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古代言情>肱骨之臣>第14章 干政

  三月不长,但亦是不短,碧色依水连叶畔,蜻蜓点水荷上飞,正是入了初夏的好时节。

  皇上的风寒早好了,忙于政务又是大半月没进后宫,皇后高淳修亦是处理六宫事物,亦也是要忙着张罗秀女大选的事了。

  帝心不一,正给有心人了间隙,宁康摘下朵半苞荷花,想别了在戚姝鬓边,但又嫌太大衬得她脸小,于是便塞在了她手里让拿着。

  宁康嘱咐她道:“陛下待会儿要经过这里,你且尽管拿出你会的本事来。你今日之姿,不说让陛下即刻让你进宫为妃,但定能让他对你过目难忘。”

  戚姝上次吃了教训,只一身碧色水衫锦,头上别了根的吊珠银簪,今天特地打扮得素净了些。

  “郡主。”她颤声,提着裙摆的指尖发抖,竟莫名地有些胆怯,“能、能成吗?”

  宁康拿起了戚姝的手,摸了摸那小指上的护甲,既宽慰又鼓励道:“虽说谋在人成在天,但你若是为都不为,又怎么知道能否成事呢。”

  “好,你说得对。”戚姝等不得了。

  元家大子已经提了亲上门,还以自己升官进了中书省为筹码,李赫巴不得早日将她给嫁出去,让十七岁的她去做那老男人的续弦。

  跟李珏比起来,元誉一介为人臣子,怎么看都是笔不划算的买卖,戚姝要的从来都就是那帝妃的尊贵。

  她定了定神,轻嗅着那荷花,吸了口气莞尔笑了笑,提起裙摆上了竹下的长廊,依在那赤色扶手上朗声轻唱。

  “芙蓉美人妆,风来珠翠香。

  含啼掩秋扇,对镜赏衣裳。*”

  嗓音清脆,婉转动听,黄德海远远地便听见歌声,下了台阶便指向那处对李珏道:“陛下您听,有人在那边唱歌呢。”

  李珏久病初愈,正是出来踏晚春,兴致盎然之际,心下也没那么多怀疑。他一甩了衣摆下去,瞧见了那亭亭玉立的女子,便道:“如此歌喉,莫不是丽姝台歌姬,你叫什么名字?”

  戚姝转身过来,佯装偶遇,低眉顺眼抿齿一笑道:“陛下,臣女李姝,先前因陛下受了风寒不敢打扰,今日特来拜谢陛下赐名之恩。”

  初夏正好,日出扑面池畔波澜浮光,美人姣好容颜勾人眼,手里荷花也开得正含苞待放,此情此景是恰到好处的争宠之相。

  李珏眯着眼睛,心知肚明一笑,道:“好,既来了,便陪朕走走。”他说罢示意黄德海切莫尾随,双手背立跟戚姝并肩沿廊同行。

  “是。”戚姝心中暗喜,换了只手拿荷花,将指尖那护甲露了出来。李珏随意一撇,见了她那太后信物,眼中掠过一丝寒意,但嘴角却笑意更甚:“姝妹,近日可关注选武令一事?可知戚家哥儿可是要参战否?”

  姝妹,亲昵又客套。

  不带半点男女之情,戚英亦是这么叫的。

  戚姝听得李珏这么唤,不知道究竟该喜还是该愁,她自然没能忘了戚英的罪臣之身,也时刻谨记着跟他撇开身份,于是道:“陛下既赐姓,臣女自然不再是戚家人,不曾再关注那罪人监里的逆贼了。”

  李珏脚步一顿,他垂眼看向戚姝,眼中晦暗不明:“如此甚好。宁王一日不死,朕仍对戚英心中存疑,你现在身为皇室贵眷,万万不要与他扯上关系。”

  忽略眼神,言语间竟是关切。

  君郎入眼,戚姝乖顺点头,没留神到一片柳叶落在了自己头上。

  却忽地呼吸一紧,李珏竟然靠了过来,抬指替戚姝拨去了那柳叶,克制复礼不曾碰到闺阁女儿的皮肤,触得她发丝微痒连带着脸颊滚烫。

  陛下他是不是……

  戚姝低了低头,将带着护甲的手缩进了袖子里,心里又浮想起与他无数种可能——这个男人的本身就是合欢散啊。

  好个郎情妾意,戚姝面带春色,没了初见的纯粹,不知是为着自己还是皇帝,李珏只觉得越看越腻。

  他移眼眺望池畔,将那柳叶往水里一弹,再没看戚姝一眼,道:“下去吧,朕还有政事要忙。”

