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韩墨骁喉咙发紧, 眼眶立刻就红了,几乎站不住,他转身揪住梁今曦的衣领, 仰头颤声问, “你认识我?你早就认识我?!”

  这些字全是他在留学期间写的,怎么会在梁今曦手上?

  他果然认识他, 见过他,知道他在欧洲的事,知道他大哥为他丧了命,掉进那湍急的河流里再也没起来!

  那时, 韩墨骁还是白骁, 正过着他人生中最春风得意的时光。

  白骁当年和大哥白墨卿一块在英国留学,天高皇帝远, 谁也管不着,又都是风度翩翩有钱人家的公子哥, 每日里不说寻欢作乐, 却也是前所未有的畅快和潇洒。

  白墨卿比白骁高一点,五官清俊,性格斯文, 喜欢弹钢琴,颇有点玉树临风的味道, 去了没多久就惹得许多大胆的姑娘暗送秋波;白骁长相更秀气,又白净,写得一手张扬肆意的行草, 在中国留学生里人气颇高。

  这两人站在一块, 一个比一个意气风发,丝毫不比那些洋学生逊色, 要多惹眼有多惹眼。

  那时候的天是蓝的,空气是自由的,人生是美好的,未来是金色的。生活可爱到白骁忘了自己曾经流过浪、捡过垃圾、跟野狗抢过吃的,后来才被逢春院的韩院长捡回去,取名韩骁。

  许是原先老吃不饱、又吃过一些别的苦头,韩院长坚持不懈地投喂了韩骁半个多月,这小崽子才终于放下戒备,让他牵回了逢春院。

  刚去的时候韩骁野性不改,天天抢别人的饭菜、揍其他孩子,比他大的也去挑衅,挨了打下次还敢,搅得院里每天乌烟瘴气、哭啼不止,小野狗似的。

  韩院长没办法,最生气的时候举着教鞭要打他。

  他呢,叼着从小伙伴手里抢来的饼子不撒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瞪得韩院长后背发凉。

  大抵摸透他虽然戒心重,但依然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韩院长那顿鞭子终究没忍心落下来,那之后便抓着他苦练毛笔字修心,写不完就不给饭吃,就这样一练好多年。

  后来白老爹从南方来蒲州做生意,机缘巧合下把韩骁领回了白家,请了师傅来家里教他写字,也不许他有一日偷懒。日积月累下,他的字写得越来越像样,行书更是颇有风骨。

  在欧洲的日子虽然无拘无束,但两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第一次远渡重洋,花钱也没个节制,很快就有些捉襟见肘,本想写信回家要钱,你推我我推你,终究还是不敢。

  白老爹虽然疼小孩,但也不过分溺爱,要是知道他们在外面花天酒地,少不得要派人去英国把他们捉回去家法伺候。

  后来两人合计一番,决定各凭本事。白墨卿教女同学弹钢琴,白骁写字拿去卖,剩下的时间给其他留学生写写作业、做做论文。

  两人狼狈为奸,一拍即合,如此厮混了许久,倒也把缺钱的事对付过去。

  可韩墨骁不记得卖过字给一个叫梁今曦的,且梁四爷这张脸极有识别度,如若见过,韩墨骁不可能会忘记。

  更何况两人相差六七岁,韩墨骁去欧洲时,梁今曦应该已经在蒲州接手家业了。

  “别紧张,”梁今曦把他的手掰开握在手里,将被他扯皱的衣服捋捋平,沉声道,“我只认识你的字。”

  韩墨骁平时本就不喜欢和他亲近,此时心里怀疑了一堆,自然更加抗拒,马上就要把手抽出来。

  梁今曦不许他挣脱,将他拖到那面墙跟前,看着正中间的一幅字,脸上依然淡淡的:“和朋友聚会时看到你这幅《西江月》,觉得不错就买了下来。可你这幅字的心境不对,我当时看着还挺生气。”

  他说得随意,实际上并非这么简单。

  彼时梁老爷子刚咽气,梁今曦在北方剿着匪,被刚出月子的家姐梁今昕抓回来继承家业。

  他那时比韩墨骁现在大不了多少,之前读的是军校,压根没过问过家里的生意,根基本就不稳,又没人能教,家族里不少长辈打着其他算盘,堂兄弟们虎视眈眈,外面更是世道炎凉,不少老生意伙伴都转投他人,甚至有人还帮着族亲打起了拆分欣日的主意。

  来不及整理心情,各种事情便扑面而来,他咬着牙撑了两年多,什么手段都用上才把父亲的生意一点点收了回来。

  后来有一回中秋,他和人在蒲江边上聚会,聊起字画收藏,有个人在英国留学的弟弟刚好回家探亲,拿了一副字出来给大家鉴赏,将写字的人吹得天上有地上无,扬言日后必成大家。

  旁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字写得矫若惊龙、是难得好字;也有人说写法过于张狂,和这首词苦寂的意境脱节,还得再练练;更有人不懂字,单说这词和当下的中秋氛围南辕北辙,该换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来赏。

  梁今曦心中不屑,如今的人会点皮毛就吹得老高,也不怕别人笑话。听那位弟弟描述,写字的人也不过十七八岁,大抵还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毛头小子,能写出什么像样的字来?

