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景琛被温颂年推了一个踉跄,但眼角还是带着笑意:“学长,你好像每天都要生气。”

  “我生气怎么了!?”温颂年有他的一套逻辑,“我又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我生气了你怎么不先反思一下自己做错了什么!!”

  段景琛听完之后觉得有道理,于是便开始歪头反思自己刚刚哪里做错了。

  没有夸学长?

  好像确实罪大恶极。

  “学长,那你上午是为什么生气啊?”段景琛没忍住问。

  温颂年神色一滞,眉头微皱:“那个我自己也还没想明白。”

  “那你不然先把想到的说说看?”段景琛总担心温颂年在其他的人际交往里埋下什么隐患,“我可以帮你分析分析。”

  温颂年的表情忽然变得有些不自然。

  他先是偷偷抬眼瞟了段景琛,接着又低下头去扣弄自己露出袖口的半截手指:“就是……”

  “舒一帆说我偏心你。”温颂年顿了顿,“但是我觉得我没有。”

  然后温颂年就不说话了。

  半天听不到下文的段景琛面色迟疑:“所以你就生气了?”

  温颂年点了点头。

  他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直心虚地不敢去看段景琛。

  毕竟温颂年前脚才凶过段景琛,说自己不是不讲道理的人,结果这会儿被对方问出来的上午生气原因又显然是不讲道理的没逻辑。

  但段景琛好像并不在乎这些。

  他只是在认真地思考片刻后说:“那学长你也别烦恼了,就当全部是我做错了吧。”

  温颂年愣愣地抬头去看段景琛,恍惚间有什么灼热的情绪破涌出来。

  他的心脏跳得飞快,怔在原地,不知所措。

  “学长,要不要我请你喝咖啡?”段景琛低头滑动着手机页面。

  现在已经九点了,不仅两个人的昆虫没有拍,段景琛还缺三张能到交作业水平的蘑菇照片,熬夜几乎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

  温颂年每天都有定时上床睡午觉的习惯,现在乱了生物钟,就算看起来比下午精神,但怕也是撑不了多久。

  段景琛见温颂年没答话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言之处。

  他连忙提议:“或者我先帮学长拍昆虫吧。”

  即便温颂年怕虫子,但要赶在闭寝之前拍完两张能交作业的照片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样温颂年也没必要陪着自己熬夜了

  “不用,就按照之前约定好的计划来。”温颂年的脑袋撇到一边,没去看段景琛,“影棚里的灯具一个人拆装不方便,我怕你到时候把大几十万的东西砸了。”

  段景琛刚想说自己应该不至于做这种事,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咽了回去。

  他找到学校附近还在营业的咖啡店,把手机递给温颂年看:“学长你要喝什么?”

  “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温颂年又开心了。

  段景琛:“……”

  段景琛难得失语,这款饮品虽然确实含有咖啡没错,但里面星冰乐糖浆混奶油,奶油上还会淋巧克力酱。

  “这个天气晚上还喝冰,”段景琛犹豫道,“会不会不太好?”

  温颂年就要喝:“我会含在嘴巴里等温了再喝下去的。”

  段景琛不想扫温颂年的兴致,又有些拿不准主意。

  “你快点,快点。”温颂年催促道,“你给我点我就原谅你。”

  段景琛叹了一口气:“那学长从明天开始要正式戒冰控糖,好好养胃。”

  温颂年重重地点了两下头,又连忙凑到段景琛身边去看手机屏幕,一副“你不允许反悔”的模样督促段景琛把饮品点进购物车。

  然后温颂年就见在他的摩卡可可碎片星冰乐之后,段景琛又点了一杯热美式。

  温颂年后退半步,用迷惑的目光望向段景琛。

  热美式!?

  段景琛不解:“怎么了?”

