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北, 展家。

  “世侄啊,你把梁家的生意打理得这么好,还越做越大, 梁家那些老东西现在是什么歪主意都不敢打了, ”展国华笑眯眯地喝着茶,又看了眼儿子, 道,“小鹏跟着你,我也放心。”

  “小鹏很能干,”梁今曦淡笑道, “帮我减轻了很多压力。”

  “你别说好话, 我还不知道这小子?”展国华瞪了展鹏一眼,“就知道任性, 要是给你四哥惹了麻烦,立刻给我滚回来。”

  “爸, 我真没有, 不信你问四哥,”展鹏在一旁和律师一块整理刚拟好的合同,一边道, “我还要再历练几年,您可别着急把我抓回展家啊。”

  “他当然帮着你了, 你个没良心的臭小子,”展国华哼道,“要不是你四哥特地带你回来一趟, 你都忘了你还有个老子!”

  展鹏撇撇嘴:“我这不是回来了么?”

  “这次除了来跟您把新的合同签了, ”梁今曦道,“还打算让小鹏在家陪您过年, 住一阵子再回去。”

  “什么?”展鹏一听,急道,“我……”

  “你什么你?大老远跑回来,你连年都不在家里过,真当自己是个野的?”展国华戳了戳手里的拐杖,“接下来你哪儿也不许去,好好在家陪陪你妈!”

  展鹏的脸色更是难看,他才刚过完二十四岁的生日,这次一回来,他妈就说要给他议亲,说已经提前看好了好几家门当户对的小姐,就等他回来把人约出来相看,看看能不能尽快把婚事定了。

  他们家有几房姨奶奶,却只有母亲生了两个儿子,其他的都是姐妹,他和大哥必须担起家里的责任,谁都逃不掉。

  大哥展鲲早就结了婚,家里包办的。

  大嫂贤惠得体又孝顺,连着给展家生了一子两女,无论大哥喜不喜欢,都得和她过一辈子。幸而他还不曾遇到喜欢的人便结了婚,和大嫂性子合得来,也算恩爱,儿子来得快,大哥又不花心,日子过得倒也美满。

  可他不一样,他早就知道自己喜欢的是男人……

  他扭头,看见梁今曦一脸看戏的表情坐在一旁喝茶,不由心里发酸,指着合同道:“四哥别在那幸灾乐祸的,快点过来看看这个,没问题就可以盖章了。”

  梁今曦放下茶杯走过去,律师把几处有改动的地方指给他看,又一一跟展国华核对过,确认双方没有异议后,便拿出了公印把合同盖好,递了一份给他道:“四爷,再盖上您的私印就可以了。”

  展鹏把展家要签署的那一份拿去给展国华盖好后拿回来跟梁今曦换,看到他盖好的印章后疑惑道:“您换印章了?”

  他不懂书法,但字体的区别总是能看出来,而且梁今曦的私印他看了很多次了,之前的楷书印章被换成了篆体,不同于楷书的严谨匀称,新的印章字体换了,看上去更加秀丽挺拔。

  “眼睛这么尖。”梁今曦接过文件,用一个顶上盘着蛟的印章在朱红的印泥上压了压,将他的名字盖在第二份合同上。

  负责整理文书的秘书秦颖闻言也仔细看了看那个私印,突然“咦”了一声。

  “怎么了?”展鹏以为有问题,“这个印章有问题么?”

  “没有,不过这字我好像见过……”秦颖又仔细看了看,道,“看着像我以前的同学写的。”

  “你记性这么好,”展鹏好奇道,“还能记得你同学的字呢?”

  “留学时的同学,其实也不是一个学校,但我毕业也没几年,他当时又挺出名的,自然记得,”秦颖笑了笑,道,“他当年也算是我们留学时圈子里的风云人物了,书法写得好,大家都争相购买呢!”

  “这写得很好么?”展鹏又看看那个印,道,“我怎么看不出来。”

  “你又不懂书法,你能看出什么来?”一旁的展国华道,也仔细看了看手中的文件,不由笑道,“这几个字写得只能算中上,你们这些小孩子还真是,这也去争着买?”

  “他最在行的是行书,那是真有大家风范,”秦颖笑着叹了口气,道,“可惜我那时跟他不算熟,家里又把生活费扣得紧,一副也没买到。”

  不知怎的,展鹏突然想起梁公馆书房里挂的那副《将进酒》来,心里砰砰直跳,扭头看了眼梁今曦,见他一直不说话,脸上却没一点否认的意思,不由更慌了,问:“秦秘书,他的笔名是不是叫梦烟海?”

  “你怎么知道?他本名叫白骁,”秦颖惊奇地说,“你比我们大两届,也没在苏格兰留学,难道他名气这么大,都传到英格兰去了?”

  展鹏胡乱地摇摇头,心里五味杂陈,明白自己可能彻底没有什么希望了。

  “原来是白家那个养子,这还说得通,听说白世昌当年请了行书大家教他,”展国华恍然大悟道,又有些唏嘘,“白世昌也是命苦,如今的白家可不如往日咯!”

