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逢

  逢春院是个孤儿院, 偶尔会有好心人来领养孩子,随着院里孩子来来去去,韩骁也渐渐长到十来岁了。

  其实以为他长得实在漂亮, 这几年想领养他的人是最多的。

  可这孩子脾气大, 看见来选孩子的领养人就龇牙,谁都不要, 就要呆在逢春院,还说韩院长骗他,明明说过会一直对他好,却还是跟他爹一样想把他丢了。

  韩院长说你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么?他就犟嘴说我就记得是我爹把我丢掉的。韩院长没办法, 后来就罢了, 再困难没再给他找过领养。

  但命数这种东西,谁也说不清。

  没过多久, 华南白家的白世昌来蒲州谈生意,还带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 说是从小体弱多病, 来蒲州医院求医。正巧那几天韩院长劳累过度,病倒在家,便差韩骁替他去医院的福利窗口领些药片。

  韩骁拿了药着急回家, 转身往回跑的时候一个没注意,把在大厅等父亲的白家小少爷给撞倒了, 脑袋磕在一旁的椅子上。白世昌这个宝贝儿子从娘胎里出来便是个玻璃做的,这么一碰,霎时便见了血。

  白家那两个负责看着少爷的仆人吓得半死, 当场就把韩骁扣下要揍他, 白家少爷把人拦住,放他走了。

  韩骁送完韩院长的药之后又跑回了医院, 没找到人便天天去蹲,三天后终于在大街上又遇见了那个小少爷。韩骁上去跟人道歉,还将自己亲手抓的蛐蛐送给了小少爷。

  白世昌给独子治了十几年病不见起色,已经什么都信、什么都愿意试试了。这天也是在大街上看见一个被人围着的算命的,才下车也过去问了几句。等算命先生跟着他走到儿子跟前,发现他正跟一个小男孩蹲在一块,隔着一个草编的小笼子斗着蛐蛐玩。

  那小男孩看上去比白骁小不了多少,长得格外漂亮,就是身上衣服破了点、人瘦了点。而白世昌那个向来因为身体不好而郁郁寡欢、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的儿子也久违地露出了高兴的笑容,时不时和他说着什么。

  算命先生一看,当即便把两个孩子都拉过去摸了一番骨,大赞韩骁和小少爷投缘,要是能一直呆在他身边,小少爷的身体自然会越来越好,还说了一堆云山雾里、玄而又玄的话。

  再后来,白世昌找到逢春院,捐了一笔钱,提出要收养韩骁。

  韩院长自然是不敢应的,这小崽子要是哪天发浑、跟人闹将起来,不得把这弱不禁风小少爷直接送走?于是只好赔笑,说要听听孩子自己的想法。

  韩骁问那小少爷:“我去你家的话,你会在家陪我吗?”

  “会,”小少爷咳了咳,点头道,“我几乎哪里都去不了,只能呆在家,这次也是要看病才出远门的。”

  “如果以后你好了,会不会丢下我去上学?”

  小少爷笑了:“你不也得上学吗,如果我能出去上学了,我们就一起去。”

  “真的?”

  “真的,”小少爷拉住他的手,另一只手指着天道,“我发誓一定不会丢下你。”

  韩骁又看了看白世昌,低声问:“你会不会等他病好了,就把我赶走。”

  “爹,”小少爷扭头对白世昌道,“你要收养他,就养他做儿子,做我弟弟,不能把他赶走。”

  “没问题,只要你能快快好起来,我养他一辈子,”白世昌慈爱地笑笑,又对韩骁道,“孩子你放心,好好陪着哥哥,以后你就是我的亲儿子,你哥哥有的,你也不会少。”

  韩骁摇头:“我只要你们答应我的事别反悔。”

  “不反悔,”白世昌笑着摸摸他的脑袋,“你这孩子我一眼见了就喜欢,回去之后我把你记到族谱上,这总行了吧?”

  韩骁垂着脑袋不说话,但也没将白世昌的手打开。

  他这样,韩院长倒觉得新奇了:“奇了怪了,以前谁要领养你都发脾气,如今倒肯了?”

  韩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而后点了点头。

  “我先说好,”韩院长指着小少爷道,“这位哥哥身体可不好,你以后不能和他打架,知道么?做得到,我就答应你去。”

  “我不会和他打架的,”韩骁应完韩院长,又扭头捏了捏小少爷握着他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好小子,”韩院长大笑,“都决定跟人回家了才问名字?”

  “我叫白墨卿,”小少爷开心地抱住韩骁,“以后,你要叫我哥。”

  三天后,一切的手续都办齐了,逢春院所在的那条小巷子停着一辆挂着大红花的黑色轿车。韩墨骁穿着白世昌给买的小西装和皮鞋,打扮得像个富家子弟,跟在他的新父亲身后出了门,钻进了那辆车里。

  鞭炮声响了起来,院里其他孩子都让开了路,沉默地送他们离开。

  大部分孩子从这里出去都是因为找到了新家和新的亲人,大家也不希望有被送回来的那天,所以每次送别都不说再见。

  韩院长一手抱着小枫,一手牵着哭成泪人的小柳芽站在门口朝车子挥手,韩骁突然爬到窗边拍着玻璃大声道:“韩爸爸!保重!”

  “哥哥!你别走!”才三岁的小枫大哭起来,伸出小手想要他抱。

  “去吧,好孩子,”韩院长红着眼把儿子的手按下,朝他点点头,“记得练毛笔字,你爸会给你请老师,好好学,啊?”

