拔看着他走向船尾,在甲板上铺上一条毯子,然后让自己躺在上面。现在空气足够暖和,即使是晚上,一条毯子就足够了。他们应该很快就到了。明天,威尔估计着。

  “我可以就在外面睡一会儿吗?”

  “当然。”汉尼拔说,而威尔笑了。“稍等。”

  汉尼拔消失在甲板下,威尔皱起了眉头。但不久后他就重新出现了,轻松地拖来一张双人床垫。“这对你来说会更舒服。”他不必要地解释道。威尔笑着向上看他。在汉尼拔的表情中有一种威尔很少见到的温柔,尽管也许只是黯淡的星光使它看上去如此。

  “你愿意和我说说话吗?”威尔问道,当他让自己再次舒服起来。“我怀念听你说话的日子。”他承认道。

  “当然。”汉尼拔说道。“你有什么特别想听的主题吗?”

  “随便。”威尔说。

  于是汉尼拔开始说道。“让我们想象一下,”他说,“以太能够穿透任何透明物体,假设它们都是弹性的话,那么它的粒子将仍然能够像以太粒子那样传递波的运动。”他在背诵某些他曾读过的东西,威尔想着,从记忆中。即使认识他这么多年,威尔发现他也没法不对这些智力优势的不经意展示感到片刻的惊讶。汉尼拔的嗓音平稳地滚动着,这些词句对于威尔来说,就像引擎的轰鸣声或海水的拍打声一样毫无意义,直到不久之后,词句、马达和海水都变成了一股混合的噪音,而威尔偶尔从中认出一些单词和短语。

  “……实验进一步表明,这两种反射的强度几乎是相等的,而在不同的透明物体中,这种强度随着折射率的增加而直线增加。因此,我们看到玻璃的反射比水的反射更加强烈,而钻石的反射比玻璃的反射更加强烈……”

  威尔任由汉尼拔的沉稳嗓音与夜晚和大海的声音混合在一起,感觉到自己逐渐飘入了睡梦之中,想知道他从汉尼拔身上所看到的反射的强度与力量。

  [1] 标题注,豹灯蛾(Garden Tiger),学名Arctia caja。分布范围极广,从美洲到欧亚大陆,从低海拔地区到天山的海拔三千米处,都有这类蛾子的发现。

  [2] 引用自约翰·弥尔顿《失乐园》:“这心是它自己的住家,能把天堂变地狱,地狱变天堂。(The mind is its own place, and in itself can make a heaven of hell, a hell of heaven.)”(朱维之译)

  [3] 引自奥斯卡·王尔德《自深深处》:“抵讳自己的经历就是遏止自己的发展。抵赖自己的经历就是让自己的生命口吐谎言。这无异于排斥灵魂。(To reject one’s own experiences is to arrest one’s own development. To deny one’s own experiences is to put a lie into the lips of one’s own life. It is no less than a denial of the Soul.)”(朱纯深译)

  [4] 阀限空间(Liminal space),liminal一词来自拉丁词根limen,意为门槛(threshold)。阀限空间是指一种过渡性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你将一些事物留在了身后,与此同时却也没有完全融入进其他事物中。

  Notes:

  作者尾注:正忙着回复评论!抱歉这一章有点简短和过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