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下了一夜, 慈宁宫的灯烛也燃了一夜。
翌日,辰时,雨下的小了些, 天色蒙蒙得见微光……
巳时初至,连绵了一夜的雨终于停了下来, 潮湿的空气依然混杂着寒意侵蚀着人的血肉之躯。
从外面走进来的侍卫微微躬身:“陛下。”
仍跪在阶前的贺玖霄抬眼:“皇后可醒了?”
“醒了……”侍卫恭敬答道:“皇后问陛下,卑职说陛下公务繁忙,夜里在御书房歇下的, 现尚在议事, 请皇后自己先用早膳。”
贺玖霄神色缓下来几分, 淡淡“嗯”了一声后垂下了眼, 面容在阴影中显得的有些晦涩未明。见状,一旁陪着的张恩海有些心疼, 小幅度跺了跺脚, 他反复打量着天空,只等着过于漫长的时间一点点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日头终于彻底高悬于正空,张恩海眼睛一亮:“陛下, 午时已经到了!”
平静的眼底总算泛起了波澜, 贺玖霄骤然抬眼看向门内。
而萧太后显然也是听到了那一声, 站了起来,转身缓步走了出来。
“你竟真跪到了现在……”
她俯视着眼前脊背笔挺的年轻帝王,目光落在那张透着冷色和苍白的俊美面容上:“你果然……很在意林宴……”
并不喜欢她此时的语气,贺玖霄皱了下眉:“这和太后无关了。”
他动了下已经僵直到失去知觉的双腿, 起身, 向前伸出手:“解药……”
然而,萧太后却是意味不明的勾唇笑了下:“不, 有关的……”
“没有什么,比这最好了……”
她声音有些沙哑,似笑又似哭,面上带着说不出的情绪让贺玖霄莫名生出几份不安来。
凤目微眯,他神色有些凌厉的紧紧盯着萧太后:“太后素来信守承诺,朕已按照你所说,跪了这一夜,那解药……”
“那解药是骗你的。”
唇边的弧度浸染着恶意,萧太后俯视着他,开口打断道:“那毒,没有解药……”
贺玖霄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我说,那毒没有解药,”萧太后一字一顿重复道。
“太后开玩笑的吧……”极力维系着面上的冷静,贺玖霄挥退了扶上了的宫人,逼近萧太后,浑身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是毒,怎么会没有解药呢?”
他有些生硬的扯了扯唇角,放缓语气:“母后,之前的事,你认为朕有错,朕可以向你赔不是,你不满意,朕还可以再跪……但解药之事,你没必要拿来骗我!”
“将解药给我……”
看着他难看至极的脸色和眼底的阴霾,萧太后笑了:“你知道我,我也知道你的,不是吗?”
“哪一句真,哪一句假,你当真分辨不出来吗?那毒,没有解药……”
带着笑意的声音仿佛顷刻间击溃了贺玖霄摇摇欲坠的理智,修长的手指紧缩,他猛然一把抓住了萧太后的衣领:“为什么?”
无视周围人的惊呼,贺玖霄嗓音沙哑而阴鸷。
为什么?
他已经那么卑微了……
他愿意付出一切的,他撕开自己的伤口给她看,他认错他道歉,他跪了一夜来让她满意……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就因为他不是萧丰宸吗,就因为他只是被作为工具,就可以毫不留情的一刀一刀次捅向他吗?
就可以……肆无忌惮动他最在意的人吗……
“为什么……”
因收紧的领口而呼吸困难,萧太后声音艰涩的开口:“因为宸儿死了!”
她说过,萧丰宸在,她不会鱼死网破……
可是,萧丰宸不在了啊,她的儿子,已经不在了……
贺玖霄不信:“他只是废了一条腿!”
“只是废了一条腿?”萧太后目光冷然的瞪着他:“只是废了一条腿……这话你竟也说的出来!你以为他和你一样吗?他是锦衣玉食的公子,他是我心心念念宠着、小心翼翼护着的孩子!废了一条腿!你是废了他一辈子!”
“他死了……”
“在第九个大夫依旧说他的腿治不好那天夜里,他就死了!!!”
尖锐的声音里,近乎仇视的目光中,贺玖霄的手指颤了下:“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那个时候你正新婚燕尔,志得意满!你有江山,你有美人,你什么都有了,一个永远失去和你争抢皇位资格的人,你何必再关注呢?”
挣脱他的钳制,萧太后冷声厉呵:“你问为什么?哀家也想问为什么?为什么你从小带着毒,都能活着,宸儿却会死了呢?”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不过没关系,她已经为宸儿选择了最好的报复。
看着贺玖霄眼里赤红色的痛楚,萧太后冷笑着说:“我费尽心思,选择秘不发丧,就是为了看到你今天!”
