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

  我自大地从未想象过意识到自己喜欢某个人的一瞬间,所以当它真的来临的时候,那种毫无准备的感觉并不是太让人愉快。

  直到隔壁那位据说是想要考仙大的前辈都熄了灯,我才醒过神来。桌上那张狐狸面具翘着嘴角,像是在嘲笑我的愚蠢,我没有把它挂回书架的侧面,而是塞进了抽屉的最底下那层。

  这件事说来话长,要倒回去说才行。

  -

  周末,被预示着冷空气即将到来的冷风吹醒了。

  昨天,大半日都是晴天,差点让我忽略最近是接近十一月的天气,空气冷冽而湿润,有点微雨。

  “清水,你为什么自己进来了?”

  略带抱怨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配合着远处击球的声音,和小学生球员们接球时势必会发出的呼喊,与欢笑一同传入耳中,居然让我回想起了有一点久远的小学时光。

  我埋着手臂假装睡着,还在不满着。谁让影山再三嘱咐我不要迷路,结果自己却迟到了,叫我等了半个小时之久。

  影山十分暴力又专横地摇着我的肩膀,一边这样竟然还问出了什么事。

  事到如今再装睡下去也太不自然了——脑浆都差点被他晃匀了。

  “睡着了。”我扮作刚刚睡醒的样子,慢慢抬起脸,装模作样看看手机上的时间,“谁叫有人叫我等了那么久,明明还让我不要迟到来着。”

  影山抄起胳膊,将手里的东西丢过来,沾着雨水湿气的伞落在手心,明晃晃的颜色像针一样扎眼。

  我摸了摸后脑勺有些潮湿的头发,快步追上他,发扬能屈能伸的特长,“错怪你了,对不起。”

  影山冷冷瞥我一眼,抄起放在过道的背包,踏踏朝前走。

  “影山?”我有些心虚地看在眼里,无可奈何地跟上,“因为带了两个人的午饭所以很重哦,可以走慢一点吗?”

  看到他稍微停顿了脚步,我才松了口气,“不过只有普通的鲑鱼饭团。”

  影山垂下眉头,似乎打算接过。

  “……呃,啊。”影山的手指已经抓紧了单肩包,一番犹豫过后,我放开了手,影山一接过,就不着痕迹地换上了惯用手。

  毕竟那里面除了感谢用的两人份便当,还有大概五六……七本要归还给图书馆的特装本,囤积了很久,感觉回去路过时一次性归还比较好。

  “的确有点重吧?”我是打算让他知难而退来着,结果影山直截了当地说:

  “才没!”

  “哦哦……”好吧,我不带感情地棒读,“真厉害。”

  不知道影山是不是常来的,但看他轻车熟路的样子,实在和偶尔有下课的小孩投来好奇的目光这件事很是不搭。

  “你是这儿的常客吗?”

  “之前是这个俱乐部的。”

  似乎是为了印证他这言简意赅的回答,影山路过相片墙的时候特意驻足。

  照片墙的上方以平平无奇的手写圆体字写着“北川小猎隼队”,最开始每张照片的下方还写着照相的年份,再往后就越来越疏忽了,照片也贴得混乱起来,其中还混着一张不知道是谁贴在上面的排球教室学员募集海报。

  “为什么是这个?”

  “因为离家近。”影山定睛大概是在找他以前的相片,“可以马上就打到排球。”

  那不就和现在也差不多嘛。

  “虽然找不到了,但这样看起来还挺有生活气息的……”

  影山还没放弃,指着还有注明年份的那几张,“还有,因为爷爷也在这里。”

  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上面是头发花白的老人,两手各揽着一位站在前排的小球员,“是这里的教练员?”

  “嗯,上面应该也有我们的合照。”

  这之后我才知道,距离影山爷爷的离去已经过去了快要一年。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影山也依旧在打着爷爷留下来的排球。今年,我有幸见证乌野排球部一步一步向全国迈进,在愈发强烈的的执念的影响下,影山似乎将仅有的一点忧虑都尽数吞下。

  不过,会想回来这里一趟,是不是说明影山也有从未向人吐露过的不安呢?

  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就像远行又归巢的鸟一样。

  “不再找一下吗?”

  影山撅了噘嘴,低头看看手里的排球,“不要了吧,该练球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打球技术很好的影山在这里还挺受小孩子们的欢迎,虽说是来练球的、用的也是角落的场地,能够精准击中矿泉水瓶的影山选手,一走下场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

  拗不过他们,影山用手擦过飞来的排球上方,朝着对面空荡荡的场地狠狠的一记重炮。

  这让本来就关注着他的孩子们更为兴奋,在叽叽喳喳的人群之中,抱着球的影山手足无措,我正好可以借此时离开一会。

  “我出去一下。”

  影山僵硬地缓缓点了点头,“要去哪里?”

  “影山也稍微锻炼一下和别人相处,就从可爱的孩子们开始比较好,不是吗?”我指了指通道的方向,窃笑着对他挥挥手。

  -

  寻找那张相片看起来很难,实际上也有些技巧,因为标明日期的间隔来看,一年大概会照三次,多半是根据学期的时间来拍摄的。

  照这样推算下去,就能大概估计出影山读小学时期的相片被挂在什么位置。

  ……半路开香槟这种事果然不可取。

  这一团糟的排序真让我想掉头就走,不过还是勉强忍耐住了。

  有幸被影像记录下来的回忆,如果不好好保存的话也会随着时光而消逝,有朝一日变成不被人珍惜的一页吧。

  在掀起某个覆盖着其他相片的一角时,站在角落里的、脑袋圆圆的影山飞雄适时出现,像是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拍到的,天真的笑容如同赤子。

  随着那张照片,周围的一串照片也浮出水面。影山的脸从陌生的稚嫩逐渐接近现在的样子,一下子将时间连成了串。

  “你在笑什么?”

