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四章 西哥罗佩

  Notes:

  作者注:警告,本章末有生动的暴力描写。

  “你好,贝德莉亚。”威尔说道,沿着最后几级低矮的台阶走进船舱,显然丝毫不介意贝德莉亚瞄向他的枪口。他穿着一套也许是深蓝色又也许是黑色的西装,船里过于昏暗,难以辨别。是蓝色的,她想,汉尼拔会希望它与威尔的眼睛相配。作为一个从红龙和汉尼拔的手中幸存下来的人,他的状态看起来过分得好了,但在他一边脸颊上仍有一道暗红色的线条穿过。“多么幸运的一份惊喜啊。你相信吗,我刚打算亲自去拜访你。而你就来到这儿了。”他的声音中有一丝她之前不常听到的激动。事实上,她认为唯一一次他听起来像是这样是在他和她的最后一次预约时,那时他告诉她应该离开这座城市。

  现在回想起来,她也许应该听他的。

  她的大脑因恐惧而感到一片空白。她只有低声说话才能保持声音平稳。“汉尼拔在哪里?”

  “你为什么不对我开一枪,然后看看他会不会出现?”威尔问道,她立刻意识到他是对的。

  她降低枪口,却没放手。“用你男朋友的名声作掩护?”她笑着说道。“你真是……危险。”

  “只是想帮你省些麻烦。”威尔向前迈了一步。“尽管你现在很想杀了我,但你也足够聪明,知道我是对的。聪明会毁了很多东西,不是吗,贝德莉亚?”

  “作为科学怪人的新娘也能毁了不少东西,”她反驳道,“至少,对我而言是这样的。”她退后了几步,更加深入到船舱内部。他处在她和唯一的出口之间。她不能杀掉他——如果不能立刻也干掉汉尼拔的话。他不会立刻找上她的;如果他在附近——而她认为,他几乎肯定在——他现在是不会着急过来的。他会在之后的某一天干掉她,而其他人会发现她,一件令人惊叹的艺术品,血肉像光环一样散开在肋骨和臀部周围,一张脸平静地摆在一副穿透皮肤耸立出来的骨架上,被细致地保存在一块透明的冰块之中,像是犹大环中背信弃义的罪人一般,身处但丁地狱的最深层[2]。他会用她的血在冰面上写下,“地狱之王的旗帜正行进”[3],而当他们找到她之后,他会将他们全杀光,一个又一个,直到他成为唯一一个活着的人。地狱之王的旗帜正行进。就像路西法一样,汉尼拔将会吞噬他们,然后将他们从体内排出。

  不,她没法杀了他还指望自己能活下来,但也许她可以打伤他,然后逃走。如果她能成功逃到主干道上,她就可以在一家拥挤的酒吧里暂避一会儿,打电话给杰克·克劳福德,打电话给警察,打电话叫出租车,让司机送她到机场,买一张去往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的飞机票。

  “所以,”她说,几乎在威尔朝她走了一步的同时,又往后退了一步。“汉尼拔终于说服了你,让你屈服于诱惑以摆脱诱惑。”

  “看上去的确如此。”威尔说道,又走近了她。贝德莉亚决定这次不再让步了,而威尔以一种病态的愉悦嘲笑着她的决定。

  “我想知道,”她回笑着,随着转移身体的重量准备逃跑而轻扣扳机,“你最近还屈服于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抬起手臂,他就行动了,像一个模糊的影子,从她身边经过,用一只手将她的两只手臂都固定在身侧。他的另一只手迅速抬起,她感觉到注射器刺痛了她的脖子。

  房间在旋转,边缘在变白。尽管她很聪明,也很勇敢,贝德莉亚最终还是倒下了,坠入了一片空白,她所意识到的最后一件事,是朝她逐渐走来的沉重的脚步声。

  ******

  水壶烧开了,莫莉将冒着热气的开水倒进阿拉娜的杯子,随后倒进自己的杯子。她坐在她的客人对面,端着杯子在下巴下方,闭上了眼睛。她闻到了薰衣草和洋甘菊的香气,然后轻轻地笑了。在她心底,莫莉是个快乐的人。尽管她生活中的各种状况时常考验着她的内心,但她依旧保持乐观。她认为这种乐观来源于实际;她知道如何专注于需要完成的事情,而这帮助她度过了最糟糕的时刻。

  这是威尔告诉过她的他爱她的许多事情之一。她的笑容逐渐消失,她睁开了眼睛。

  “我很抱歉这样不请自来。”阿拉娜说道。“我不知道该怎么联系你,并且说实话,我不想暴露我的行踪。现在这对我来说很不安全。”

  “我很抱歉。”莫莉诚恳地对她说,阿拉娜有些悲伤地笑了。

  “谢谢。”她说道。“你怎么样?”

  莫莉重重地呼了口气。“大部分时候,很困惑。”她说的是实话。阿拉娜身上的某些特质迫使她变得诚实,尽管她总是倾向于坦诚。也许她感觉这个女人很亲切,知道她曾经也爱过威尔,并没能把他拉回到稳定和安全的状态之中。威尔曾经告诉过她,在莱克特医生给予她另一种结局之前,阿拉娜曾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莫莉想知道她们曾经可能有多相似。

  “我想你会有很多问题。”阿拉娜说道。“这也是我来这里的部分原因。我怀疑杰克不会想到要留给你时间提问。”

  “确实不会。”莫莉同意道,“不过值得肯定的是,我觉得他比我还要失眠。我的恢复能力一直很强。”

  “威尔也是。”

  莫莉脸色变了。她很有韧劲,乐观,并且务实,但这依旧难熬。并且越来越难熬了。她甚至在出院前就送沃利去在俄勒冈州的爷爷奶奶家了。一位戴着墨镜、穿着深色夹克的FBI探员开车接走了她的儿子,并送他到了登机口;威尔下落不明。

  “所以我可以问你任何问题,而你都会回答?”

  “如果我能的话。”

  “好吧。”莫莉皱着眉头,吹了吹她的茶。“我丈夫还活着吗?在你看来的话。”看到阿拉娜扬起的眉毛,她连忙补充道。

  “在我看来,”阿拉娜说道,“几乎毫无疑问,是的。”

  “那……莱克特医生呢?”

  “我很确信汉尼拔还活着。”阿拉娜说道,“并且我同样确信他不会让威尔死去。”

  “但是为什么?”莫莉脱口而出。“威尔总是告诉我他们是敌人,莱克特是一个一再试图杀死他的偏执狂。”

  “他告诉你的是真相。或者说,部分真相。”

  “但他们不是敌人吗?”