  “……是。”戚姝心下庆幸,自己也确实待不下去了,免得心脏抢了出来失了礼数。

  她俯首一礼,却听得李珏掉头先走了。

  正是轻叹了口气,戚姝抬头一看,却见到了迟来的皇后,宁康在她旁边神色并无异样,不明显地对自己勾唇。

  高淳修对李珏笑着行礼,视线却透过了那条条柳摆,眼神犀利地对上了精心装扮的戚姝,心说看来今后这新认的侄女不得不防了。

  既认了戚姝为亲,那便是动不得心思了,只怕她还是太后的人,李珏权衡利弊无奈之下,心说还是该去丽姝台找几个女人,不然憋得慌。

  其实根本闲来无事,李珏只是打发了戚姝,正想去丽姝台听曲,却不料又遇着了正宫皇后,又不得打消了这个念头,相对静默伴着她走了一路。

  四目相接,高淳修笑着,先开了口道:“陛下,您看,那边的荷花开得多美啊。”

  “……确实。”李珏不知道怎么接这话。无意间撇见宁康在旁边歪了歪嘴角,竟觉得他这皇姐都要比高氏更懂与自己相处。

  高淳修是不蠢的,当皇后倒是将事情办得井井有条,无非就是为人妻少了些情趣罢了,实在味如嚼蜡,乏味。

  正巧勤正殿快到了,颜九真、宋明道二人在廊前,远远地瞧见了李珏便行礼,两人手里都拿着上书折子,皇帝正好又把自己丢进政务里消磨时间。

  他道:“你们下去吧。”

  高淳修见他要走,忙声:“陛下,今天中午可要来禧华宫用膳?臣妾吩咐了小厨房做了您上次说好的咸羮。”

  “说好,不代表朕就喜欢。”

  李珏落下一句不冷不热的话,头也不回。

  他径直去了门口,先拿了颜九真的折子,边走回勤正殿边翻看着,“倒是被宋大人给说中了,竟还真查出来了那女子是他国细作?”

  宋明道手里拿着折子,正犹豫着要不要再递,又被颜九真极富战意地挑衅一眼。

  他心头暗骂,脸上风轻云淡,回着李珏说道:“还不明确,据孟大人所说她不是个练家子,但她却谎称自己是突厥人,一瓢水泼下去脸上斑都掉了,分明是为掩盖身份而画上去的。”

  李珏坐回案卷前,“乌赞拉娜·宜昌,户籍是两月前办的,在戎州入境时登记在册……她已经被押往大理寺了?”

  颜九真说:“是,那女子行为有异,我们本只是简单盘问,她却诚惶诚恐地开始说胡话,最后还圆不了自己说的谎,无奈之下宋大人泼了她一壶热茶,将她脸上的斑给化了她才认罪。”

  “她可没有认自己是细作的罪。”宋明道趁机将手里折子递了上去,“禀陛下,这是该女子供词,她说自己是良民,是突厥与梁人的混血,所以脸上才没有土斑。父母未带她入籍,于是她便流浪边境,是趁您登基大赦天下,这才扮作难民办了户籍。”

  “那这等小事你俩说与我作甚?”李珏一听,竟是个无关紧要之人,便合上扔了一边不看。

  宋明道说:“臣是疑心,她既是良民,脸上本不生土斑,又为何在脸上点斑,在大梁生活又何必宣称自己是突厥人,大理寺孟大人亦是在拷问她这一疑点。”

  那土色斑点确实难看,李珏想起那堪称中色的脸蛋,一时竟有些可惜。问:“她脸上那斑是……?”