  “没什么。”温颂年拿起反光板,幽幽道,“就是觉得你那么会喝热美式,应该也很擅长喝中药吧。”

  毕竟都是一样的苦。

  段景琛:“……”

  段景琛对温颂年这位甜食主义者的暴论颇有微词,但无奈对方已经在不知情的状况下率先转移了话题。

  “来吧,快拍作业。”温颂年挥着反光板仿佛在敦促段景琛尽快进入拍摄状态。

  段景琛拿温颂年没办法,只好一边拿起相机,一边向温颂年下达调整灯光角度的具体指令。

  生态摄影在拍摄形式上并没有什么明确的规范,最重要的应该就是主客体之间的搭配。

  段景琛把白玉菇的长菌柄用剪刀剪短,确保它在一个能被直立起来且不会自己塌弯的长度,然后再细微调整了一点温颂年复原的生态置景。

  撇开纯纪实类的照片,剩下的许多拍摄类型想要出彩,无非都遵循着“假作真时真亦假”的原则。

  把真的、切实存在的物品拍成赋予抽象概念的作品为一条路子,像段景琛现在这样将明明不存在的生态园给生生造出来又是一条路子。

  温颂年垫着脚,奋力帮段景琛从顶上举了一会儿反光板手臂就麻累了:“你还有多久好啊?”

  “很快。”段景琛直接把相机从三脚架上取了下来。

  他也不要求灯光来配合了,索性让镜头自己去找合适的角度。

  只不过这么做会导致前面成套拍摄的系列组图,后期都要用PS软件重新裁剪成与现在这张照片相对应的取景画幅。

  段景琛按下快门:“学长,我好了。”

  话音刚落,温颂年便迅速放下了自己的手臂。

  他揉了揉酸涩的手臂倒是没有出声责怪段景琛精益求精的磨蹭,只是回头看了眼影棚门口的方向:“我就说我刚刚后脖颈怎么凉嗖嗖的,原来是门没有关。”

  温颂年的手搭在影棚门把上。

  当向外望见远处一片漆黑的教学楼时,他好像才对万籁俱寂有了视觉上的真切体悟。

  温颂年关上门,走到段景琛身边怂恿他:“我们要不要放歌来听?”

  原本还在查看照片的段景琛慢半拍地抬起头,似乎没明白其中的逻辑。

  但段景琛还是下意识把相机换成了单手抓拿的动作,另一只手去外衣口袋里拿手机:“你要听什么?”

  “我都行。”温颂年漫无目的地逛到影棚靠墙的沙发旁边,从上面凌乱堆放的商业摄影拍摄道具里拿起一瓶红酒把玩。

  温颂年心里还惦记着开学初自己穿女装cos卖萌被拍照的事情,他不想在段景琛面前暴露太多二次元属性。

  下一秒,段景琛手机里的前奏响起,贝斯低沉的震动声与极具动感的节拍合二为一……

  温颂年猛地转过头去。

  是动漫《无限滑板》的主题曲!

  “这首歌原先是动漫社汇演的备选曲之一。”段景琛笑着看向根本藏不住反应的温颂年。

  温颂年眨了眨眼睛:“那你看过这部动漫吗?”

  “看过。”段景琛点了点头,回忆道,“内海紘子导演虽然是女生,但她好擅长塑造丰富多样的男性形象。”

  温颂年呆在原地,绵延的的喜悦像是古井里骤然泛起的小水泡,连带着他的心跳声都在耳垂边砰砰作响。

  “对吧!”温颂年立刻放下手里的红酒道具,一路小跑到段景琛面前仰着头看他。

  温颂年数着手指一一道来:“像什么热血犬系红毛、冰山猫系蓝毛,毒蛇正太、粉毛美人、黑皮男菩萨、偏执疯批、忠犬下属……”

  “即便故事的整体结构很简单,但每个或好或坏的人物却是都立体的塑造出来了。”

  反正温颂年当时每追一集都同人属性大爆发——嗑CP!

  想看1V1纯爱有的嗑!

  三角恋修罗场有的嗑!

  替身白月光也有的嗑!

  “那你看过《Free》吗!?”温颂年下意识抓住段景琛羽绒服的袖子,“也是内海紘子导演的!”

  段景琛想了想:“是那部讲游泳的运动番吗?”

  “嗯嗯!”温颂年眼睛亮亮的。

  段景琛见状也跟着笑了起来:“看过,但是只看了前面两季。”

  “啊……”温颂年抬起又落下的音调乍听之下跟撒娇似的。

  之前听温颂年说他那件动漫联名卫衣是别人送的生日礼物时,段景琛还以为温颂年其实连二次元都不是。

  但现在看来好像也不然。

  段景琛二次元和三次元彻底分离的处事原则似乎在温颂年面前彻底失了效。

  他主动开口道:“不过我最近有在看同样是内海紘子导演《BANANA FISH》。”

  温颂年瞬间瞪大眼睛,抱着段景琛的手臂兴奋到没忍住原地蹦跶了两下:“你看完了!!?”