  “嗯?”

  影山、又不止。他的手指还牵着一个小女孩,从他身后探出脑袋。

  他垂眸,指了指女孩头上歪斜的一端马尾,又举起自己绷着皮筋的右手,语气无助得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有件事要你帮忙。”

  我打量那个他身后的女孩子,大概六七岁左右,穿着厚实的裙子,下摆装饰着蕾丝,白色的长袜加上皮鞋,像是公主一样的造型。

  女孩配合地抓起自己那一边的头发,同样可怜巴巴地说,“帮帮小惠。”

  与这身精美的造型相当不搭的,小惠一边头发绑得有些凌乱,看起来就很像笨手笨脚的高中男生的手笔。

  “我不会。”

  “……”

  难道我看起来就会?

  好一番犹豫之下,我为难地伸出手指,让他得以把皮筋套在我的手指上。

  给小惠绑着皮筋的时候,余光映着影山担心的侧脸,他举着手机,手机上是我们刚刚搜索出来的发辫编发。

  毕竟我也是笨手笨脚的高中男生,一边烦躁地对着教程编着,一边没好气地说:“这是谁干的好事?”

  这两个人面面相觑,嘟嘟囔囔地说是小熊。

  “小熊?”

  发辫编到末尾,我才松了口气,用皮筋将它在尾端扣紧。

  “小惠,这两个发卡全都要戴吗?”

  小惠小大人似得鼓起脸,说只要其中一个,然后转过身把另一个发卡“咔哒”一声扣在我头顶。

  “……”

  小惠小小笑了,此时脸上已经没一丝刚刚泫然欲泣的影子,我松了口气。

  身后传来异常的响动,影山将一个黑乎乎的东西从我的手提袋里拔出来,毛茸茸一团提在手里,被他提起来之后,名为小熊的家伙垂着的四肢弹动了一下,毫无作用地威胁叫嚣着。

  “猫?”

  “是‘小熊’。”影山面无表情地纠正。

  小惠伸出双臂想要去抱它,警惕的影山一边说着不行,一边将手臂抬高了点。

  我算是知道是谁害得我不得不在这编发辫了。

  不过,它为什么要往我的包里钻?

  “喔!”我一拍手掌,“是鲑鱼!”

  午后,小惠被家人接走了。

  我将吃之前剥下来的鲑鱼皮,一点一点丢给小熊,它每吃完一点,就翻着肚皮想要下一块,最后得寸进尺地跃到了我的膝盖上来。

  “打完球果然还是要吃这个。”

  大口咀嚼着鲑鱼饭团的影山含含糊糊地说着,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伸出手,想要摸一摸小熊的脊背。

  出乎意料地是,对方用力地朝他哈气,我拍拍小熊,示意它鱼皮已经没有了,它便离开了。

  影山讪讪收手,对已经吃完了饭团、百无聊赖站起来走向照片墙的我投来困惑的目光。

  “你来看。”

  因为那几张相片在相当靠下的位置,我们两个都得努力弯着腰才能看仔细。

  影山的脸绷的紧紧的,仿佛是打算去街上威胁别人交保护费。

  “啊啊~因为影山不受小动物欢迎,这下没有猫可以撸了……刚刚应该找小朋友替你改造一下表情吧?”

  尽管如此,他的手指仔细抚平跷脚和褶皱,难得流露出对某段时间的眷恋。

  他一字一顿慢吞吞地说:“你就是来找这个的啊。”

  “有个电子版也比较好保存?”我拉着他在那前面蹲下。

  影山迅速将手臂抽了回去,“不、找到过就行了。”

  “你只是找到了‘没能亲自找到’的事实罢了。”我撇嘴,拉他在原地蹲下,“比输的家伙没得选!快点,要拍喽,笑一下……算了,麻烦回到刚才的表情。”

  “我还在吃饭呢……”他小声抱怨,“要怎么笑得出来?”

  ——好了。

  照片上的影山别开视线的动作将他一贯的笨拙的表现展露无遗。

  “怎么做?”影山不耐烦地鼻腔喷气,“受动物喜欢的表情。”

  “……啊?”

  我装作思索的样子,伸出手指抵在影山的额头上,“首先,眉间放轻松、脸颊也是……嘴角抬到这里、对对。”

  影山脸上的表情实在是太好笑了。

  我笑得乱颤,他猛地反应过来,呆着表情问:“你是不是在耍我?”

  “抱歉抱歉,这次我会认真帮你的。”

  “不要,到此为止了。”影山推了一下我的手指,“我才不会再被你耍。”

  蹲着的姿势只要稍微失去重心就很容易向后跌倒,我因此坐了个屁股墩。

  影山好心想拉我一下,只是这一下让我们之间的距离变得很是糟糕。能看到影山放轻呼吸的起伏和垂下眼睛的弧度。

  拐角处的仪容镜映着我凝固在脸上的笑容。

  “也不用这么心虚吧!”影山小声嘀咕,手一撑地站起来,朝我伸出手,“明明我都没说什么。”

  “差不多……也该练习了吧。”

  我以不痛的力度扇了他的手一下,自己站起来,垂着头说,“快点去准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