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颂年似乎没想到段景琛居然会改口得这么快,在电话那头顿了好一会儿才磕磕巴巴地问:“你、那你知道自己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吗?”

  “不知道。”段景琛抬头看了一眼手机屏幕,“但估计没那么快。”

  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三分。

  就以往的经验来看,宴会起码要到九点半往后才能彻底结束,结束了段景琛还不确定江峰和孟情会不会留自己讲事情。

  毕竟江峰一直希望段景琛能进公司。

  他觉得就算段景琛没有对应的学历背景也没事,最好的历练就是一步步从底层往上做。

  刚好以段景琛的能力与眼界,过个十年坐上高层的位置根本不成问题,而那个时候江池也差不多大学毕业该工作了,段景琛刚好也能辅佐江池管理公司。

  可孟情却希望段景琛最好能离金融风投这类与公司有关的项目远远的,免得敏感多疑的江池又对段景琛产生什么敌意,兄弟二人反目成仇是她最不愿看见的场面。

  段景琛垂下眼帘,疲惫感再度油然而生。

  他的大脑只要一正常运作,许多需要顾虑的事情就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好不容易从温颂年那里获得的宁静在现实前瞬间荡然无存。

  段景琛揉了揉自己困倦的眼睛。

  反正只要有江池在,他是绝对不会被允许留宿在老宅的。

  “那如果你能在十一点之前回来就再给我打一次电话吧。”温颂年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

  段景琛很担心自己今天的忙碌慢待了温颂年:“好,到时候在出租车上陪你聊天。”

  “不用,你打电话来跟我说一声就行。”温颂年的声音越说越小,像是又害羞了。

  半晌,段景琛才听到温颂年缓缓道:“我想去学校门口接你。”

  段景琛愣住了。

  他说不上来自己现在是什么感受,似乎、似乎有一种活过来的感觉从心底漫溢出来。

  这不是夸张的比喻,而是段景琛一整天都被自己名以上的亲人矮化成某样物品、被推到某个展厅,发挥着某种作用,直到现在终于有一个人愿意以同样看待“人”的态度去接纳他的存在。

  段景琛突然一下子又变得荒芜、变得不知所措,他好像难以承受自己的奢望,本能地觉得不适配。

  “北淮市晚上的天气太冷了。”段景琛想了想,“学长在寝室等我就好,我会努力赶回去的。”

  “不要!”温颂年有些委屈,“我想早点见到你……”

  段景琛被温颂年用一句话给击溃了,他更多的下意识、更多言语上的掩饰仿佛悉数马失前蹄,一个踉跄全部消解。

  良久,段景琛才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好,我到时候会给学长打电话的。”

  段景琛这边才跟温颂年打完电话,还没再一个人望着眼前精致的花园发一会儿呆,他的微信就收到了备注以妈妈开头的联系人消息。

  【妈妈(在江池面前不能喊):你去哪里了?】

  这个备注看上去滑稽不已,但段景琛在江家如履薄冰且孤立无援,他需要注意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段景琛从来没想过要刻意讨好谁,他只是光想着该如何让有养育之恩的孟情不那么为难,就要通过各种方式来提醒自己的言行举止。

  【段景琛:刚才身体不太舒服,所以就自己找了偏厅的一处地方休息】

  【妈妈(在江池面前不能喊):晚宴准备结束了,来前厅跟我一起送客】

  【妈妈(在江池面前不能喊):不要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段景琛:好】

  段景琛深吸一口气,心想血缘还真是个神奇的东西呢。

  明明最开始是他先喊孟情妈妈的,却在江池呱呱坠地的那一瞬间就被剥夺了这种权利。

  段景琛站起身,捋了捋自己身上的西服,便加快脚步朝前厅赶去了。

  隐约间,段景琛感觉自己似乎已经明白了当初他为什么没能好好地接住温颂年告白时的心悸。

  如果把温颂年比作剔透的钻石,段景琛觉得自己就是蒙了一千层灰的廉价水晶。

  他的第一层是温柔稳重待人如己,拨开第二层是清淡博爱冷漠疏离,拨开第三层是痛苦内耗自责自省,拨开第四层是偏执扭曲的控制欲,拨到最后只剩下一堆优柔寡断,孤独软弱的麻烦。

  这样的段景琛,凭什么跟恣意璀璨的温颂年在一起呢?