  可当那副字传到他这儿、铺在他眼前时,他随便扫了一眼,竟如遭雷击、心如鼓擂,盯着那雪白的宣纸久久说不出话来。

  那是一副行草,少年人下笔沉着痛快,行文流畅如飞鸟惊蛇、凤泊鸾漂。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那个时候的韩墨骁是多么意气风发,哪有什么深沉凄婉的想法?写字就为了换英镑去胡花,下笔半点不沾苏东坡的愁思和孤寂,可越是这样酣畅淋漓、一气呵成的写法,却越叫梁今曦觉得振聋发聩、如鲠在喉。

  大哥殒命沙场,三哥意外被害,父亲又骤然暴毙,留下烂摊子一样的梁家和一双年幼的弟妹等着梁今曦,生生将二十二岁的他从快意恩仇、铁马金戈、以身报国的梦里拽回四面楚歌、兵荒马乱的现实。

  梁今曦曾安慰自己,不过是换了个战场,商场上一样血雨腥风、可以任他驰骋,既然兄长和老子都没了,以后他就是梁家的老子。

  他脱下军装,留了头发,喝咖啡、吃西餐、喷香水,把曾经收藏的宝贝枪械兵器、机甲战车模型都锁起来,学人家买了许多古玩宝贝,摆满一屋子;将自己打扮成老练优雅的时新商人,运筹帷幄、从容不迫、谈笑风生,坐稳了欣日总经理的位子,担稳了梁家的担子。

  谁也看不出他哪儿不好,只当他们梁家祖传了会做生意会管家的本事,今字辈里哪怕把最幺的那个小丫头拎出来,恐怕也能替梁老爷收复失地、继承衣钵。

  可那些不堪说的、无人懂的、被藏匿起来的痛苦、抑郁、不甘、愧疚、孤独却偏叫这幅字全给勾了出来。

  那字写得越张牙舞爪、自由自在,那词里的感伤、悲愤、人生寥落、世道险恶就越是放大在梁今曦眼前,笑他、剥了他的西装指着他说你把你裹在这道貌岸然的假皮套里干嘛呢?内里是这样么?你到底是谁?你呢?

  那一天,25岁的梁今曦被大洋彼岸18岁的白骁用白纸黑字问得哑口无言。

  聚会结束后,梁今曦找那个弟弟高价买下了这幅字,又买了他带回来的其他几幅欧洲画。

  “我还托他留意,以后白骁还有字画出来就都收了,”梁今曦看向墙面上其他的字框,“你当时什么都写,看多了、看久了,我自然认得出那拜帖是谁写的。”

  那个弟弟和白骁并不熟,《西江月》是朋友送他的,梁四爷便说没关系,他再托别人给他收这些新锐书法家和画家的作品。那小孩也是个机灵的,眼看到手的财路就要断,连忙改口说留学生圈子小,他什么都能弄到,尽管交给他就行。

  后来回了英国,他也并不声张,甚至没有刻意去结交白骁,只是暗地里辗转找买过他字画的人买他的作品,自己时不时就去逛逛画展买点稀奇古怪的字和画,隔段时间就邮寄给梁今曦,独吞了中间的大笔差价。

  当然,弟弟并不知道其他的字画都被处理掉了,只有那个叫白骁的人写的字,不管什么字体什么内容,统统进了梁公馆的宝库。

  梁四爷每有情绪、或治疗时太过痛苦,便在那沙发上对字静坐、或铺了白纸自己写,有时候一呆就是一宿。

  看得多了,久了,那天收到那拜帖,几乎就立刻认出来。只是物是人非,他没想到白骁变成了孤儿院的院长,名字也改成了韩墨骁。

  “原来我早就让梁四爷养着了,”韩墨骁抬手摸过冰冷的玻璃罩子,“您在大洋彼岸抬我的场,我见什么都卖得出去,竟以为是自己什么都写得好。”

  梁今曦看向他,深沉的目光像要射进他灵魂里:“白墨卿死后你就不写了,他对你很重要?”

  太久没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韩墨骁心中一颤。白墨卿是白家长子,也是他名义上的大哥,梁今曦却依然明知故问。

  大抵因为白墨卿死后,他把那个“墨”字摘进了自己名字里。

  韩墨骁垂眸不答,反倒也去戳人肺管子:“梁四爷,听闻你和两位哥哥感情深厚,他们去世之后,你还能和以前一样快活?”

  梁今曦眉头一锁,还握着他腕子的手也不自觉地用了点力。

  和韩墨骁第一次上床那天,梁今曦确实是和他有仇的。他存心报复他、打算碾碎他最后一点尊严,所以问出了那句“不知道人懂不懂得叫人高兴”。

  后来他在床上控制他、重重地惩罚他、狠狠地欺负他让他痛、让他哭、让他承受不了。

  他要问问二十二岁、同被命运敲断了腿的韩墨骁:

  “你如今,读得懂你当年写的那幅猖狂至极的《西江月》否?!”

  他们一个以身典命,并不知道对方早已怀抱他无意间招惹出来的恨意;一个把对命运无常的无力和愤怒加诸于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身上,就这样开始了一场冰冷丑陋的交易。

  如今梁今曦那点莫名的恨意早已散去,韩墨骁也求仁得仁保全了逢春院,直到今日才把这点前缘揭开。

  偏小韩院长又报复似的,提起了梁四爷最碰不得的回忆。

  接下来一分多钟都无人说话。

  韩墨骁的手被梁四爷捏得连骨头都疼,也顾不得人还在生气,又冷冷问:“那《将进酒》呢?”

  李太白那么多名作,偏偏要选这一首,偏偏要让他再回忆起他最碰不得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