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

  梁公馆挂满了白灯笼和白布, 显然正在办丧事。

  一个送葬的队伍缓缓从正文走出,一个年过半百的妇人抱着一个年轻女人的黑白照走在队伍最前端,哭得肝肠寸断, 旁边跟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 模样和那照片中的女人长得有五分像,几名大汉抬着一具漆黑的棺材跟在他们身后, 旁边还有两个不断往天空中撒纸钱的婆子。

  三天前的那场意外已经传得沸沸扬扬,不少老百姓都挤在街头巷尾围观出殡的队伍,窃窃私语着。

  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偷偷问旁边的女人:“梁公馆的四奶奶真就这么没了?门都还没进呢,真是可惜。”

  “是挺可惜的, ”女人看着那黑白照, 摇着头道,“本以为等了小半辈子终于能嫁入豪门, 这下好了,人财两空, 也不知道这老婆子哭的是闺女还是这门亲事。”

  “我看都有, ”男人道,“梁四爷是个天煞孤星的命,年少丧母、年轻的时候又一下子死了两个兄弟一个爹, 这好不容易做回喜事,订婚仪式都还没开始, 居然把土匪给引来了!”

  “土匪?”女人不解道,“土匪怎么敢大摇大摆进城里来,还去欣日饭店, 那可是……”

  “还不是岑司令剿匪闹的, 人家寨子都被被烧了,这才混到宾客里来找他寻仇, 结果岑司令福大命大一点事都没有,准新娘却被吓得心脏病发作,当天晚上就没了!也不知道造了什么孽。”

  “我听说梁四爷特地请高人来给自己算了一卦,你猜怎么着?”旁边的老头插嘴道,“他十五岁就开始杀人,脚底下尸山血海,这才克死两个哥哥和他爹,如今虽然时不时做点慈善,可也是杯水车薪,别说一个朱月红了,多来几个也能克死!”

  “胡扯,算命的说的话你们也信?”女人不以为然道,“我看那梁四爷一表人才,有钱有势的,大不了再娶呗,有的是小姐姑娘愿意嫁。”

  “那是大名鼎鼎的新云大师,给多少政要算过命?都登报了,可不是什么街头骗子!”男人瞥了女人一眼,干脆掏出报纸打开,指着其中一个版面道,“你瞧,人家梁四爷都认了这天煞孤星的命,发公告说这辈子都不结婚了,还听从新云大师的建议,认这月红姑娘做义妹,免得挂着他梁四爷未婚妻的名头下去了,胎都不好投啊!”

  “拿开拿开,”女人烦躁地挥挥手,“我大字都认不得几个,哪知道这蚂蚁样的字说的什么。”

  那老头倒是把报纸接过去看了看,点了点头道:“我说呢,这姑娘是以梁凌凤梁老爷义女的名头出殡的。哎,只可惜心心念念等了十来年,老婆门儿都还没过就没了,也难怪梁四爷萌生退意,才三十岁就开始培养接班人,可怜喽~”

  “是可怜,”女人闻言也感慨道,“可再可怜也没人敢嫁他了,谁不怕死啊?”

  “人家都说不娶了,你怕什么,”男人笑道,“再怎么样梁四爷也不会娶你。”

  “哎你怎么说话呢!谁要嫁他了?”女人羞红了脸,怒道,“回去干活了!”

  女人走远后,男人又压低声音对老头道:“我怎么听说那些土匪是张市长一个远方表弟带进来的?说是为了私仇要报复梁四爷。”

  “嘘……可不敢乱说啊,”老头连忙做了个手势,四下看了看,凑近了低声道,“张市长的表弟也被流弹打中,当场就一命呼呜了,怎么可能是他把土匪带来的呢?”

  “你也说是流弹了,要真不是他,张家能这么静悄悄的?听说尸首都已经送回西江了,冯家也不敢闹,”男人不服气,又道,“我有个在欣日饭店做工的老乡,他说那表弟嚣张跋扈惯了,年初不知怎么招惹了梁四爷,被废了一只手又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心里压着火呢!订婚宴上,这人趁乱拔了枪想杀梁四爷,结果打伤了一个来迟的客人,自己也被梁四爷一枪就给崩了,脑袋都打烂了,红的白的脑浆子撒了一地,吓死人呐!”

  “当真?”