  “没有一个词可以形容目前他们之间的关系、曾经的关系或是,我认为,他们正在形成的关系。”阿拉娜品了口茶。“也许之前他们确实有过近似敌人的关系。但是在他们交往的大部分时间,他们对彼此的关系都有各自的看法。现在不同的是,他们对彼此的印象开始变得一致,而这对于威尔和我们所有人都很危险。”

  “无意冒犯,”莫莉说道,“但你说的这一切实际上只是让我更加困惑了。”

  “不如你跟我讲一下威尔告诉过你什么?”

  而莫莉讲给她听了。这是一个简单的故事,尽管当她复述这个故事时,她意识到这其中有一些她之前从未注意到的漏洞,一些她本应注意到的不协调——为什么她之前没有注意到呢?

  “他说,他在与FBI合作明尼苏达伯劳鸟案件时认识了莱克特医生,他们在一起工作了几个月。然后,威尔意识到莱克特有些不对劲,而莱克特试图陷害他杀人以示报复。威尔说你起初并不相信他。”她看着阿拉娜的脸,但这位医生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他说你和莱克特是朋友,”不仅仅是朋友,“还是老同事,而莱克特有一种威尔明显缺乏的天生的魅力,所以他很容易说服大家威尔是一个情绪不稳定的杀人犯。威尔告诉我,在他洗清罪名之后,他设法揭穿了莱克特医生的真面目。”

  阿拉娜嘬饮着她的茶。“所以在这个版本的故事中,”她说,“威尔和汉尼拔有一种严格的职业关系,并在威尔发现真相后转化为仇恨?”

  莫莉点头。一丝颓丧感从她的胸口升起。威尔是怎么说服大家的?他是怎么知道真相的?为什么莱克特医生会像威尔告诉她的那样,如此明确而无情地攻击威尔?为什么她以前从来没有想过要问这些问题呢?她不是个没脑子的人。她一般不会毫无疑问地接受。为什么这次她就允许自己这么做了呢?

  “你会怎么描述他们的关系?”莫莉听见自己问道,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得到答案。

  阿拉娜平静地看着她,似乎感觉到了她的恐惧。最终她回答道。“亲密。”她说。“没有人能像威尔那样了解汉尼拔。也没有人……”

  “没有人能了解威尔,”莫莉吞了吞口水,“除了汉尼拔。”

  她的客人什么也没说,但她透过她们杯子里冒出的蒸汽看向莫莉的眼神,就已经是莫莉所需要的全部确认。她眼中的怜悯之情,几乎和知道自己错得多么离谱、多么盲目一样令她心痛。“他告诉我他想让我相信他,”她说道,“于是我毫无疑问地相信了他。”

  “像威尔和汉尼拔这样的人,”阿拉娜说道,而莫莉回避着对面这个女人轻易将他们归为同类的事实,“善于让人们相信他们。”她停顿了一下,随后补充道,“你不能责怪自己。即使你非常聪明,他们也知道如何让你忽视一些事情。”

  “我不怪自己,”莫莉说道,“我怪威尔。”

  “这很合情理,但你也可以考虑一下他的动机。”阿拉娜说道。“我觉得他不是有意伤害你的。”

  “确实不是。”莫莉附和道,“也许不告诉我真相只是因为这样更简单一些。但这不公平。他把我和我儿子置于险境。而现在他人呢?也许我就应该相信揭密网;看起来我应该一直更相信那些小报。”

  “他对你的所作所为是不可原谅的,”阿拉娜说道,“但也是可以理解的。他以为他可以和你一起将他从那种生活中解脱出来,而到那时真相就不再重要了。它只会成为一个干扰。讲出来会伤害他,听到则会让你困扰,如果他决心要过一种好的、正常的生活的话,是不是真相还有什么区别呢?他也几乎做到了。如果杰克没有来找他,我想他会在这里幸福地度过余生。”

  莫莉沉默了。“我现在处于危险之中吗?”她终于问道。

  阿拉娜的表情充满赞许,似乎她很高兴莫莉终于问对了问题。“我不这么认为。”她回答道,微歪着头。“和他们相处最好谨慎一些,但是威尔不是个坏人。”莫莉听到这句笑了。“尽管他对你隐瞒了真相,但他真的是你嫁的那个人。或者至少,他的一部分是。”

  “汉尼拔把红龙派到了我家。”莫莉没有评论阿拉娜刚才的话,而是说道。“难道我不应该比担忧威尔更加担忧他的关注吗?”

  阿拉娜摇了摇头,棕色的短发在透过厨房窗户的阳光之中闪闪发光。“他对你不感兴趣,”阿拉娜说道,“因为他现在有了威尔。”莫莉试图掩饰她的回避,却失败了。阿拉娜没有评论,和善地继续说着;莫莉觉得自己现在无法承受这个女人的安慰和善意了。“他不会想要冒着失去威尔的风险来将目标毫无意义地对准他身边的某个人。现在再没有必要针对你了。”

  这很难算得上是个令人欣慰的想法。这只会帮助莫莉想起她失去了多少。她凝望着窗外白雪覆盖的院子,在那里狗狗们已经吃完了午饭,正四处嗅着,在雪地中挖着洞。“我觉得我不需要知道更多了。”她说道。

  “你仍然可以帮助他。”阿拉娜突然说道,莫莉又看向了她。“威尔依然爱着你,他只是在汉尼拔这件事上一直不擅长控制自己。但是他和你的关系帮助他维持自我了很多年。当我上个月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我被他的状态之佳所震撼,而这正是你的功劳。如果我们能让他想起这一切,他会回到我们身边的。回到你身边,莫莉。”

  她皱起眉头,考虑着这位医生的话。这真是一团糟。莫莉在二十八岁时就经历了深爱的男人死于癌症,而她不得不带着一个孩子和对黑暗的恐惧开始新的生活。在她遇到威尔·格雷厄姆之前,她就已经经历了许多的、远超一生所必须的痛苦。而现在,发生在她身上的事情,和阿拉娜所请求他的事情,是这些痛苦中最为糟糕的。

  “我不想要他回来。”莫莉沉默了很长时间后说。“如果我只有一个人的话,也许我会这么做,但是我也得为沃利着想。不过,”她说道,阿拉娜的失望表情转变了,“我爱威尔。我希望……我希望他过的好。”

  她凝视着窗外的树木、雪地和狗。巴斯特一屁股坐在地上,在松软的雪地中快乐地摆动着身体,像是它正做着一个雪地天使。它的尾巴在身下摆动出一个半圆形的空白。在它身后,还有三只狗在一根分叉的大树枝旁来回奔跑。当她闭上眼睛,她能够看到威尔站在外面,站在狗狗之间,正对着她微笑。

  ******

  “你画的是我们吗?”

  “我看起来像是在画我们吗?”

