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让孔融郁闷的是,他只不过瞪了郭嘉一眼,韩融立刻像老母鸡护崽似的,挡在郭嘉身前,手杖触地。“是文举(孔融)动手在先,怨不得我的弟子出言不逊。”

  郭嘉从韩先生的背后探出脑袋,肆无忌惮地做了一个鬼脸。

  孔融只觉得胸腔里仿佛烧着一锅开水,不断地翻滚沸腾,火气冲得太阳穴突突乱跳:“是元长(韩融)先骂我不材,无用!”这是孔融的心病,去年,他因为“无用”没办好上司交代的事,失业了。

  孔融先前是司徒杨赐的幕僚。黄巾之乱的时候,何进被封为大将军,一人之下的高官。杨赐让孔融替他向何进贺喜。

  孔融拿着名帖,来到大将军府门口,发现百官都来恭贺何进升官,院子里已经排起了长龙。只有少数高官显贵、名士俊杰可以得到通报,提前进入厅堂之中。孔融四岁就因为让梨出名了,他自信满满地把名帖递给门卫。

  谁知这门卫碰巧没听过孔融的大名,也可能听过,但是未曾留下深刻的印象。门卫抬手朝门边一指,示意孔融去排队。

  没有得到任何优待,孔融不乐意,一把抢回名帖,转身就走。何进查看来客名单,发现公卿百官之中,唯有司徒杨赐不曾派人拜贺。杨赐也很委屈,觉得孔融无用,没把事情办好。孔融干脆辞职不干了。

  所以韩先生说孔融无用,他才会怒气上头,推了韩先生一把。然后他就被韩先生用手杖敲了头。

  郭嘉发出一声轻笑:“韩先生是夸您。这是《庄子》中的典故,‘不材之木,终其天年。无用之用,终为大用。’韩先生祝您长寿,将来有大用,您怎么反倒发怒呢?”

  不材之木,终其天年。(郭嘉口述版)

  从前有一个木匠,要去齐国。路过曲辕这个地方,看见一棵被村民当作神社的大栎树。这棵栎树有十丈粗,树冠大到能够遮蔽数千头牛,树梢高临山巅。观赏大树的人群像赶集似的来来去去。木匠却只顾着赶路,看都不看一眼。

  木匠的徒弟仰望着大树,惊呼:“师父,师父,这颗树多大呀!我做木匠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如此壮美的大树!师父,您不看看吗?”

  木匠不屑地回答说:“算了,不要再说它了!这是一棵无用的树,长得高大又如何?做成船定会沉没,做成棺椁定会很快腐朽,做成器具定会很快毁损,做成房门定会流脂而不合缝,做成房梁定会被虫子蛀蚀。这种不能取木材的树。什么用处也没有!”

  徒弟们只好按捺住欣赏大树的心思,跟着木匠离开。

  这天晚上,木匠睡到半夜,突然在睡梦中被敲醒了。

  其实他也分不清这到底是不是梦境,只见一位白须白发的长者拄着手杖走过来,用手杖敲着他的头说:“醒醒,你这蠢东西!”

  木匠被敲懵了,“老人家,您找我有什么事呀?”

  “咳咳,我就是被你评价毫无用处的那颗树。”

  木匠吓了一跳,呦呵!老树精来找麻烦了!

  老树精一边举着手杖敲打木匠的脑门,一边讲道理:“你说谁没用?你拿那些普通的木材和我相比?哼!你以为的有用,对我来说才是无用!”

  “那些果树,果实一旦成熟,就会被打落在地。收完果子以后,它们的枝干也要遭受摧残,大的枝干被砍断,小的树枝被折下来。就是因为它们能结出鲜美可口的果实,这才招来了祸患,一生受苦。因此不能终享天年,早早地夭折。万事万物莫不是如此。”

  “我寻求无用的方法已经很久很久了,枝干弯曲有树瘤,就不会被当成木材砍伐,制作成各种器皿,因此保全了性命,在人群熙熙攘攘的地方活了上千年!你认为的无用,恰恰是我最大的用处,长寿的诀窍。”

  “村民在树下乘凉,旅人在树下歇脚,孩童在树下嬉戏,不是很惬意吗?怎么能说我没用呢?只用木匠的眼光来衡量一棵树,这是多么的狭隘!”