  “千真万确!”男人信誓旦旦,“那客人好像就是梁四爷□□那孤儿院的院长,前段时间不还上了报纸么?他也是倒霉,一进门就出事了,误打误撞替梁四爷挡了冯庆武那一枪,到现在还昏迷不醒呐!“

  “哦……”老头挠着下巴上稀稀拉拉的几根白胡子,沉吟道,“勾结土匪、刺杀司令可是杀头的大罪,怪不得只说是被流弹打中。不这么盖着,张市长这帽子都带不稳!”

  “是啊!得亏梁四爷收养了那几个孤儿,积了点阴德,”男人把报纸收起来,低声道,“否则现在躺医院的可就是他了!”

  “真吓人,喜事变丧事,”老头摇着头道,“还是多做善事、少造孽吧!关键时刻能救命啊!”

  两人看着早已远去的送葬队伍,感慨着相互告别了。

  ……

  蒲州医院特护病房。

  韩墨骁戴着氧气面罩,身上插着各种管子,闭着眼安静地睡在病床上。隔离门外的另一间房内,梁四爷站在玻璃窗后看着他。

  “四爷,”阿德敲门进来,看了眼玻璃窗内的人,低声汇报道,“五爷已经把人送上船了,林智在那边接应,十日后可到南洋。”

  “知道了,没小五的事了,让他回学校去。”

  “五爷说学校已经没课了,不着急回香港,”阿德道,“这段时间他会留在公司帮忙,和上回一样,拿不准主意的事再送到医院来。”

  “好。”

  “四爷,”阿德低着头道,“我又做错事了,我不该带韩院长回来。”

  “你不带他回,他也会自己回,”梁今曦这才扭头看了他一眼,“去帮我把何院长叫来。”

  “是。”

  梁今曦又在窗前站了一会儿,低头从怀里拿出一张白纸,用它敲了敲玻璃窗,勾唇道:“小狐狸,白纸黑字,别想抵赖,快给我醒过来。”

  “他还没脱离生命危险?”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梁今昕。

  “让你失望了,”梁今曦冷声道,“我爱人天生不认命,有人越是不希望他活着,他就越是坚强,醒过来是迟早的事。”

  梁今昕将手里的鲜花放在桌上,低声道:“我只是来看看他,你不必这样。”

  梁今曦扭头,面沉如水地看着那鲜花:“不知道这花我闻了之后一觉醒来是不是在戒同所。我到时候是应该先和你安排的女人发生关系,给你们梁家留个种,还是直接自杀,保全梁家的名声?”

  “小四,你误会了,”梁今昕红着眼解释道,“我不知道那里会这样,我以为那就是一个疗养院,有其他病友和你一起交流会好得比较快,这才想着把你和小鹏一起送进……”

  “把我丢到那种地方,再出来就能变成你定义的正常人?可我已经在那个没有窗户的地库被困了四年,在那张医疗床上被绑了四年,在地狱里活了四年!还不够?”梁今曦闭上眼,轻声问,“我真的就那么罪无可赦,该永远被钉在十字架上受烈火焚烧?”

  “不是,不是……”梁今昕闻言落下泪来,“我只是在帮你,我不是要害你,我知道你很痛,我也很痛……”

  “我以为你真的退让,真的只想让月红和我做对假夫妻就罢了,”梁今曦冷笑起来,“原来我的好姐姐还想着要彻底‘治’好我,还想让我儿女双全、儿孙满堂。你这么恨我喜欢男人,这么恨我,为什么不直接杀了我?!”

  “我怎么会恨你,”梁今昕哭着摇头,去拉他的手,“怎么会想杀你呢,我只是想帮你,你是我亲弟弟,我……”

  “我没错我没病!你不是拿我当兄弟!”梁今曦抬手别开她,压抑许久的痛苦终于爆发,“父亲和三哥走了之后,你只当我是梁家的当家人、欣日的总经理!我那么信你,从不对你说谎,连性向也没有隐瞒,你呢?你只担心我让梁家丢脸让你丢脸,用你的命、用梁家的前途、用弟妹、用韩墨骁、逢春院,用我在乎的一切来威胁、折磨我!三哥就死在我眼前!我连他的仇都没报跟你回来接管这么大一个摊子,你就是这么‘帮我’的!”