  威尔皱起了眉。这确实看起来像是他们,身着某种古希腊式的制服,身后潦草地勾勒出了一群穿着类似军服的士兵。然而,如果他说是的话,威尔认为汉尼拔肯定会说一些像是“多么有趣”的话,并暗示这只是威尔的想象,而不是他显然正在做着并以期回应的事。因此威尔什么也没说,只是看着汉尼拔,低头看着桌上的画纸。汉尼拔化名拥有的秘密公寓原来是一座高档建筑的顶层公寓,乘坐私人电梯才可进入。这间替代公寓里的书房不像以前那间那样熟悉,威尔记得自己在那里曾度过了很多个失去理智的小时,但这个新房间里依旧有一些怀旧的事物。它映现着威尔记忆中的那个地方,并如从前一样,被同一个人所装饰。它处处透露出汉尼拔的味道、他的存在和他的风格,威尔从中感到一种对遥远过去的渴望,穿过那些久远的诡计和真相,对那些过去版本的他们的渴望。

  沉默将短暂的一刻拉长了,随后汉尼拔说道:“我在描绘底比斯圣军(the Sacred Band of Thebes)。[4]”好像这是一件威尔理应立刻明白的事情。他在记忆中搜寻着任何相关的知识。

  “我想我有几张他们的专辑。”威尔开玩笑道,这样可以争取时间,也许还能让汉尼拔说些什么能唤起他记忆的话。

  “底比斯军团,”汉尼拔说道,显然决定完全无视威尔的回答,“是一支完全由情侣们组成的4世纪军队。”

  威尔皱起了眉。“像古罗马狂欢宴会那样的纵欲军队?”

  汉尼拔恼火地露出了牙齿。如果威尔是别人,他敢肯定汉尼拔此刻正在考虑着晚餐菜谱。实际上,他也确实很有可能正在考虑这件事,尽管威尔很确定他不会为了这么小的事情而这么做。如果汉尼拔打算因为威尔开的每个关于他那些古怪、自命不凡的兴趣的糟糕玩笑而变得嗜杀成性的话,那么他们的生活将变得尤其令人忧虑。

  “并不是那种纵欲军队,”汉尼拔回答道,“尽管这是一个多么有趣的想法。我很乐意听到更多你对于他们的想象。”

  威尔能感到他的脸在越来越烫。“你刚才还正要告诉我关于什么神圣军团或者底比斯军团的事情。”

  汉尼拔笑了,那笑容有些不正经了,威尔觉得。“那就下次吧。底比斯圣军,也被称为底比斯军团,是一支由一对对情侣所组成的军队。”汉尼拔解释道。在汉尼拔犀利的目光下,威尔感觉自己被逐渐变红的脸出卖了。“几代人以来,他们一直是一股势不可挡的力量。爱可以激发爱人与所爱之人的最好的一面。一个人宁愿死去一千次,也不愿将他所爱之人抛弃在危险之中,或是让他看到自己不光彩的行为或者懦弱的表现。”他停顿了一下,在他正在画的人物的胡须上涂上阴影——威尔仍旧觉得这个人物看起来非常像他,并且越看越不舒服。“为了最终击败军团,马其顿的腓力二世不得不击杀掉每一个人,因为没有人屈服。当他意识到他杀掉的是一群怎样的人时,他泪流满面。” [5]

  威尔早已口干舌燥。汉尼拔已经不再看他了,但他仍然因那凝视而感到如芒刺背。他能感到自己的脉搏开始加快,他看向汉尼拔在纸上灵巧地移动着的铅笔。他能听到纸页上石墨的刮擦声。

  “如果克劳福德认为他能够阻止我们中的任何一个,”威尔说道,“他就必须准备好阻止我们两个。”他吃力地吞咽着。也许这样会更好,他想着,就这样结束这个话题。但他身上某个叛逆的地方继续说道:“但我们不是情侣。”突然间,房间里的气氛发生了变化,没有足够的空气用来呼吸了。

  “每颗心都在唱着一首不完整的歌,威尔,”汉尼拔说道,表情神秘莫测,口音浓重,“直到另一颗心轻声和应。[6]自我遇见你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会在你身上找到属于我的那一份回应。”威尔的心在他体内砰砰直跳。他的血液涌动地如此快速,他不禁感到头昏眼花,耳朵里充满了嘈杂的嗡鸣声。几滴汗珠顺着他的脖颈流下,最终消失在衣领下面。他看见汉尼拔从纸上抬起头来,无法克制自己抬起视线,注视着汉尼拔那迷人的红色眼睛。

  当汉尼拔再次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正是威尔在梦中和清醒的遐想中听到的那个声音,那个在他三年痛苦的自我折磨中回避的声音。“我爱你,威尔。”汉尼拔说道。

  威尔被空气弄得透不过气来。他此刻不确定面前的汉尼拔是否真的存在,也不确定是否有什么鬼魂穿越了威尔试图将自己撇除的这些年的时光,像是汉尼拔所做的那样穿进他的大脑,穿进他的想象之中。如果他伸手去触碰汉尼拔,他会像烟雾那样消失在指尖吗?他想知道,但他必须挣扎着,才能维持这些连贯的思考和呼吸。

  汉尼拔任由他以一种不稳重的仪态慌张地开口咳嗽,带着一种这么多年以来,威尔常常见到的沉默的神秘看着他。随着肺部奋力吸气,他猛烈跳动的心脏加速了流过他身体的血液,威尔能够感到自己开始心慌意乱。他从桌子的一角抓起一杯被遗忘的渗着水珠的苏格兰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在他胃里温暖地燃烧着,他颤抖着深深吸了一口气。保持冷静,他告诉自己,然后才意识到已经有多迟了。

  “你没有能力去爱。”他说,他终于可以再次呼吸了,他的镇静开始慢慢恢复。

  “在你的世界里,我是唯一一个有能力的人。”汉尼拔反驳道。他的声音平静,没有感情,没有一丝愤怒。然而,这些话语又是如此沉重,在汉尼拔用他那温文尔雅的口音说出的那些冷冰冰的音节之后,有一团火焰正在燃烧。威尔知道自己应该提防这种语气;这听起来就像很久以前,汉尼拔站在他巴尔的摩的厨房里,看着威尔在他脚边流尽鲜血时的声音。

  威尔以为汉尼拔会在一个更合适的、更加柏拉图式的语境中表示爱意。毕竟,他的语气和表情中没有任何东西暗示着对这个词的浪漫解读。但威尔不打算用一个勉强的误解来宽慰自己。这只可能会激怒汉尼拔,因为汉尼拔知道威尔完全明白他的意思。

  “没有别人能了解你,威尔,”他说道,声音放轻了些许,但他所说的内容却依然格外令他感到恐惧,“就像除你以外没有人了解我一样。”

  威尔吞咽着,眉头紧皱,双眼紧盯着汉尼拔的肩膀。他感觉有必要打破此刻的紧张气氛,他们之间的空气如此致密、令人窒息,几乎能听见噼啪作响的声音,而他依旧无法正确地呼吸。“多久了?”他问道,尽管已经知道答案,但仍希望汉尼拔能够听之任之并给出回答。我之所以知道是因为他告诉过我,因为我听到了他在我脑海中的声音,但即使只是一闪而过的想法也让他感到过于荒谬了,更无法忍受进一步的深思。

  汉尼拔笑了,原谅了威尔的明知故问。“自从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他再一次回答道,听到这些话被说出来的感觉是如此不同,以至于威尔的身体强烈且即刻地反应着。“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是那个能够理解我的人。知道我也能够理解你,知道你迫切地需要被理解。你——如此伟大,却被压抑着的造物,一匹像狗一样被封口、像猎犬一样被利用的狼。很明显,他们从来没有,也从不可能见到真正的你。你知道为什么吗,威尔?”