  “看完了。”段景琛下意识抬手替温颂年捋了捋翘起的呆毛。

  放在以往温颂年肯定又要捂着脑袋生气了,但现在的他却丝毫顾不上那些。

  因为温颂年超级喜欢《BANANA FISH》!

  超——级——喜欢!!!

  这部番当初被一个非动漫主流网站买去了独播版权,导致它虽然剧情封神,可在国内却特别冷门!

  而且因为结局太虐,不管温颂年再怎么安利,季馨晚和聂亦都不愿意去看……

  但是!

  现在!

  段景琛说他看完了!!?

  可是这部动漫里有大段的同性描写啊!

  “对不起。”只见温颂年的一只手还抱着段景琛的手臂,另一只手却是既震惊又愧疚地捂住了嘴巴,“段景琛,我之前错怪你了,还以为你是无可救药的超级没品恐同男……”

  “……”段景琛一时语塞,“学长,你知道到底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温颂年瘪了瘪嘴嘟囔道:“谁让你大一大二遇到我都跟见鬼一样。”

  段景琛正想再说些什么,手机却忽然震了起来。

  他接起电话一听,是刚才点的咖啡外卖已经送到学校东门了。

  学校东门距离影棚不算太远。

  温颂年听见电话听筒漏出的声音,主动请缨:“你继续拍作业吧,我去拿咖啡。”

  段景琛目送着温颂年的身影消失在影棚门口,而后又慢半拍地看了一眼自己刚刚被温颂年搂在怀里的手臂。

  两个人后来聊天的话题比起之前纯粹的摄影只是有了质的变化。

  他们从一部动漫聊到另一部漫画,从国外行业聊到国内现状,在凌晨的夜里打开了无限的想象。

  现实忽然又变得微不足道起来,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已经没有比那些幻想更盛大的快乐了。

  终于,温颂年磨磨蹭蹭地拍完了他讨厌的昆虫标本。

  温颂年都不记得自己中途喊了多少次“段景琛”的名字,让他把标本往左边调一点,往右边调一点。

  被昆虫标本吓得又委屈又气愤,最后只能虚张声势地冲段景琛大喊:“你要是再敢拿着臭虫子靠近我一步我就要生气了!”

  段景琛笑着无奈道:“学长,我没有想吓你,收纳这个标本的透明盒子在你身后的沙发上。”

  “噢……”误会了对方但自知理亏的温颂年再道完歉后,默默把自己挪到了影棚的另一角。

  段景琛负责收拾昆虫标本,温颂年就戴起一次性手套把早上挖的泥土和青苔又装回纸箱里。

  “我们现在去填土吗?”段景琛抬手看了一眼手机时间。

  昆虫标本的拍摄难度比蘑菇要大上许多,两个人轮流拍完之后现在已经快凌晨四点了。

  温颂年犹豫了一会儿:“今日事今日毕吧。”

  对于熬大夜的摄影生来说,睡觉之前都算今日。

  “行。”段景琛听温颂年的。

  他单手拿起装着泥土和青苔的箱子,等温颂年出来后,再虚掩上影棚的大门。

  两个人并肩走在空旷的校园大道上,每步途经的两排路灯洒下延绵的暖光。

  温颂年又把两只手揣进了羽绒服的兜兜里:“我们要不要试着跑一跑?”

  段景琛疑惑地看着温颂年,他的思绪好像总是跟不上对方许多想当然的提议。

  “你没看过《彻夜之歌》吗?”温颂年纳闷。

  段景琛如实道:“没看过。”

  “那是一部奇幻恋爱番,讲的就是男生凌晨上街游荡遇到吸血鬼姐姐的故事。”温颂年低头拿出自己的手机,“我很喜欢它的片头曲……”