  他生活在这样的家庭,成长为这样的性格,自己在未来真的能有办法给温颂年很好的爱吗?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直到段景琛乘车都快回到学校门口了也没有想出一个所以然。

  向出租车司机道了一声谢后,段景琛便拎着装有西服的礼盒袋推门下车了。

  他到这时才失约地从羽绒服口袋里摸出手机,准备点进钉钉软件给温颂年打电话。

  段景琛的想法很简单。

  如果按照温颂年说的一上车就给他打电话,那么温颂年势必要在寒风里等自己到学校。

  而现在这样做,只要段景琛的脚程快一些,两个人说不定就能正好在宿舍的楼道相遇。

  换而言之,现在这样对于段景琛来说,既能满足温颂年想早点见到他的期待,也能保证温颂年不用因为自己而被风寒侵袭,是最最妥当的万全之策。

  段景琛掐着晚上十点五十分的时间点迈步走进了学校大门。

  他顺势拨通温颂年的电话,到岔路口正要拐进通往寝室的大道,却忽然瞥见自己右手边的挡车石墩上有一个高了自己快三个头的人影。

  段景琛迟疑地偏头去看。

  就见石墩子上站着的白团子两手叉腰,冲自己大喊:“骗子!”

  “学长……”段景琛下意识脱口而出,“你怎么会在这里?”

  温颂年把手机屏幕上显示的通话申请掐断,然后自上而下地朝段景琛投去审视目光:“我就知道你会这样干,之前不是让你一上车就给我打电话吗!”

  “对不起。”段景琛不想给自己的私心找借口,只是道歉。

  温颂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随即他放缓自己说话的口吻,对段景琛无奈道:“你啊,不要老是习惯性地把自己放在照顾别人的位置上,会很累的。”

  段景琛呆呆地看着温颂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但温颂年才不管那么多:“我要准备跳下去了,段景琛你快点接住我!”

  段景琛见白团子骤然腾空,他连忙把手上装着西服的礼盒袋往地面一扔,快步上前把温颂年抱进了自己怀里。

  将人平稳地放到了地板上之后,段景琛还觉得不够,贪恋地又俯身用双手抱紧了温颂年。

  “等很久了吗?”段景琛把头埋进了温颂年的肩窝。

  温颂年感受着段景琛洒落在自己脖颈敏感处的鼻息,忍下丝丝麻麻的痒意,将两只手也顺势攀上了段景琛的后背,

  温颂年没有正面回答段景琛的问题,只说:“所以你下次要按照我的约定给我打电话。”

  “嗯,我知道错了。”段景琛下意识加重了自己的手上拥抱的力道。

  两个人就这样在寒冷的夜晚里抱了好一会儿。

  最后是温颂年偷偷踮起来的脚尖先撑不住了,后脚跟重重地落到了地板上。

  段景琛轻笑出声,却没有因为骤然产生的一段身高差而放开温颂年。

  “你笑我!?”温颂年气急败坏,“快松开,我不许你再抱了!”

  听罢,段景琛这才恋恋不舍地起身,让拥抱消散在了迎面而来的寒风之中。

  温颂年替段景琛拎起他装有西服的礼盒袋,然后把东西物归原主。

  紧接着,温颂年牵起段景琛的手,带着人就一个劲地往寝室的方向飞速跑去。

  “刚刚抱太久,”温颂年匆忙看了眼手机,“宿管阿姨到点要关门了!”