  他摇头,再一次吞咽着。他的口腔如此干燥,几乎让他感到疼痛;他能感到自己的嘴唇有了轻微的皲裂。

  “因为你是参孙谜语的答案,威尔,是狮子里的蜜。那些非利士人不懂你,但对我来说,你是如此明显。有什么比狮子还强呢?有什么比蜜还甜呢?除了你,还有什么呢?”[7]

  威尔什么也没说,而是让他的眼神滞于一处,同时试图均匀地呼吸(这已经变得非常困难)。他不确定自己的腿还能支撑他多久,于是他瘫坐在了汉尼拔桌子对面的椅子中。

  汉尼拔微笑着,并无恶意。“你早就知道了,威尔。现在听到这个真的让你感到惊喜吗?”

  “我不……”威尔终于说道。他的声音沙哑而痛苦。“我不觉得惊喜,我做不到。在你做了这么多之后……”

  “亲爱的孩子,”汉尼拔说道,似乎并不被威尔的话所影响。如果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他听起来像是被威尔强烈的否决给逗笑了。“你以为爱是什么?”

  从另一个房间里传来一阵声音,威尔转向门口,尽管他知道他在那里什么也看不到。而当他转回身体时,汉尼拔依然在盯着他。他吞了吞口水,故意地看向除那双眼睛之外的其他地方。“我想我们的客人一定是醒过来了。”威尔说,为这个小插曲感到庆幸,尽管这意味着麻烦的开始。

  他能感觉到汉尼拔仍在看着他,威尔壮着胆子从他睫毛下看了他一眼。汉尼拔无疑看起来不像是被拒绝的样子。事实上,他几乎看起来很高兴。天啊,真是个疯子,威尔想着,很快又移开了他的目光。他听到汉尼拔站起来,终于呼出一口他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在憋着的气。

  “我会让她舒服的。”汉尼拔说道。在他离开房间前,他停顿了一下,威尔再次抬起头来看是怎么回事。汉尼拔现在的表情完全不同了,他的眉头和嘴角都微微蹙起。他看上去有些犹豫,仿佛这一次,他不太确定自己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威尔扬起眉毛,对他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好奇。终于,汉尼拔低语道:“你不必跟来,威尔。你已经取得了惊人的进步。但这次将不同于我们对英格拉姆或是红龙的所作所为。”

  努力地克制着自己难以置信的表情,威尔迫使自己考虑着汉尼拔的建议,而不是直截了当地拒绝。就各种方面而言,这次将会很是不同。他没法假装自己不感到害怕。他对自己可能出现的反应一无所知,而这,威尔意识到,可能也是汉尼拔如此担忧的原因。杀死杀人犯让他感觉正义。但他现在所要做的事——他实际所要求汉尼拔去做的事——则与正义相去甚远。不,这更像是汉尼拔会做出的事情,威尔想着,出于愤怒而伤害别人,而不是出于任何伦理正当。的确,贝德莉亚一直令他十分恼火,她试图杀死他们的举动更是明显地为威尔提供了另一个讨厌她的理由,但她不是个坏人。或者说,她在汉尼拔重塑她之前还不是个坏人。没有道德作为借口,没有激情蒙蔽双眼,威尔能够忍受这种程度的残忍暴戾吗?又或是,他将会畏缩不前,重新回到道德制高点?

  只有一种方法能得知答案,威尔想。“不,我想要在那儿。”他说道。“我可以帮你……”

  “很好。”汉尼拔说道,绕过桌子朝门口走去的同时——几乎肯定是故意地——侵入了威尔的私密空间。“我会做好准备的。你能帮我把主卧室床上的那个包拿来吗?”

  ******

  汉尼拔走出了房间,威尔看着他,心如乱麻。一方面,他渴望暂时摆脱汉尼拔那令人沉醉的存在,这样他的头脑才能清醒,他才能辩证地思考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另一方面,只要汉尼拔离开视线太长时间,他依旧会感到一阵焦虑。汉尼拔那——如其所料的浮华的——秘密的藏身之所比他们的小船要大得多。威尔依旧坐着,迫使自己冷静下来之后再起身。他又看了一眼汉尼拔留在桌上的铅笔素描,毫无疑问,这画的就是他们。那个明显是威尔的人甚至在脸上也有一道模糊的疤痕,一个对于他的伤口一两年后样子的乐观预测。

  我应该对此感到更加生气的,威尔想着,但他无法生出丝毫厌恶。当然,汉尼拔是对的,他早就知道对方对自己的感觉了,早在他得到贝德莉亚的确认之前,他身上的某些部分就已经知道了。在很久以前的某个时刻,威尔甚至曾经想象过一个关于他和汉尼拔的完全不同的未来。威尔记得当托拜厄斯·巴奇死后,他跟在杰克·克劳福德身后走进他的办公室时,汉尼拔的那个眼神。

  “我感觉我把你拖进了泥潭。”他说,靠在汉尼拔的桌子上,或许还有一丝忧虑在心头挥之不去,丝毫没有意识到他错的多么离谱。汉尼拔全神贯注地盯着他,表情充满了敬畏,仿佛他是第一次见到威尔。

  “不。”他说道。他的下巴上残存着一道干涸的血流,威尔遏制着自己俯身用大拇指将其擦去的冲动。尽管如此,他依然想象着,当他用粗糙的拇指拂过汉尼拔的皮肤、和他的下嘴唇时会有什么感觉。“我是自愿的。不过我依然感激你的陪伴。”