  孔融看了看韩先生那根做工精良的手杖,头上被敲打过的地方隐隐作痛。用手一摸,显然已经微微肿起,孔融更心塞了——他严重怀疑,郭嘉故意嘲讽他。

  看热闹的人群中,隐约传来压低的笑声——不用怀疑,奉孝就是在嘲讽你。

  又是手杖啊,郭嘉对手杖是有多大的怨念?

  辛毗行礼道:“韩先生,孔先生,文若来了。”

  风过,吹皱一池秋水,檐角的铃铛叮咚作响。荀彧的身影刚刚出现在远处的回廊下,孔融就惊奇地发现:那个把他气得肝疼的臭小子已经收起唇枪舌剑,仿佛一只狼崽子,藏起了锋利的獠牙,收敛了尖锐的指甲,变成人畜无害的家猫,懒洋洋地抖了一下蓬松的皮毛,舔着爪爪,偶尔摇一下尾巴尖。

  孔融:“……”

  差别之大,判若两人。

  荀彧对此一无所知,在他的记忆中,郭嘉本来就是率性可爱、善解人意的少年郎,只是不喜欢繁文缛节、虚伪客套罢了。

  天上的云变幻着形状,卷舒聚散无常。书院的同窗,少了几位故人,多出来几个新面孔。

  荀彧很小的时候就听过“孔融让梨”、“小时了了”的故事,可谓是久闻大名。

  孔融作为文人儒生,设立学校,进贤好士,文笔犀利,不畏权贵,表现非常优秀。

  然而作为官员,他就显得过于随心所欲——孔融担任北海相,看到路边的孝子哭得不够伤心,杀之。刘备表孔融为青州刺史,这事没有经过朝廷的认可,天子都没批准,孔融就上任了。在袁谭攻城的时候,孔融这位地方最高长官根本不指挥士兵作战,而是凭几读书。当天夜里,城破,箭如雨下,城内的士兵还在巷战。孔融直接逃跑,他的妻子儿子都被袁谭俘虏。

  荀彧对这位说话漂亮,办事却不太行的大才子孔融很是头疼。因为“今古文经学”的学术之争,孔融对颍川名士的态度,一向不怎么友善。

  孔融虽然是孔子的后人,但他主修《春秋公羊传》,属于今文经学的硕儒。

  荀氏传承的却是古文经学。荀彧的六叔荀爽为古文《易经》作注,还写了《易传》、《诗传》、《尚书正经》、《春秋条例》等著作,是古文经学大家。

  虽然都是儒学,但两派的理念,比猫和狗的分歧还大。

  颍川这边的风气是以古文经学为主,兼采今文经学。主要是今文经学过分追求微言大义,《尚书》一书中,关于“尧典”这两个字的注解,竟然能写出数万字。用郭嘉的原话说就是:太学的五经考试,让孔夫子参加,也会不及格。

  孔子看了标准答案,都要无语凝噎:我没有那个意思啊!!!

  荀彧向韩融行弟子礼:“学生荀彧拜见韩先生,虔请诲安。”

  韩融笑眯眯地扶起荀彧,手杖也搁在一边不管了,“文若,我听说你力排众议,让方士左俭担任医曹掾,方士华佗担任医曹史。管理汝南郡的医药。他们用酒精、大蒜素、青霉素、金疮药、麻沸散救治了许多重伤的士兵,这是真的吗?”当年张骞出使西域,带回的农作物之中就有大蒜。

  荀彧:“千真万确。”

  无所不能的玩家,总是给荀彧带来惊喜——左俭制作的大蒜素和风寒散救人无数,在百姓之中流传开来,传得神乎其神,吸引了华佗和张仲景。华佗已经来了。张仲景还在路上,派健仆提前传递消息,生怕他来了,左俭却不在,刚好错过。

  韩融捋着胡须:“我同慈明(荀爽)商议,购买一批酒精、大蒜素、风寒散、金疮药作为书院的常备药物。”

  荀彧想起大蒜素那强烈刺激的气味,沉默了片刻,“好的。此事彧来安排。”

  荀彧替郭嘉请了三天假,打算带他去汝南,让华佗、张仲景、左俭好好看一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