  梁今昕痛苦地闭上眼摇着头,泪如雨下。

  他放弃了什么她当然知道,他的痛苦她也看在眼里。要是没有这场风波,要是小四真的被送到那个地方去,只怕是活不成了。

  但是她从没想过要害他,她真的无法理解人为什么会爱上同性,她只是想帮他剔除他的同性恋病菌,更正他的性向。她希望他能和普通人一样有个女人照顾,生一双可爱的孩子,不被世人谩骂唾弃……

  如果这样真的会害死弟弟,如果知道他会面临那些非人的痛苦和遭遇,她宁愿她从没做过所有的事!她恨她自己鬼迷心窍,后悔听信江湖骗子的花言巧语,差一点就把小四亲手推入了火坑。

  她已经失去太多兄弟,要是亲手害死了小四,她只能跟着一块去了……

  如今对韩墨骁,她也没办法不说一句对不起和谢谢。要是他没跑出来打断进程,小四喝了那杯酒之后冯庆武再开枪,后果一样不堪设想。

  可这人还是替小四挡了一枪,无论如何,他不再欠她、也不欠梁家了。

  “他从小被骨肉血亲抛弃,”梁今曦转过身从新看着隔离病房里那个人,眼神重新温和下来,轻声道,“知道失去亲人的滋味,所以不希望我和你决裂;他最怕梁家有个名正言顺的四奶奶,却还是劝我认下月红,成全你要的一个虚名。”

  “他这么委曲求全、曲意逢迎,以为这样便能让你放他一马,放他的孩子们一马,可你呢?”梁今曦重新看着梁今昕,眼里寒霜一片,“如果冯庆武没开枪,你也打算趁乱杀了他,不是么?”

  当时大厅乱做一团,所有人都在逃命和闪躲,几个主事的经理在忙着组织疏散,有枪的都在自保和救人,可梁今昕的枪口却正在瞄准被阿德护在身后的那个人。

  要不是他出声喝止,她或许已经开枪了。

  这傻傻的小狐狸,不好好享受他的豪华游轮旅程,非要跑回来,却不知这一个两个都端好了猎/枪。

  做了一世好人,却落得现在这般田地。

  “我只是一时……”梁今昕上前一步想要解释,眼睛却被红光晃了一下,她猛地一怔,眉心正中间出现了一个小小的红色光点。

  “你再靠近他一步,”梁今曦随手指了指窗外,眼里几乎一丝感情都不剩,“外面的狙击手立刻开枪,不用我再下命令,要是不信,你可以试试。”

  “小四你误会了,”梁今昕不敢动了,擦了擦眼泪伸手又去拉他,“姐今天来就是想跟你说,我想通了,我不会再逼你,也不会再反对你跟韩……”

  “无所谓,我们相爱本就不需要任何人同意,是我从前太贪心,总期望能两全,”梁今曦再次甩开她的手,缓缓弯腰凑到她跟前,红着眼笑了起来,“如今好了,我连命是里面那个人的,不欠梁家的了。至于你,你没有四弟了。”

  梁今昕听着和自己眉眼相近的弟弟说出的残忍话语,顿时心如刀绞:“你听说我,我……”

  “张太太,”梁今曦转身看着玻璃窗内,声音冷硬,“我和我爱人都不欢迎你,请回。”

  “小四,你别这样,”梁今昕又涌出泪来,摇着头道,“不要这样,我做这些都是为了你好,我……”

  “四爷,”阿德站在门口敲了敲,“何院长到了,主治医师已经换好无菌服,准备进隔离间给韩院长做检查。”

  “请何院长进来,让医师做他们的事,”梁今曦瞥了捂着唇低头呜咽的梁今昕,淡漠道,“送客。”

  阿德走到梁今昕跟前,低声道:“二小姐,请吧。”

  “叫什么二小姐?”梁今曦扭头冷冷看着阿德,“这是市长家的张太太!以后梁公馆任何事都不许再要张太太插手。冯管家老了,连梁家当家人是谁都认不清,让他回家养老!”

  “张太太?!”梁今昕震惊地看着弟弟,指着韩墨骁双唇颤抖着道,“又不是我把他弄成这样的!你这是不认我,连娘家都不让我回了?冯管家在梁公馆做了几十年,看着我们长大,你怎么能……”

  “你回娘家看看当然可以,其他事不劳你操心,”梁今曦面无表情地看向她,“你要是心疼冯管家,大可以把他接到张家去继续为你效力,保管张家里里外外的所有事你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梁今昕还想说些什么,阿德已经拦在她和梁四爷之间,抬手指着门口示意她出去。

  医生们还在等,何院长也在门口了。

  她又回头看了弟弟一眼,只得皱着眉垂着眼,不情不愿地转头离去了。

  梁四爷:“把花丢了。”

  “是。”

  翌日一早,梁公馆的老管家冯起伦带着自己的老婆孩子离开了梁家。

  阿德接任管家之位的第一件事,就是明令禁止将梁家的事私下传到张家去,并把几个和张家来往密切的丫头和小子一并打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