  现在想想他当时对汉尼拔的保护欲,真是可笑。他是多么担心自己会把这个光彩夺目的人物拖进他充满谋杀与死亡的世界,却从未意识到汉尼拔才是那个将他拽入噩梦一般世界的人,而不是恰恰相反。他们相互看了一眼,都为能看到对方活着而感到如此庆幸,仿佛他们终于认清了彼此(尽管回想起来,事实并非如此)。也许他们只是第一次认识到他们的友谊已然变得多么重要。当时看来,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不可避免地要比过去更加密切,而且在某种程度上,这种变化确实发生了。但当时他并没有预见到那些发烧、那些噩梦,没有预见到自己会用枪指着汉尼拔的脸,或是将尸体放在汉尼拔的脚下,又或是随着汉尼拔双手的触碰,自己的生命喷涌而出。他只是看到了一个让他想要抚摸他的脸的人。事情本可以如此简单的。至少看起来会很简单。但事实上并非如此。

  而现在,威尔用颤抖的手捂着脸,站起身时需要紧抓着椅背才能保持平衡。他一直都清楚,因此汉尼拔的坦白没有改变任何事,但同时也改变了一切。他这样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坦白作为一种催化剂,能够促使一些更大的计划付诸实施。为了破解他的目标,威尔知道他必须确定汉尼拔想要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他只能想到一个答案,这也正是汉尼拔一直想要的东西:他。

  ******

  当贝德莉亚醒来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她试着坐起来,却被手腕和脚踝上捆着的拉链似的东西所限制。她能感到那塑料随着她扭动身体而嵌入皮肤之中,但如果她能让自己保持得不那么直挺,这绑带就不足以切断流向她手脚的血液。黑暗令她迷失了方向。这感觉就像房间在她周围摇晃着,而她看不到任何参照点以定位自己。她的头部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但在周围总有一种她无法摆脱的迷雾,在充满脑海的恐惧和药物的残留作用下,她的思绪变得缓慢而朦胧。

  她实在是胆战心惊。在恐惧中难以呼吸。贝德莉亚想到了那些年轻的“尖叫女王”,她们在那些格外血腥的电影中的近半对话几乎都在尖叫。她想到了她们因哀号而拉长的脸庞,想到那种可以使人如此失控地尖叫的恐惧。那种尖叫表明着自我意识和清醒感的丧失。而她从不惊慌失措或是歇斯底里。

  尽管如此,现在,她感到一阵可以媲美电影中的尖叫在她体内呼之欲出。面对如此巨大的恐惧,她深知自己有完全失控的可能。而这种可能是目前为止最令其恐惧的事情。

  门开了,将她从思绪中拉出。他踏着走廊的灯光走进了房间,他的轮廓熟悉得令人恐惧。不,她头上的血管突突狂跳,不,不要,哦拜托。

  “晚上好,杜穆里埃医生。”他用她在梦中、甚至在她的内心独白中,努力不让自己听到的那种慵懒而带有口音的声音说道。那个黑影穿过昏暗的灯光向她走来。求你了,不要。“很高兴再见到你。我猜,你大概没有同样的感觉吧。”

  她咽了口唾沫,试图让自己的眼睛随着他走近而聚焦在他身上。这使她的脖子处于一个不舒服的位置。起初,她还考虑着该如何回答他,却在此刻出乎意料地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你可能在想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说道,然后停下,从上方逼近着她。在她上方的那张脸一片漆黑,几乎无法与周围的黑暗分辨开来。尽管注视着它令人感到毛骨悚然,但贝德莉亚发现自己很难闭上眼睛。然后他打开了灯光——明亮、炽热的光线就在她的正上方——她的瞳孔迅速缩小,疼痛难忍,她发现自己能看见他了,而这比任何什么阴森黑暗的幽灵还要更加糟糕、糟糕得多。

  透过笼罩在她身上的恐惧,她听到自己说:“这次不坐头等舱去欧洲了。”

  他挑了挑眉,被逗乐了。“对,恐怕不行了。”他说。“亲爱的医生,你的飞机旅行的日子结束了。”听到这些话,她闭上了眼睛,小心翼翼地不让眼泪从睫毛下溢出来。终于,不用比这个怪物多想一步了,没有任何希望了,但我仍然无法想象失败,她想着。人们很难承认自己被打败了;即使面对着无法逾越的证据,我们也想要相信总有一条出路。当然,我们知道没有。这是一个没有门的房间,充满着毒气,没有办法逃脱,也没有任何人能及时提供帮助。然而,知道这一点并不意味着相信它。

  “你在好奇我将把你制作成什么菜肴吗?”汉尼拔问道。

  她呵出一声几乎像是笑声的声音。“我没感到好奇。”

  “真是遗憾。”他说道。“我很期待着向你展示一番。”

  她睁大了眼睛,眉头紧锁,一脸困惑。他是什么意思?他能有什么意思?是什么新的恐吓吗?

  门口传来一阵声音,随后威尔·格雷厄姆出现了,她透过明亮的灯光和药物所造成的笼罩着她的迷雾看到他正对着她怒目而视。她不由自主地缩回到了床垫之中,心脏砰砰直跳。

  “睡得好吗,贝德莉亚?”威尔傲慢地问道。

  “睡得像死人一样。”她告诉他。

  威尔的脸上浮现出那神经质的微笑。上帝,他是怎么蒙骗克劳福德这么久的?他怎么到现在还能够做到?因为那个人似乎仍然不确定自己是要逮捕还是解救威尔。他令人生畏,他身上的暴力倾向如此明显,简直就像闪烁的霓虹灯一样。“倒也不太像。”他说道,然后转向汉尼拔,举起一个看起来很重的褐色医用皮包。“你想把这东西放在哪里?”

  “放在那边桌子上吧。”汉尼拔指向了某个她视线之外的东西。“把它拉近床边。而你,贝德莉亚,”他伸手想要碰她,尽管反射活动受到了抑制,但她还是忍不住往后退。她不想感受他的双手是如何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上,温和地暗示着他可能对她造成的伤害。就要对她做些什么了。他无视了她的退缩,将一只手放在她的肩膀下,另一只手放在她的臀部上。“原谅我的冒犯。”他说着,把她拉向床边。她克制着自己不去反抗他,并赢得了胜利。但仅此而已。不论等待着她的是怎样的死亡,她决心尽可能有尊严地面对它。她的生命也许会在不理智的尖叫声中结束,但现在开始尖叫还为时过早。她感受着那股尖叫在她心头蠢蠢欲动。“好多了。”他从床上提起一个滴液袋,将一个小型金属架推进她的视野,并将滴液袋挂在她的上方。这个房间看起来更像是医院而不是屠宰场,但她不确定这是什么值得乐观的事情。他打算做什么?