  段景琛又一次被温颂年牵着在黑夜里奔跑,像是毙溺在海水里的人忽然被一股坚定的力量带上了水面。

  他现在才开始呼吸,才开始生长,才开始感受奔跑之于活着的意义。

  等段景琛和温颂年将将跑到寝室楼下的时候,宿管阿姨正好给玻璃门上完U型锁。

  宿管阿姨看着面前气喘吁吁的学生先是一愣,接着就重新打开门锁,准备气恼地把两个晚归的人喊进来训几句。

  段景琛进门,赶在宿管阿姨的训斥前率先开口:“姜阿姨,是我。”

  不习惯跟生人来往交流的温颂年则是习惯性地躲到了段景琛的身后。

  姜阿姨皱起眉头,盯着眼前的学生又看了一会儿:“哎,这不是小段吗!”

  段景琛听闻也笑着应和起来。

  “你什么时候把头发染回去了?”姜阿姨的语气明显柔和了下来,她关切道,“今天怎么这么迟才回来啊?”

  段景琛没说自己家里的事,只是随口编了个理由:“我帮老师跑项目,刚从外面的一场招商晚宴上回来,身后的同学是跟我一起的。”

  “哦……”姜阿姨似懂非懂,“那你们快回寝室去休息吧,阿姨我也准备要睡了。”

  段景琛点了点头,一只手牵着温颂年,用拎着西服的另一只手朝姜阿姨挥了挥:“好,阿姨再见。”

  等两个人走出一段路了,温颂年才压低声音偏头去问段景琛:“你怎么跟宿管阿姨的关系那么好啊?”

  要知道这位宿管阿姨的脾气是出了名的不好惹,因此十一点之前必须回寝的规矩也成了这幢宿舍学生们乖乖遵守的铁条。

  “之前我偶然得知了姜阿姨的生日,又看她在寝室大厅里养了许多盆栽,所以我就在有一年姜阿姨生日的时候,根据她养的花花草草送了几包分别对应的肥料给她。”

  温颂年倒吸一口凉气,像这么细致的事情是他断然做不出来的。

  温颂年没忍住感叹:“段景琛,你是古希腊掌管人际关系的神吗……”

  段景琛笑了笑,没说话。

  此刻,两个人十指相扣,身形抬脚落步的起伏之间,自己软肉表层的皮肤细微地蹭过对方的掌心。

  温颂年有些稀奇地盯着段景琛的满头黑发:“你这是用一次性染发剂遮的颜色,还是就已经全部染黑了?”

  “已经染黑了。”段景琛偏头去看温颂年,“你喜欢黑发还是白发?”

  温颂年弯起眉眼笑了起来:“都喜欢。”

  不管染黑发还是白发,只要那个人是段景琛,温颂年就都非常非常喜欢。

  温颂年快步跑上高两级的的楼梯,转身抬手捋乱了段景琛用发胶固定的发型:“那你当初为什么会想把头发染成白色啊?”

  在温颂年看来,比起锋芒毕露,段景琛哪怕身上聚集了许多惊才艳艳的光环,却仍然习惯主动放低姿态,让自己泯然于众人。

  可在这样的逻辑之下,段景琛之前那头惹眼的白毛似乎又变得难以解释起来。

  “因为……”段景琛垂下眼帘,“当时想把自己变成老人。”

  这个无厘头的答案完全超出了温颂年的预料,某个瞬间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

  温颂年好奇:“为什么想变成老人呢?”

  一般大家不都是喜欢以过来人的身份歌颂青年时期吗,怎么会有尚且年轻的人反其道而行之在向往白发苍颜的老人。

  段景琛重新握住温颂年的手,带着他继续往上层的楼梯走:“因为老人看上去像是已经平稳地过完了一生,是寻常情况下每个人最接近死亡的状态。”

  温颂年猛地顿住了脚步,呆呆地望着段景琛。

  他确信自己刚刚在段景琛身上感受到的自毁倾向不是臆想。

  “开玩笑的。”段景琛似乎是觉察到了温颂年的担忧,选择在明面上把事情轻轻揭过,“只是因为当时刚好有一个很喜欢的动漫角色是白毛而已。”

  温颂年抿了抿嘴,低着头想了好一会儿的措词。

  可正当他正想开口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却发现自己已经被段景琛带到了寝室门口。

  段景琛将钥匙插进门锁,旋开后推门而入。

  两个人刚好撞见了从卫生间里才洗漱完出来的舒一帆:“你们回来了啊!”

