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

  四周一片寂静。

  日暮时分没有开灯的客厅,在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变得漆黑一片。我摸了摸睡得又昏又涨的脑门,胸口的书也因此滑落下来。

  “……姐?”

  没有人应声,倒是我睡得脑袋嗡嗡作响。

  从沙发上弹起来,拉开灯才发现厨房的钟已经快走到八点。

  我的姐姐对乌野的治安未免太过有信心了。

  自五月以来,她回家的时间一天晚过一天,短短一个月就到了八点还到不了家的地步。

  乌野高中放学的时间是下午四点。那些打定主意要参加归家社的人,比如我,不出意外在四点半左右就能踏进家门。

  不想在洗过澡之后出门,但也不能对危险的夜色视而不见,我扒在门上一会,认命地叹了口气。

  星期五的夜晚,乌野町偏僻的小巷里早已没有上班族归家的身影,我两手揣在兜里,顺着洁子上学的路径往前走。

  走到回家必经的桥头,站在路灯下的时候,我远远地望见了大约是洁子的身影。唉,这个点还穿着制服刚从学校回来的,除了她还能有谁。

  洁子侧背着包,手里还抱着与她身上穿的颜色相似的黑布。

  别告诉我那是哪个男高中生的运动外套。

  尽管如此,还是得从她手里接过那东西,努力用轻快地口气说:“欢迎回来,今天辛苦了。”

  “抱歉……回来晚了。”洁子的声音冷冷淡淡,至少我听不出什么歉意。

  我提前收拾好的糟糕心情就此崩塌。

  “原来姐也知道现在已经很晚了。”当我意识到不该对洁子阴阳怪气的时候,话已经出口了,“……天都已经黑了。”

  她叹口气,声音终于带上了点歉意,“对不起,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恋爱?”我捏紧了手里那团布,用她或许听不见的微小声音说,“要谈至少要找个会送你回家的男友吧。”

  “什么男友?”洁子却听清了,抬头朝我望过来,片刻的怔愣过后笑出声来。

  笼罩着我俩的尴尬氛围,一瞬间如同肥皂泡般地破了。

  我突然想起来摸了摸手上抱着的东西,指尖的质感很粗糙,不是衣服。闻了闻,传到鼻尖的也不是汗水味,而是一种混合着尘土和霉的味道。

  粉尘扑进我的鼻腔,“阿嚏!”

  我好狼狈,洁子笑得更大声了。

  “只是社团而已,花这么多精力做什么?”在我们俩都没说话的时候,我冷不丁对她抱怨。

  “快到预选赛了,训练时间有延长。”她看向我的神色很是认真,“清见想好参加什么社团了吗?或许,今年的排球部……”

  “再有意思。”我打断洁子,干巴巴地说,“不也就是社团活动而已,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不想玩了,那样对其他人多不好。”

  洁子果真又露出了带着点内疚和悲伤的表情。

  很奇怪吧,一方面我掀开往事来报复洁子,另一方面又不愿意她太过难受。

  深吸一口气,笑说我哪里会打排球啊。

  面前就是家门口了,我双手背在脑后,尽量让自己显得随意:

  “……明天开始我来排球部接你吧。”

  “明天是星期六。”她说。

  我脸一热,险些被自己绊一跤,站稳后加快了脚步。

  “那就下周!”我气势汹汹地朝门外吼,在她走进家门之前冲回房间,没注意到我把手里的东西一块带了回来。

  与此同时,洁子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清见,那个是我要洗的东西。”

  “我知道啦!”我大喊,“我会帮你丢洗衣机!”

  想也知道洁子发现我的难堪了,我打量着手中的东西,将它轻轻抖开,借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黑布上的白字显得有些突兀。

  ——飞吧。

  我的脸上一定挂着难看的笑容,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想要嘲讽谁的那种。

  *

  讨厌热血。

  虽然中学的时候也做过跳远选手,但那些记忆被反复擦拭,早已远去了。所以明明洁子一直是排球部的经理,但入学至今我还没靠近过这里一步。

  球馆内传来击球声,离得越近,伴随着球鞋摩擦地板的声响,“好球!”“再来一球!”诸如此类的呼喊声便越是清晰。

  我一脚踏了进去。

  “洁子学姐!剎不住车了快让开啊啊!”

  我不是洁子,但不妨碍我的余光瞥见了右侧推着拖把朝我狂奔过来的橙色脑袋,他跑得真快,马上就要撞到我了。

  感谢清水家遗传的运动神经,我向右侧跳了一步,这位橘子头少年得以从我面前飞驰过去。

  对了,今天早上我碰巧听到同班的女生说,金牛座是今天晨间占卜的倒数第一。

  那种事谁会信。

  “小心!”

  一颗排球正对着我的面门飞过来,与其说是飞,那至少有100码的时速说是发射炮弹也不为过。

  谁在说话?合该换他站在我的位置上试一试。

  “影山,你砸到洁子学姐了!”那个橘子头惊恐的喊叫起来。

  脸上火辣辣地痛,尤其是鼻梁的部分,像被眼镜的鼻托扎穿了一样。我摸了摸脸,有点湿意,眼镜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呆子!这不是学姐!”

  我的眼前白花花的一片,恍惚坐倒在地上。然后看到一个漆黑的人影走到我面前,距离足够近的时候我认出那是影山飞雄。

  看不出来,他还真挺会打排球的。

  “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清水,说话。”我现在看起来肯定傻透了,以至于他的语气带上了点急切,“这是哪里?”