  “我不希望你感到惊慌,贝德莉亚。”他说着,双手灵巧地准备着静脉注射。“一旦你开始注射这种溶液,你将会失去腰部以下的所有知觉。这种效果是暂时的;没有必要恐慌。这仅仅是在模拟瘫痪。”

  她歇斯底里地笑了——没有必要惊慌失措,这个野兽一边向你的血液中注射一边说——但当他将针头插入他肘部内侧的静脉时,她沉默了,这效果几乎是瞬间产生的。这种麻木感很奇怪,几乎像是她的肢体正要睡着一样。汉尼拔再次将一只胳膊放在她的肩膀后面,把她向前拉,然后把枕头放在她身后,使她以45度角躺着。她现在可以看到自己的腿了,但当汉尼拔拧扯、戳弄它们时,她却没有丝毫感觉。他的眼睛盯着她,观察着她的反应,直到他满意地发现没有任何反应(除了惊恐困惑的表情)。

  然后他坐在了床沿上,从威尔拖到床边的矮桌上取出一支毡尖笔。他用食指和中指抵住她的髌骨边缘,在她膝盖上方画了一条两英寸的线。她感到自己那颗绝望的心又跳得快了一些。“你为什么不坐在她的另一侧呢,威尔?从那里你可以更好地协助我。”

  她胸部和肩膀下的床单湿透了,但她太过于着迷于自己膝盖上发生的事情,而不想抬头。汉尼拔正在她的身上作画,在她大腿上画了一条鱼嘴状曲线。她好奇而又害怕地看着他将手中的笔放回桌上,选择了一把手术刀。她心猛地一沉。现在是时候尖叫了吗?她的呼吸突然变得困难了,当他俯下身子,将手放在她的小腿之上,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切割着的时候,她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当他重新坐起来的时候,她看到他割断了绑在她脚踝上的拉链,她的腿现在不受束缚了,在她褪到臀部的裙子下微微分开着。如果不是因为现在有一个精神错乱的虐待狂拿着手术刀蹲在她上方,她所要担忧的就只有自己的不雅了。

  他们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她疑惑着,依然努力保持呼吸和心率稳定。这是一场她正在输掉的战斗;她现在听起来就像刚刚爬了五层楼,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直跳。她隐约有些担心,担心自己的心脏跳得太快,担心血液流得太快,会从他用那把小刀挖出的洞中喷涌而出。然而,她又觉得自己会很快地开始将死亡视作一种恩惠。也许这就是她问题的答案,也解释了为什么汉尼拔没有选择给她服用镇静剂。

  也许他只是为了取悦自己,她承认,迫使自己深入地思考到底发生了什么,以及为什么。如果她想要活下去,她就必须将自己的头脑化作武器;毕竟,这是她仅剩的了。深呼吸,她迫使自己对这令人震惊的恐怖局势进行全面思考。这似乎不只是一时兴起。汉尼拔当然有能力实施这种程度的残暴行为,但他也一直彬彬有礼。他们一直很友好。这似乎有点不符合他的性格。真正的问题是,她想着,威尔·格雷厄姆在这里做什么?或者说,这就是为什么汉尼拔如此对她的原因吗?这就是为什么她比害怕汉尼拔更害怕他的原因吗?她听见鼓膜中传来低沉的心跳声。

  他的第一刀切得很浅,她感觉像是自己正看着这一切发生在别人身上。某个远在天边的人,她从未见过,也永不会见。她能听到血液在太阳穴中砰砰作响,像是大海正在她身体中咆哮。他在原先的切口上重新下刀,慢慢地向下推进,切入下面的脂肪层。贝德莉亚可以看到那粘稠的黄色组织在他有力的切割下裂开了一道口子。令人惊讶的是,至少到目前而言,她没有流血。她闭上眼睛,主动地专注于自己的呼吸,迫使自己在吸气之间计数。哦天,哦天哪。起初,她的呼吸间隔甚至不到两秒。即使是现在——她也依然不能相信,认为这一切都不可能发生,不可能发生在她身上。然而,最后她可以一直数到五了。闭上眼睛会更容易,更容易把那些她看不到、感觉不到的东西挡在外面。

  直到她能闻到。

  她的眼睛一闻到烧焦的肉味就睁开了,而在看到她的腿的瞬间睁大了眼睛。她的腿被完全剥开了,皮肉像一件宽松的衣服一样垂在敞露的伤口周围。威尔正在用一个叉状的牵引器把多余的肌肉拉回来,而汉尼拔则用双手在日落一般血红的皮肤、血液、脂肪和肌肉中忙碌着。很难看清到底发生了什么,但从他的手中逸出了一缕轻烟。她意识到他正在用一根手持的电烙棒,一层一层地切开并烧穿骨头周围的肌肉组织。

  恐惧突如其来,势不可挡。虽然下半身不能移动,但她尽可能地用躯干向汉尼拔倾斜。“嘿,别动。”威尔责备着,声音淹没在药物造成的迷雾之中。他的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推回了枕头里,将她保持在那个姿势。她恼火地意识到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控制住她。

  “小心点,贝德莉亚。”汉尼拔警告道。“你不会希望我手滑损伤到你的股神经的。”

  她的回应介于呜咽和大笑之间。正在发生的这一切的现实和对其完全的认知像一只拳头一样击中了她的胸膛,击出了她肺里的所有空气。他们会让我活着,她意识到,让我保持新鲜,在需要的时候从我身上摘取,就像人们从药草园里采摘一样。他们将会逐渐地享用我,看着我变少,直到我毫无价值。哦天啊,我要疯了。

  他们已经做的很残忍了;她知道,即使没有那麻醉了她正被截掉的下半身的药品,她也无法起身,离开这一团他们制造出的混乱。

  她内心深处的那声尖叫现在更接近表面了,渴望着得到释放。她强迫自己抑制住那渴望,但再也无法忽视它。她现在只剩下她的头脑了,如果她现在开始尖叫,她知道她是不会停下的,直到他们给她注射镇静剂,而那不是因为他们担心有人会听到她的声音——她知道没人能听到——而是因为他们对她感到厌烦和无趣了。从汉尼拔手中活下来的唯一方法就是取悦他;她希望这对威尔·格雷厄姆也成立。她知道最好不要求他大发慈悲。当然,威尔对她的兴趣连汉尼拔对她的一半都不及。他当时对她说的什么来着?她这是罪有应得?