  “嗯。”段景琛应了一声,接下去问,“沈斯上床睡了?”

  “没呢!”舒一帆大手一挥,“躺在床上继续看他的理发进阶视频。”

  温颂年看舒一帆转眼间便跟段景琛攀谈上了,就知道自己今天已经错过了继续往下追问自毁倾向的时机。

  没过一会儿,段景琛在卸完脸上的淡妆之后,就收拾着去浴室洗头洗澡了。

  温颂年一时间不知道该干嘛,便兀自坐在书桌前等段景琛。

  他随手点开软件BOER,打算用刷首页的老方法来消遣时间。

  自从如溯老师出面解释之后,还来他评论区底下言语骚扰的黑子就少了许多。

  低头间,温颂年看见BOER头一回出现的软件开屏页面。

  图文并茂的纷呈程度让温颂年没忍住怔了怔神,上面“鱼称才不吃鱼”这个在同人圈里如雷贯耳的ID名也是异常醒目。

  温颂年顺势点击屏幕,页面顿时跳转到了一个官方的活动公告。

  他迅速浏览了一遍公告,内容大概是说官方要举办一个cos活动。

  只要大家cos鱼称老师cos过的人物并在BOER发帖时带上活动相关的TAG,就有概率获得未来鱼称老师的签名写真,名额限定十五个,活动为期两个月。

  而上传帖子后,在活动TAG里热度排名前三的用户则能在既有的签名写真之外,还可以额外获得相应的丰厚奖金以及由官方送出的平台周边大礼包。

  温颂年点进那个平台周边大礼包的宣传图一看,发现是BOER给自己设计了拟人化的造型,由此制作了许多类似立牌、钥匙扣、徽章等等的周边。

  温颂年心中了然,相当于这个活动不仅是在帮鱼称老师预热写真,官方还有趁机为自己树立平台IP的野心。

  见状,温颂年单只手撑着桌面托住下巴。

  那他到底要不要参加这个cos活动呢……

  主要是温颂年实在不擅长玩cosplay,也对自己没有多少能出cos的自信心。

  可是有鱼称老师的签名写真耶……

  温颂年这段时间面因为姑且算在跟段景琛谈恋爱的缘故,连在面对鱼称老师的时候都变得矜持了许多。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谁让他之前口无遮拦,喊鱼称老师喊了那么久的老公……

  结果现在恋爱一谈,温颂年都不好意思直视鱼称老师了,总有一种他在会面前任的既视感!

  温颂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忍住在心中盘算起来。

  纵观鱼称老师的所有cos图,其中最容易完美复刻的应该就是构图和置景都相对简单、来自《葬送的芙莉莲》里勇者的那组cos图了。

  温颂年推出官方的活动公告,转而点进鱼称老师的主页,打算去细致地观察一下勇者那组cos图的光源构成。

  两分钟后。

  温颂年从位置上猛地站了起来,椅子拖地所制造的长音让他自己都下意识地虎躯一震。

  “学长,怎么了吗?”沈斯撩开床帘探出一个头来询问。

  温颂年回身去看沈斯,言语含糊道:“没事。”

  等沈斯放下床帘后,温颂年便再度低下头。

  他难以置信地调高手机屏幕的亮度,又来回放大着眼前的这张图片被隐在黑暗里的茶几摆设……

  自己见过这套cos图里拍摄的地点!

  温颂年皱起眉头,努力检索着记忆。

  他绝对去过鱼称老师的拍摄地!!

  忽然,寝室的浴室门的锁扣被人“咔哒”一声地推开。

  与此同时,温颂年倏地想起来——

  这个拍摄地正是段景琛之前带自己去拍胶卷作业的出租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