  颜九真补充说:“陛下有所不知,多数土生土长的突厥人,成年之后无论男女,脸上都要生出这样的斑点。多为土色,又称土斑。”

  “倒不是我们多疑,而是那女子给的理由很难令人信服……”宋明道匪夷所思,道:“她说,点斑是为了好看,可我们一致都觉得难看。”

  颜九真嘴角一扯,看傻子的眼神看宋明道,心说怎么会有他这么耿直实在的人。

  大千世界,怪癖无奇不有。

  分明个明媚的大美人,非要往自己脸上点斑,在男人眼里看来确实费解,如鲜花非要往屎缝上长一样离奇。

  “……把她放了。”李珏忍住想骂人的冲动,“我就不信你们三蠢到能拿人喜好做文章。”

  “是。”宋明道点头。跟颜九真告退了。

  他二人欲往大理寺去,正出了角门唤了洗马官,却发现厩里只剩一匹马了,还是匹看似瘦削羸弱的小马。

  颜九真一礼,摊开手说:“宋大人请便。”

  他不会骑马,想着自己走过去便是了。

  “你不去?”宋明道去牵了马,他从袖中摸出勒带,穿过后颈圈起两手边大口,将两边冗大的袖口收了起来,翻身上马对颜九真伸出只了手。他道:“这马虽小,载我二人足亦,我策马你大可放心。”

  颜九真见他面善,心里还真质疑起来,这人究竟是真心胸宽广还是不计前嫌?罢了罢了,大理寺离皇宫可有十几里路,他懒走。

  “多谢宋大人。”颜九真接过他的手,借着力都还翻上去艰难,还不留神踹脏了人的衣摆。宋明道蹙眉,再三忍耐心中烦躁,心想再不要跟此人共事。

  二人再策马出了皇城,虽当日金榜题名之时已过,但好歹心境都是差不多的。双双身披深绯色官服,封了官职有了住所衣影,也颇有几分春风得意马蹄疾的意味在里头。

  许是这小马力气不够,反正就宋明道策起来,把颜九真颠得那叫个心惊胆战,只觉得五脏六腑都要给吓出来了。

  心头暗骂:放心个屁!!

  总算到了大理寺,颜九真一下马就去扶了墙,宋明道去问门口官吏孟大人何在,却不料竟得知那突厥女子被打入罪人监一事。

  “怎会被打入罪人监,我是奉陛下口谕而来,是要孟大人放了那女子的。”

  “这个小人不知,只知晓是太后派了人来传了话,但是那官人小的也不认识。”

  宋明道正心中生疑,却见正好孟正堂这时出了门,埋头看着手中撕开的信件,其子孟报国自江州传来的家书,还不留神地被门槛给绊了一脚。

  撑墙的颜九真顺手扶他一把,“孟大人,留意脚下。”

  年过四十的孟正堂一捋胡须,哈哈地笑着谢过了这有礼的后辈。

  宋明道开门见山地问:“孟大人,可真是太后的意思吗,她怎么会无故关注一歌姬,还将那无辜女子打入了罪人监?”

  他又补充道:“我是奉陛下口谕而来,说是那女子不具细作嫌疑,让孟大人放了娜乌拉赞·宜昌。”

  “嘘——”孟正堂一听,神色惶恐,把他二人拉至了无人一角,压低了嗓门叮嘱他们道:“宋大人、颜大人,莫怪我没有提醒你们,这事若是禀报给了陛下,会让我们这些个臣子难做啊。”

  “这是为何啊孟大人?”颜九真忍住晕马的不适。

  孟正堂小声道:“我且问你们,太后姓什么?”

  “乌赞拉娜·懿菀。”

  “而那被打入了罪人监的女子……”

  宋明道:“娜乌拉赞·宜昌,意思她是许是高丽人?”

  颜九真:“孟大人的意思那女子兴许是太后亲眷?”

  “下官只是揣测。”孟正堂皱眉,“今日我正责问那宜昌,却来了御史台元誉带了太后懿旨,我看到上面的凤印还以为是陛下的意思,便没多心地带他去了见了那女子,而后便依着旨意将人打入了罪人监。”

  颜九真骇然:“我可是知晓,御史台元誉被调任了中书省,元誉又是中书令元中常之子,元大人身为三品高官位同副相,竟让自己的儿子替太后跑腿,这不是明摆着要下陛下的面子么?”

  “事发突然,这话先不要乱说。”宋明道沉声。

  孟正堂叹了口气,“二位大人,你们初入官场,最近又深得皇上赏识,有些话我还是当叮嘱你们。且不管那宜昌究竟是太后何人,太后既敢指染朝臣为己谋利,那就有证据能指控她后宫干政。”

  他又神神秘秘道:“但凡是陛下有心与之争权,这朝廷上的新老旧臣文武官,定是有的人要被剔上一剔的,二位大人新官上任风头正盛、还是要谨慎着身边的小人好。”

  宋明道、颜九真对视一眼。

  两人心照不宣心中暗道:这不就是我身边的小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