  贝德莉亚闭上眼睛,不想再看到汉尼拔如何动作,同时迫使自己尽可能平稳地呼吸。她没有试图屏蔽那手术所带来的声音和气味,而是任其自然。很明显他们现在还不打算处决她。如果她能从这栋楼里逃出去——逃出这个房间——或者能联系上某个人——克劳福德,警方,或是那些热情高涨却被误导的赏金猎人们——她就仍有一丝生存的希望。在这个时刻,生存就是一切。她将会失去一条腿,但现在再哀悼也没有用,只会减缓她的思维,使她无法逃脱。她需要保持冷静——或是表现得冷静。她需要恢复镇静,想想那些她身体以外的事情,留意周围发生的事情。

  她知道她需要快速思考,因为没人知道这个截肢手术需要多长时间,也没人知道他们是否希望她保持全程清醒。她是他们的第三个受害者,除非还有一些FBI不知道的,但她觉得她大概率只是第三个。如果还有其他人,他们是不会试图隐瞒的。他们现在已经有了一些一起杀人的经验,但他们现在选择对她所做的一切却与之前大不相同。她想起之前的日子,她穿过佛罗伦萨的街道,将他的采购清单记在心底,逃离的本能却因他训练自己无视天性而日渐模糊。在他们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里,贝德莉亚从未见过汉尼拔如此玩弄他的猎物。尽管根据他过去的罪行,那些从她匆匆翻阅但却从未购买的小报上读到的罪行,她知道这是有可能的。

  “想想看,”她说道,对自己相对平稳的声音感到满意,“我原以为我看到过你最残忍的一面。”

  “你知道的远多于此。”他说。知道他在触碰她却感觉不到的体验很奇怪。她依然闭着眼睛。她还没有准备好去对他已经做完和正在做的事情看个仔细。还没准备好,还不到时候。“即使我从不让你亲眼看到。”

  “和我在帷幕之后这么长时间,贝德莉亚,你依旧对此感到惊讶吗?”威尔的声音从上方传来,冷酷而讥讽。他依然扼制着她,手指压在她的肩膀和锁骨上,让她背靠着枕头。她被他触碰的位置感到一阵刺痒。

  “我当然很惊讶最终能和你们两个一起上床。”她狡黠地说道,几乎无法越过头脑中涌动的惊恐的血液,听到自己的声音。“或者至少,我很惊讶你在这里。”她抬起头来,笑着看到威尔愤怒的目光。他脸上的表情可能有愤怒、尴尬或是嫉妒,或者三者兼而有之。然而,却绝对没有愉悦。

  沿着她的身体向下看去,汉尼拔听起来像是发自内心的笑着。这是一种可怕的声音。

  “你可以放开她了,威尔。”汉尼拔示意道,听起来很有魅力。“她已经恢复过来了,不会再做什么傻事了,对吗,贝德莉亚?”

  她知道他期望她在应答之前看他一眼,看看他忙碌的双手,于是她硬下心来顺从了他。她慢慢向下移动视线,努力控制自己的表情,直到最终她的眼神聚焦在她左腿的开凿现场上。她的胃突然收缩着,感到一阵恶心。她看起来就像是科学课本里的地层图;她的层次被暴露了出来。苍白的皮肤被一道血红的细线割裂开,暗红色的出血口清楚地过渡到橘色,黄色,和最终,中央处的白色肌肉纤维。汉尼拔用之前剥离组织的钳子拉扯着它,用电烙笔将其熔断,慢慢地烧到骨头。伤口比她想象的更深,她原以为还没有穿透到另一侧。她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身体所占据的物理空间。这空间很快就会变少,她慌乱地想着,将会一直越变越少。

  从那个他正忙着拆解她的位置,汉尼拔抬起头来看向她以期回应。贝德莉亚缓慢地点了点头,这样看起来就不会像是在发抖。“是的,”她呼吸着,声音只能保证平稳地说出一个音节。

  但威尔那双令人不悦的手在她肩膀上停留了很长一段时间,当她终于再次抬起眼睛看着他的脸的时候,发现他正目不转睛地盯着汉尼拔。如果汉尼拔注意到这眼光,他也不会给出任何示意,但他只是说道:“请拧紧上面的牵引器。”于是威尔放开了她以协助手术。

  “把那根线递给我。”汉尼拔说道。他的一只手握着一把小镊子,在伤口深处的某个贝德莉亚看不清的地方。然而,他却把镊子递给了威尔,引导着这个年轻人的手在一片血泊中替代他的位置。“我们需要结扎所有的大血管。”汉尼拔告诉威尔,声音如此低沉而亲密,贝德莉亚感觉自己好像在听一些非常私密的东西。“剪开,就在那儿,对——不要松开血管——很好。”他的手灵巧地移动着,用手中的线在她看不见的小东西周围打了一个结。威尔剪掉了多余的绳子长度。

  “就像绑你那些鱼饵一样。”汉尼拔微笑着,威尔也回以微笑,他的双手依然埋在她的脂肪和肌肉之中。贝德莉亚希望自己就这样晕过去;她不明白自己怎么还没有晕过去。恐惧的力量是如此强大,她几乎无法呼吸。她的心跳如此剧烈而又快速,以至于房间的边缘似乎开始了旋转。她迫使自己克服恐惧说话,不断探寻反应、信息、和任何她能用来拯救自己生命的知识。

  “强迫我看你们调情是不是这折磨中有意安排的一部分?”她问道,声音颤抖得厉害。她暗自为威尔脸红的样子感到高兴,为他埋下头,专注于汉尼拔指出的下一条需要结扎的静脉的样子感到高兴。这是一个十足有趣的反应。这让她平静了一些。她继续追问道:“还是你们都太过迷恋对方,以至于忘记了我在这里,而不得不忍受你们不断向对方投去的渴望热情的目光?”

  “是在尝试激怒我吗,贝德莉亚?”威尔尖酸地问道,手上动作没停。

  “只是想聊聊天。”她颤抖着回答。

  “你一直都很聪明。”汉尼拔说道。他再次灼烧着那灰黄色的组织,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烧焦味。“但聪明和智慧是不一样的。”他说,暂停了他的烧灼,用镊子伸进已经凝固的血液之中,捏住那暴露的神经。它像乌冬面一样厚而不透明,就它在镊子中的移动方式来看,还很坚韧。她短暂地闭上双眼,一阵眩晕袭来,她感到尖叫声正在喉咙深处蛰伏着。

  我应该逃跑的,她想,我应该躲起来的。在汉尼拔讲述的童话故事中,怪物总是赢家。他们会把我生吞活剥。

  “你真的应该接受我关于离开这座城市的建议。”威尔说,好像在读她的心思。她睁开眼睛,看到汉尼拔切断了他紧捏着的神经,然后转而结扎依然嵌在她大腿里的那一边,手指有些犹豫,但能清晰地看出他仍存有许多紧密而巧妙的打结方式的肌肉记忆。天哪。“我就接受了你的。”

  “当你本能地想要帮忙的时候,是为了下次毁掉它吗?”她问道,声音低沉以防破音。一旦我开始尖叫,我将停不下来。我唯一的希望就是保持头脑清醒。但是……这能有什么用呢?还有什么可能逃脱呢?“目前为止感觉如何?”