  “……球馆。乌野高中,排球馆。”并没有感到头晕或是恶心,只是鼻血流个不停,一张嘴就尝到血腥味,我歪着头艰难地说,“没事,脑子没坏,放心。”

  影山松了口气,看他的样子,好像真觉得那一球能把我打出个好歹。

  好不容易从口袋里摸出了纸巾,但我看不见自己的脸,胡乱地擦着的时候,影山主动接了过去,虽然他的力气真的很大,纸巾搓在我脸上生疼。

  另外,若他有些常识,就该知道不是老花眼的话,离得这样近没必要硬生生把眼镜戴上,我也能数得清他脸上有几根睫毛。

  啧……这张脸肯定很招人嫉妒。

  我叹了今天不知道第多少口气,接过他手里的眼镜说我自己来,然后在他呆滞的目光里将眼镜倒转过来戴上。

  近视眼镜和运动笨蛋无缘的,我不可以生气。

  影山“呃”了一声,尴尬又仓促地想要解释他是想把球打进门边的球筐。

  虽然平白无故当了倒霉蛋,但像我这样和善的人怎么会让同学为难呢?

  “原来是这样,没有关系的影山同学。”我冲他微笑一下。

  不管我心里是怎么想的,现在抱怨影山都没用了,还不如就此揭过,对将来维持同桌关系也好。

  我和影山是同班同学,邻座。

  开学测试的时候我缺考一门,没能进入升学的4班和5班,和影山同在3班。

  热衷于观察同班同学的我,想要记住同桌的名字当然不是难事。

  反倒是影山这个每天在教室只是睡觉和喝牛奶的人,会记得我的名字才叫奇怪。

  虽然他把我打伤了,但姑且还算是个负责任的好人,至少不像平日里那样冷漠,看起来对所有事情都缺乏行动的意愿。

  我正暗自思忖着,厚重的门砰地一声被推开了。

  一个剃了寸头的人火急火燎地冲进来,他身后紧跟着一个我同样不认识的矮个子。

  “是谁砸到洁子学姐?!”

  “洁子学姐怎么了?!”

  我和两人面面相觑,幸好菅原前辈走了进来,他同洁子同年级,所以我也认识。

  “菅原前辈。”我挡住自己的鼻子,眯着眼睛尴尬地对他笑道,“是我,清见。”

  虽然我尽力不让认识的人看见窘态,菅原前辈还是看到了我脸上的惨状。

  “怎么会这样?”他像是吓了一跳。

  “那个,就是……”

  我不想说,那样显得我像是在怪罪谁,于是我瞥向影山,给他使眼色,期待他能自己说出来。

  “是我打球砸到清水了。”

  我连忙说,“已经没事了。”

  “……真的?”他看着我的脸,语气里满是迟疑。

  我飞快地嗯嗯应着,直奔主题以避免在排球部多待一秒:“前辈,我姐姐在哪里?”

  “刚刚已经回去了。”菅原前辈指了指一片漆黑的室外,“清水说怕你担心,今天提早一点走了,大概走了半个小时。”

  “那为什么……”说到一半时我突然反应过来,洁子是女生,她自然不会走那些虽然是近路,但非常昏暗的小道。

  我追了出去,没来得及和洁子的同伴们多打个招呼。

  闷着头脚步重重地踏在地上,我在为洁子没把我说会来接她当回事感到不满——我都为此被球砸成这样了!

  好吧,我知道这两件事没有因果关系。

  我那被球砸得飞出大脑的理智回来了。

  放慢脚步,我意识到半个小时前就已经回家的洁子,就算跑得再快也追不上。

  “清水!”

  由远及近地,身后传来了喊声。

  我耐心数着,三下。

  他每靠近一点,就有一只附近的狗被惊得狂吠,不知道如果狗追出来的话能不能追得上影山,毕竟听声音他跑得挺快的。

  如果说一开始我对影山只是略微有点不必言说的不满,现在已经称得上是烦躁了。

  为什么我会不高兴?

  当然是因为他扰民的时候,叫的是我的名字,我站在原地,避免他追过来时把整条街的狗都叫醒。

  他跑了那么远,到我面前竟然只是微喘。

  我将那句“你练跑步也不错”给咽了回去。毕竟他已经在打排球,这么说多少有点恶劣。

  ……或许恶劣一点也没关系,毕竟他今天做的事足够惹恼一个人了,也就只有我不想计较。

  “跑得真快。”我假惺惺地称赞,“还有事找我吗,影山同学?”

  单纯的影山没发现我的恶意,反而乖巧地垂着头,还对我说菅原前辈很担心,所以他要送我回去。

  抬头看见已经高悬的月亮,时间不早了,我对影山说,“不用了吧,给排球打一下又死不了。”

  影山沉默了,我看到他紧抿着、好像在犹豫要说些什么的嘴唇,突然对之前的想法有些动摇。

  我在想什么呢,一瞬间居然真的考虑了打坏脑子然后死掉的事……真是疯了。

  “那,我就先走了。”

  我已经说了不用,影山没回答却依旧跟在后面,脚步声和我几乎重迭。我回过身去,他那双绀青色的眼睛立刻理直气壮地看过来。

  明明只要我不说,菅原前辈又无从得知出门后的事,兴许前辈也只是随便一提,他又何必那么较真。

  真是称得上固执,还特别不嫌麻烦。

  我站住脚,深深地呼吸。

  “我家很偏,就算错过了末班车,也没有关系吗?”

  影山点了点头,我彻底放弃了,在心里说好吧,明天可别怪我没提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