  下一秒,舒适疾驰的爵士音乐与人声同时出现在寂静的夜里。

  紧接着温颂年一把抓住段景琛的手,带着他不管不顾地朝大道的尽头跑去。

  段景琛怔怔地看着温颂年的后背,看着他被微风吹捧起来的发丝,最后又将视线落到了两个人坦荡相握的十指上。

  他们仿佛从人类最原始的困顿中跑来,跑向人类无休止的某个未来。

  段景琛感觉自己全身如风似水滚动的肌肤与冷空气相遇又分离,像这个世界上最最自由的赞歌。

  鞋底拖沓过路面的摩擦声配合魔幻活泼的动漫歌曲构成了现在这场夜里最为辽阔的声音。

  这个学校里有成百上千的人都在沉睡,只有他段景琛和温颂年两个人在见证流动的黑夜,毫不停歇。

  段景琛忽然意识到有一股热流从他的指尖滑向小臂,又违背任何生物常识地从胸腔兀自流向心脏。

  两个人绕路来到牡丹亭背后,段景琛拿着一箱的泥土和青苔,温颂年用手机勉强照明,一只手拨开大片的叶子找到之前挖土的地方。

  在挖土面前,填土的工程简直不值一提。

  段景琛和温颂年带着一次性手套这里拍拍,那里填填,就把他们制造的坑洞给补完了。

  两个人正准备起身回影棚,一道探照灯的强光就打在了他们的身上。

  一道成年男性的声音怒吼道:“谁!躲在那里干什么!”

  段景琛率先站了起来,下意识侧身挡住了身后的温颂年。

  “没事。”段景琛眯起眼睛去看靠近这边的人,他低声道,“应该是保安。”

  只见保安提着探照灯,捂着眼睛:“衣服穿好了没穿好了没!衣服穿好了再出来!”

  段景琛:“……”

  温颂年:“……”

  这个保安之前究竟经历过什么啊!?

  温颂年不太习惯跟生人接触,他收拾好铲土的小铁锹把箱子放回原位,就忙不迭地往段景琛身后躲。

  段景琛见温颂年这边弄好了,便径直开口道:“保安叔叔,你误会了,我们两个都是男生,而且……”

  “男生也穿好衣服!”保安的语气明显放松了一些,“衣服都穿好没,穿好了说一声。”

  段景琛叹了一口气:“我们是摄影系的学生,拍完生态摄影作业来还土的。”

  “还土?”保安终于放下了捂着眼睛的手,“这么新潮的借口还是第一听说。”

  段景琛:“……”

  温颂年:“……”

  保安把探照灯往两个人的身上照了照,严严实实的羽绒服,又往他们身后谈了谈,确实有铲土的小铁锹和纸箱。

  保安挠了挠头,虽然有些迷惑,但介于也是一位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物:“那你们走吧。”

  临了保安又叫住两个人,不放心地问:“现在都闭寝了,你们有地方睡吗?”

  “嗯。”段景琛答道,“我们等会儿回去收拾一下器材睡影棚。”

  保安点了两下头,朝他们挥了挥手:“那赶快去收拾收拾睡下吧,通宵伤身体。”

  等温颂年回到影棚之后他已经困没了。

  段景琛连忙把影棚里两张沙发拼到一起,再把上面堆放的东西都整理到旁边的架子上。

  “你先去睡吧,剩下的灯具我来收。”段景琛知道温颂年中午没睡午觉,现在已经到极限了。

  温颂年闭着眼睛胡乱点了两下脑袋,蹬掉鞋子便把自己缩到了沙发上。

  段景琛径直走到空调前又把暖气调高了两度,再把它换了个风向,不要对着温颂年吹,免得让空气变得太闷太干燥。

  段景琛小心翼翼地从几盏常亮灯上分别拆卸下标准罩与柔光箱等灯具,再把灯架一一放回原来的位置,尽量不发出任何声音。

  抬眼间,段景琛发现躺在沙发上的温颂年似乎还有动静。

  他走进一看,发现温颂年分明都已经困到意识恍惚了,但还在努力把自己的身子从沙发中间慢慢挪到旁边,想给段景琛腾出一个睡觉的位置。

  影棚的条件终究比不过寝室,段景琛索性脱下自己的羽绒服盖到温颂年身上给他当被子。

  接着段景琛环视一圈影棚,确认自己把所有器材都收拾好了之后,他才蹑手蹑脚地躺上沙发。

  不知道过了多久,温颂年被热醒了。

  他眯着眼睛从沙发上坐了起来,看了一眼盖在自己身上的黑色羽绒服,又看了一眼躺在旁边的段景琛。

  温颂年愣愣地伸手抓上段景琛的指尖,又是一片冰凉。

  他红着耳朵想了想,最后还是把带有自己体温的羽绒服脱下来,盖到了段景琛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