  “我感到极大的解脱。”他轻声笑着,说道。“你是一个优秀的心理医生。”

  “我尽力了。”她低头一看,汉尼拔已经触及了骨头,有一瞬间她几乎忘记了如何呼吸。她希望他们中的一个能够在她腰部以上的什么位置打她、或是割她一下。看着她的肉体从骨架上剥落下来,但是却感觉不到,这令她感到恶心,头晕目眩。她把手腕紧紧地勒在绑带中,直到皮肤破损,睁开双眼看到汉尼拔正用一个扁平的金属器皿刮着骨头,把剩余的所有组织都推了开来。她可以感到震动沿着她的骨骼向上传递,传到她仍然可以感觉到的部分。

  “差不多了。”汉尼拔低声说——对她,对威尔,还是对他自己,她不确定。他将镊子放在桌子上,用左前臂的后部擦拭着额头上的一滴汗珠。这些灯该死的亮。它们散发出的热量简直像是来自地狱,而突然之间,这就是贝德莉亚所能想到的一切。似乎在这炎热面前,一切都可以忍受了。“把毛巾递给我。”

  她看着,她的脖子开始因汗水而闪闪发光,她的思绪感觉炎热而遥远。汉尼拔将毛巾从伤口中穿过,夹在她的骨头和撕裂的组织之间。她看着自己的骨架,想知道现在试着走路会是什么样子。这个想法让她几乎要呕吐了。她的身体徒劳地起伏着,横膈膜痉挛。

  她面前的床单上满是撕裂的、破烂的血块,有些被电烙笔烧断的部位看起来像烧熟的肉。死定了(Dead meat),她想。

  汉尼拔从桌上拿起了什么东西,用双手将其撑开,像是在盘绕纱线一般。它在他手指间闪闪发光,像是一截明亮而致命的钢琴丝。贝德莉亚感觉自己的心率加快了,狂奔着,感觉自己失去了对情绪反应的控制,失去了对面部表情的控制。他将那根线缠在她的骨头下,然后抓住这绞带两端的把手。她看见随着他开始慢慢地向上锯着骨头,他前臂和肩膀的肌肉微微地绷紧了。

  她能听到骨头和线锯摩擦的声音。穿透了她鼓膜中血液的流动声,这声音惊人的响。威尔和汉尼拔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从另一个房间传来的,低沉而模糊,但他们偶尔的对话片段却能够透过她恐惧的迷雾。

  “……以迷迭香和大蒜烤骨髓,铺在酥脆的传统法式长棍面包(baguette de tradition fran?aise)上……”

  “你这么喜欢烧烤?”

  “你有什么想要表达的偏好吗?”

  “我不知道。我一向偏爱烧烤。”

  当汉尼拔的线锯接触到她的骨髓,并伴随着他施力而快速切割骨头时,她的身体微微颤动着。她感到眼角一阵刺痛,随着金属丝的刺耳声音的继续而叹了口气。

  那天晚上我在家里发现他的时候,我就应该扣动扳机的,她想。我就不该请求他讲述一个偏离真相的关于尼尔的故事;他以蛰伏暗处和半真半假的陈述为乐。我就应该在仍有机会的时候逃跑,但现在再跑已经太晚了。他们已经抓住了她,现在,她的思想已经非常接近于客观地理解和认知她已经知道的事情:他正在给予她她的结局。

  她的身体在床垫上又一次抽搐着,她睁开眼睛,突然意识到眼泪覆盖了她的脸颊和下巴,流进她的头发,在耳廓中发痒。汉尼拔蜷伏在她上方,单膝跪在床上。在他手中握着的是她的腿。它通过一片血红的皮肤、脂肪和肌肉,依然与身体的其他部分相连。然而他握着的角度完全不对,骨头不在一条直线上。当他拧动的时候,她能看到自己被切开的地方,而当他开始从她的大腿上撕扯她的腿时,贝德莉亚尖叫了起来。

  ******

  她独自一人在餐桌前醒来。这张餐桌上摆放了三人份的餐具,上面已经放满了精心制作的香喷喷的烤肉,菜肴的香味在她面前蒸腾,这让她充满了想要呕吐、或是再次尖叫的强烈冲动。她屏住呼吸,迅速移动,将她的蜗牛叉藏在了残缺大腿上的餐巾下面。

  [1] 标题注,即雅典卫城, “西哥罗佩(Cecropia)”此名以纪念常被描绘为半人半蛇的怪物的雅典首任国王凯克洛普斯(Kekrops)。

  [2] 犹大环,即朱迪卡,引自但丁《神曲》。犹大环处于第九层地狱(背叛者之寒冰地狱)的第四环,即整个地狱的最深处,惩戒叛卖恩人者。

  [3] 原文拉丁语“Vexilla Regis prodeunt inferni”, 同样出自《神曲》。下句为英文原文。

  [4] 底比斯圣军,由底比斯将领高吉达斯于公元前378年创建,是古希腊城邦底比斯的一支精锐部队,共300人,由150对同性恋伴侣组成。所以下文原作写到这是一支4世纪军队,应为公元前4世纪。

  [5] 公元前338年,腓力二世的骑兵将圣军全部歼灭,自此圣军不复存在。希腊历史学家普鲁塔克曾描述道:“胜利后的腓力二世视察战场,他停在300位勇士的尸体前,看到每个战士的胸前都有致命的伤口,每两具尸体紧紧挨在一起,于是知道这就是著名的全部由相爱的勇士组成的“圣军”,他抑制不住眼泪,说道:‘无论是谁,只要怀疑这些人的行为或者经历是卑劣的,都应该被毁灭。’”

  [6] 引自柏拉图,“Every heart sings a song, incomplete, until another heart whispers back. Those who wish to sing always find a song.(每颗心都在唱着一首不完整的歌,直至另一颗心轻声和应。而那些愿意唱的人,总会找到一首歌。)”

  [7]这段原文来自《沉默的羔羊》,是汉尼拔对史达琳说的。参孙谜语的典故来源于圣经《士师记》14:1-20。注:参孙是古代以色列的一位士师,力大无比。他娶了一位非利士女子为妻。在婚宴上,他与30个非利士人打赌,并相约,如果7日筵宴之内他们猜不出谜底,他们就送给参孙30套衣服,如猜得出来,参孙就送给他们30套衣服。参孙的谜面是:“吃的从吃者出来,甜的从强者出来。”原来,参孙曾赤手空拳撕裂一只狮子,两天后,他发现死狮子体内有一群蜜蜂和蜜,就将蜜掏出来,在回家的路上边走边吃,到家后还分给父母吃。非利士人当然不知此事的缘由,就诱迫参孙新婚的妻子,使她问出了谜底。第二天,非利士人见到参孙时得意洋洋地回答:“还有什么比蜂蜜更甜?还有什么比狮子更强?”参孙知道自己的妻子泄露了秘密,非常不高兴,但他口头上仍故作平静,说:“如果你们不用我的母牛犁地,你们绝对猜不出谜底!”结果参孙只好认输,出去杀了30个非利士人,夺来30套衣服给人。非利士人还有庸人的意思。这里一语双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