  韩骁咬着牙重重地点头,瞥了三天的眼泪终于汹涌地倾泻而下。

  坐在他身旁的白墨卿挪过来摇下车窗,探头对韩院长道:“韩叔叔放心,我会照顾好弟弟的!”

  “又得了什么好宝贝呀?”梁今暄用胳膊肘怼了怼身边抱着盒子,刚过十七岁生日的四弟,“别这么小气,给三哥看看?”

  “二姐送的,”梁今曦把盒子递过去,有些兴奋地说,“这是姐夫托人在德国弄回来的枪,听说有位将军用过的,费了好大周折。”

  “哟,枪中贵族啊?”梁今暄接过盒子打开,里面是一把鲁格P08,不过他不懂枪,也不感兴趣,又随手递了回去,“二姐果然疼你,知道你最喜欢这些玩意儿,每年都给你送不一样的,去年送的是什么来着?”

  “信天翁D的模型,”梁今曦道,见他三哥一脸懵,又补充说,“双翼战斗机。”

  “切,眼花缭乱,”梁今暄挥了挥手,感慨道,“还是给我准备礼物简单呐!我就喜欢算盘,金的银的铜的铁的都行,一听到算盘珠子拨动的声音,我就兴奋得睡不着!”

  “那下次你睡觉的时候,我去你旁边打算盘给你听。”

  “坏小子,”梁今暄给了弟弟后脑勺一巴掌,“三哥这么疼你,你就这么对我?上回你捡那小孩要不是我帮你,咱爹能答应?”

  “他太小题大做,”梁今曦道,“阿德才多大,不可能是土匪头子派来的奸细。”

  “匪山上捡的,”梁今暄提醒道,“打小满山跑还一点事都没有,就算不是土匪生的,说不定也是个小土匪,哪天就把你卖了。也就你心大,敢让他守着你睡觉。”

  “反正他是我的人,”梁今曦眉毛一抬,不高兴道,“谁也不能动他。”

  “紧张什么,”梁今暄笑道,“咱爹都默许了,谁还敢动他?”

  两个月前,阿德来营地里偷馒头,让几个兵给抓住了。梁今曦正长个子,半夜肚子饿起来找吃的,听说抓了个贼便过去看热闹。

  他瞅了一眼被按在地上的阿德,不由来了点兴致。

  又是个脏得连鼻子都看不清的小家伙,头发又长又乱,衣服是不合身的军装和破烂的大衣。

  不过脸上也算棱角分明,一眼就能看出来是个小子。

  梁今曦在阿德跟前蹲下,问:“多大了?”

  “十二。”

  “为什么偷东西?”

  “饿。”

  “吃馒头能吃饱么?”

  “吃不饱。”

  那几个兵见状让梁今曦别管,说这小崽子是惯犯,他们走到哪儿跟着偷到哪儿。

  梁今曦没理人,又问:“没想过投军?”

  “几年前就投过,他们不要。”

  “你个小土匪,”一旁的士兵笑道,“牙都没长齐你来投军?老子打仗打到一半要给你换尿布,半夜还得起来给你喂奶呗!”

  其他人也都哄笑起来。

  “这小鬼撵了我们三四年了,怎么都赶不走,”另一个兵又道,“岑团长治军严明,不许接收十五岁以下的娃娃来当兵,否则军法处置,再说了,谁知道这小子是不是土匪的种,敢要啊?”

  “我要,”梁今曦看了那人一眼,把阿德拉起来,问,“我会不让人再欺负你,但你也不能再偷抢东西。跟不跟我?”

  阿德看了他半晌,突然憋红了脸:“我吃得非常多。”

  梁今曦笑了,戳了戳少年那瘪瘪的肚子:“多少都管够。”

  阿德又指着他腰间的枪道:“那你教我用枪,我保护你。”

  梁今曦:“开枪会死人的,你不怕?”

  阿德一拉身上的大衣,仰着下巴道:“死人身上扒下来的。”

  “好你个狼崽子,”旁边士兵笑骂道,“胆子挺大啊!”

  梁今曦也笑了起来。

  从此,他身后多了一个形影不离的瘦长小鬼,寡言话少、不苟言笑,只听他一个人的话。

  但捡了个来路不明的半大孩子这事很快就被梁凌凤知道了,立刻发电报要求儿子把人送走。梁四少爷仗着天高皇帝远,充耳不闻,气得老子在家跳脚。后来梁今暄出了个主意,让四弟先把人带回家看看,他来试试这小子。

  幸而阿德是个一根筋的,什么明里暗里的套都不上,一门心思向着梁四少爷,连睡觉也要守着,虽然人不算讨喜,但梁凌凤现在倒也不再提把人送走了。

  “对了,”梁今暄又道,“你马上要回学校了,阿德怎么办,留在家里?”

  “不,我带他回军校。”

  他们正路过育德街,虽然道路已经拓展了许多,但这几年蒲城私家车的数量只增不减,这条路虽然已经不怎么堵了,傍晚十分还是有些拥挤,大家都开得很慢。

  有辆扎着大红花和他们的车缓慢地擦身而过,车窗开着,里面有两个十来岁的小男孩正抱在一块痛哭,其中一个半张脸露了出来,哭得又红又肿的眼睛一直盯着车尾的方向。

  不知怎的,梁今曦突然想起好几年前遇到过的一个小乞丐。

  “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梁今暄也瞧见了,笑道,“办喜事呢,哭成这样。”

  梁今曦收回目光,重新拿起鲁格P08把玩起来。

  略显拥挤的路段很快过去,两辆黑色的轿车快速驶向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