  秦颖刚回国不久,只听说白骁被白家赶走,不知道他成了蒲州的韩墨骁,也跟着感慨道:“看来白骁如今也是真落魄了,竟还替人写名字、刻印章。”

  展鹏看了梁今曦一眼,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不过他的字能被四爷用来做印章,说明他混得也没么差,”秦颖又笑了笑,“四爷这个印章在哪刻的?下回我要是有机会去蒲州,也去照顾一下老同学的生意。”

  梁今曦把印章收好,随口道:“下面人随便找地方刻的。”

  秦颖见状便也不再追问,和展鹏聊他们在英国留学的事去了。

  合同已经签署完毕,展国华又坐了一会儿便有些犯困,起身道:“老头子我要去午睡了,小鹏,下午陪你四哥去公司。”

  “您去吧,”梁今曦道,“阿鲲在。”

  鲲鹏贸易是展家新成立的进出口贸易公司,由展鲲打理着,股份也都在展鲲和展鹏名下,梁今曦和鲲鹏贸易的生意前几天也谈得差不多,和今天一样去跟展鲲把合同签了就行。

  展家的祖宅在市郊的深山里,离市区有几十公里远,公司的主要业务都交给展鲲打理后,展国华便带着一家老小搬回了祖宅,展鲲和太太孩子留在市区,现在也不在这里。

  出发时,秦颖坐的是白家派给梁今曦的车,路上继续和展鹏聊留学期间的事。

  展鹏随便几句聊了自己的情况,又问:“你刚才说白骁当时在你们圈子里很出名,他的书法真有那么好?”

  “我也看不懂,买的人确实多,”秦颖道,“不过当时他不是最出风头的,追求者最多的是白家那个白墨卿,长得那是一表人才、英俊潇洒,钢琴弹得极好。”

  梁今曦本来一直在闭目养神,闻言睁了眼:“秦秘书认识他?”

  “认识是认识,但交情也不深,”秦颖瞥了一眼开车的阿德,压低声音对后排俩人道,“这俩人吧,看着跟谁都好,实际上有什么心里话都只跟对方说,我们充其量也只能算泛泛之交,派对上倒是见过不少次。”

  “他们是兄弟,”梁今曦淡淡道,“关系自然比一般朋友亲近。”

  “又不是亲兄弟,四爷,您是不知道,”秦颖抬起手捂着嘴,用极低的声音说,“那白墨卿简直把白骁当成眼珠子,都宠上天了,我对我亲弟弟都不及他对白骁十分之一。他俩租了个两房的公寓,却在一个房间睡觉,都说他们是恋人,搞同性恋呢!”

  “不会吧?”展鹏一惊,偷偷朝旁边瞥了一眼,梁四爷依旧面无表情,无动于衷。

  “不然说不通啊,那么多人喜欢他们,可他们谁都没交过女朋友,又跟连体婴儿一样,”秦颖耸耸肩,反问道,“要是很多美女对你有意思,你放着她们不管,偷偷粘着一个你不喜欢的人,还是个男人?”

  “我又不喜欢男人,我当然……”展鹏正说着话,突然觉得身边的氛围骤然一变,仿佛空气里头全是冰凌子,吓得他冷汗都出来了,不由朝梁四爷看去,却见他不知什么时候又闭了眼睛,好像还是没有什么反应,这才把提着的心又渐渐放回去。

  就算那韩墨骁在四爷这儿有些不同,可他居然心里装着别人,断然是不可能再有机会了。

  “不过也只是传闻罢了,喜欢他们俩的女生还是很多,后来白墨卿去给白骁送字画,意外掉入河里淹死了,他们那公寓楼下堆满了花圈,女生们眼睛都哭肿了,”秦颖摇头叹息着,“也不知道是不是天妒英才。白骁也是痛不欲生,那之后也不写字了,没多久就回了国,跟谁都不联系。”

  展鹏又看了梁今曦一眼,他正拿出一个黑色药瓶,从里头倒出一颗白色的药丸丢进嘴里,脸色淡漠地嚼着,事不关己的样子。

  “四哥,这个维生素……”展鹏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你还在吃?”

  “什么维生素?”秦颖好奇地问。

  “哦,没什么,”展鹏朝他笑笑,“保健品。”

  他并不清楚那维生素是哪儿买的,但他隐约觉得那并不是保健品,更像是某种药物,因为四哥并不是每天都按时吃,而是只在某些特定时候才吃上一颗,他暗暗观察过,又拿不准。

  直觉告诉他那药绝对有问题,可他在梁公馆上上下下都打听过,却没人知道那是什么,阿德那家伙肯定是清楚的,但他就是铁板一块,什么都不肯告诉他。

  晚上办完事回了展家,梁今曦吃过饭就告辞回了屋,没和往常一样留着陪两位长辈唠嗑。

  展国华对展鹏道:“我瞧着你四哥心情不大好,白天发生什么事了?”