“霄儿,别说母后对你没有情分,宸儿死了,我却没有要了你的性命,还算不上情分吗?”
“给林宴的毒,宸儿路上孤单,总要有些人陪着才好……”
看着她面上怨毒的神色,贺玖霄浑身发冷,之前无视的寒意和僵痛仿佛同时侵蚀入体,指甲嵌入掌心,鲜血滴落也浑然未觉:“……为什么是林宴……”
既然恨他,为什么不直接对他动手……
为什么,要动林宴……
“因为你在意他啊……”
萧太后唇边勾起满是恶意的弧度:“你口口声声唤我母后,哀家没了心头肉,你做儿子的,不陪上一场吗?”
在知道陆秉枢带林宴离开皇宫失败的一夜的经过后,知道自己推测失误,贺玖霄竟然没有拿林宴续命时,她便知道了,这个被她一手养大的孩子,这个在她看来冷血薄凉的年轻人……竟真是个像他生母一样的痴情人……
在他心中,林宴竟是比自己的性命要重的……
心中翻腾的情绪被苦涩和扭曲包围,她注视着贺玖霄,言辞刻薄,神色近乎癫狂:“别这样看着我,林宴今日之灾祸,皆是因你而起!”
“若不是你非要留他在宫中,他怎会卷入这些是非之中;若不是你欠下孽债,他怎么会命不久矣……两日后的黄泉路,哀家等着你和我一同送葬!”
打蛇打七寸,伤人,自然要往诛心了去……
看着神色难看到无以复加的贺玖霄,目光自他一点点灰败下去的脸上停了会儿,萧太后大笑着转身走近殿中,重新跪在佛前诵经,声音似哭似笑。
只是,这一回,她的声音比前面的一夜大了许多,清晰的传到院中。
是《地藏菩萨本愿经》……
一旁的候着的宫人和侍卫听了这么一出秘闻,再听着经文之声,无不惊惧不已,屏气吞声不敢动弹。
最后还是张恩海警告的看了眼四周,深吸一口气,上前靠近贺玖霄:“陛下……”
然而,才碰到贺玖霄,他便感受到对方身上传来的一股彻骨的凉意,还不待再开口,便见眼前的帝王忽得一口血吐出,整个人如同无力支撑的枯木一般倒了下去……
………………
林宴临近傍晚才知道贺玖霄出事了的,还是通过系统从长乐宫的宫人口中得知的。
一路赶至守备森严的养心殿,立于门两侧的侍卫见到他,下意识让开的路。
走进去,正守在屋内的张恩海面上露出一抹惊色:“您怎么来了……”
林宴刚欲开口,就听到里面屏风后传来一阵低哑的询问:“谁来了?”
是贺玖霄的声音。
顿了顿,林宴绕过屏风走了进去:“我来了。”
说话间,看清里间的情形,他不由一怔,这是他头一次看到贺玖霄如此苍白的脸色,寡淡的带着灰败的白。
他正倚在床头,伸出一只手给太医施针,眉宇蹙着,素来凌厉的凤眸也有些黯淡,仿佛透着一股沉沉的,难以消散的疲意和郁气。
见到林宴,贺玖霄也是一怔,随即眉目阴沉了下来:“你怎么来了,我不是让人不要打扰你吗?”
“你怎么样?”林宴答非所问。
他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他为何回来,他只是,在听到消息后,反应过来,便已经乘上了銮驾。
贺玖霄看了他片刻,忽然抬手让施针的太医和宫人们退下,然后伸出手:“过来……”
林宴楞了下,走了过去。
然而刚靠近床榻,便被一把抓住了手,拉到了床边坐下,随后,便感受到了一个用力的拥抱。
温热的气息包围,圈揽在身上的手臂还在不断收紧,紧到林宴有些恍惚的怀疑,贺玖霄是不是打算就此将自己塞入他的血肉躯体之中。
“你……”
“对不起……”
沉默半晌,刚开口的话被突然听到的道歉骤然打断,反应过来,林宴惊了下:“你说什么?”
很难想象,他竟然会在贺玖霄的口中,听到这样道歉的话。
一直以来,贺玖霄都是自负的,他够冷静,够聪明,够清醒也够狠心,骨子里带着偏执和疯狂,又没有足够的道德感,林宴不觉得他会因为什么而愧疚,也没想过他还会道歉。
但如今这一声,听起来竟透着几分真挚,甚至莫名带着些苦涩的悲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