  “没什么事,可能累了,”展鹏正找不到借口要走,忙起身道,“我去看看。”

  他出了饭厅直奔梁今曦的房间,路过庭院时却看见他坐在凉亭的石凳上,垂着眼端详着手上拿着的什么东西,还没等他走近,那个东西便被收了起来,似乎就是那枚印章。

  展鹏的眼中流露出几分落寞。

  来华北的路上四爷就不怎么说话,显然被那韩墨骁给气着了,等到了华北又平静下来,拿衣领和丝巾挡住还没消去的勒痕,照常和家里老爷子和大哥谈生意,照常去拜访梁家在这附近的生意伙伴和世交家族,丝毫看不出有什么情绪波动。

  可就在展鹏以为他把韩墨骁丢在脑后,前天晚上去他房里喊他出来喝酒时,又发现他书桌上摊着一幅字。

  【东曦既驾,今是昨非;冰骁雾散,墨逆于心。】

  这是一副龙飞凤舞、狂傲不羁的行草,写得大气磅礴,连展鹏这个完全不懂书法的人看见都心神一震。

  他怔怔地看着那幅字,很快就发现了藏在里面的两个名字,心里一阵接一阵的酸楚不断涌上来。

  正欲转身离开,又瞥见那落款处的一点红章。

  鲜红的印泥印出来的并不是和梁公馆书房那副《将进酒》落款一致的“梦烟海”,而是用篆体刻的三个字:韩墨骁。

  “小鹏?”浴室里梁今曦似乎刚刚洗完澡,远远道,“我穿个衣服就来。”

  “没事,”展鹏连忙摘下眼镜,用袖子拭了拭酸胀的眼眶,大声说,“我就是来问问你要不要去喝酒,我爸突然发性说今天月色不错,要约你一块赏月。”

  “来了。”

  等梁今曦开门出来,展鹏已经神色自若,指着那字画笑道:“四哥你要不要这么夸张,他都那么对你了,你还把他的字画随身带着天天看,这么快就不生他的气了?”

  梁今曦瞥了眼那字画,抬手在衣服上将手上的水擦干,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把那字画宝贝似的卷起来,放进锦盒里收好,这才转身对他说:“多嘴,走吧。”

  今天被秦颖认出来是韩墨骁写的印章后,四哥就一直有些心不在焉,下午听了在车里的那些话,显然是真难过了。

  展鹏活了二十多年,头一次因为别人得不到什么而感到难过,恨不得自己就是那韩墨骁,免得四哥为他如此伤神。

  哎,天杀的韩墨骁!你眼睛瞎了才放着我四哥不喜欢,蠢货!

  “四哥坐这里干什么呢?”展鹏推了推眼镜,笑着走过去,“无聊的话我陪你出去转转。”

  梁今曦扭头见是他,淡淡道:“怎么没多陪陪你妈?”

  “陪什么呀,她就知道催我结婚,”展鹏叹了口气,在他对面坐下,“倒是你,怎么明天就要走,不多住几天?”

  展家和华北的事都办完了,梁今曦打算明天就回蒲州去。

  “欣日事多,不住了。”

  “四哥,”展鹏顿了顿,道,“我一过完年就回去帮你。”

  “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梁今曦淡笑道,“多住几天。”

  这话要是别人说,展鹏肯定要炸。

  他父母传统得不得了,让他挨到二十多岁还没结婚已经是极限了,这些天他爸只要私下里见他,全都在说结婚的事情。

  他妈只要带他出门,无论说好去干什么,实际上全都是去相看小姑娘;只要他和人家说了超过两句话,立刻开始打听生辰八字;他一个都不同意,她就说他留洋一圈回来好的没学会,光被外面的女人看花了眼。

  要不是梁今曦还在这里,他早就又离家出走了。

  但梁今曦少年丧母,二十出头父亲也乍然离世,他知道他是让他珍惜还能陪在父母身边的机会,便点头道:“那我过完元宵再回蒲州。”

  “好。”

  “四哥,”展鹏顿了顿,问道,“你是不是很喜欢韩墨骁?”

  梁四爷这才正眼瞧了他一下:“小孩子家,打听这么多干什么?”

  “好奇啊,我又还没喜欢过谁,”展鹏熟练地撒着谎,笑道,“想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等你喜欢上就知道了,”梁今曦似乎不打算跟他多聊,想了想,又道,“大抵是吃药也控制不了的感觉。”

  “吃药?”展鹏一愣,突然想到什么来,“你老吃的那个黑瓶子到底是什么?”

  “维生素。”

  “真的?那你给我也吃一颗。”

  “你年纪轻轻的,用不着。”

  “小气,”展鹏撇撇嘴,见他又开始神游,伸手把他拉起来道,“你明天就要走了,别在这呆坐着,咱俩喝酒去,我给你践行。”

  “还喝,你存心让我赶不上火车。”

  “就喝点米酒,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