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慈宁宫内的灯烛与炭火始终未熄,殿中不见丝毫冷意,伺候的人却少了许多。
仅存的三五个侍人无不低头顺目的放轻动作, 尽量将目光从殿下首、端坐在紫檀木雕花椅中的男人身上移开。
那是本不该深夜出现宫中的人……
“太后,人回来了。”
心腹宫女踏入殿来, 打破了室内的寂静。
始终沉默的陆秉枢瞬间放下茶杯,起身向门口看去。
“你倒是着急。”
见他动作,萧太后眼皮微跳了下。
陆秉枢淡淡的说道:“您是知道的, 我已等了许久了。”
“看来你是真的喜欢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萧太后叹了口气:“你娘当初也是这么个性子。”
说话间, 回来复命的宫人已经到了。
前列的几人行礼作拜, 一动作,便将中间立着的那个人影突显了出来。
他比旁人略高挑着, 纤细的脖颈在内侍灰色的衣袍称托下显得尤其白皙, 清艳秀气的眉眼微垂下,带着几分恬静的温顺。
看着似乎消减了些。
陆秉枢拧了下眉,走近了过去
察觉到投到面前的阴影,林宴微微抬头, 不由有些惊讶:“侯爷?你怎么……”
一同回来的几个宫人已经被挥退了, 陆秉枢淡声:“我此前不是递了信给你。”
“我以为, 你是在外面等着……”
林宴没想到陆秉枢会在今夜出现在宫中。
那信上只写对方已和太后谈好了,若是林宴愿意,可以由太后助他离开皇宫。
字迹是一模一样的,但也不免造假的痕迹, 林宴思忖了几日, 最终才在今日暗暗给了萧太后回应,顺着她派来的宫人的提示与选好的人选交换身份, 在掩护下从重华宫层层守卫中过来一趟。
他需要当面看看萧太后的意思作何,不料,才来就遇到了正主。
这样说,那信确实是陆秉枢所写。
“你前几日皆无回音,有人坐不住了。”
上首萧太后笑了下,轻啜了口茶水后,紧接着道:“明日便是大婚之日,若是你想要离开,今夜便是最后的时间,他自然得守着。”
陆秉枢没有否认,只是垂眸看向林宴:“你今夜,过来的想法是什么?”
林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看向萧太后:“太后……为何会选择于侯爷合作?”
喝茶的动作顿了下,微微压下眼底的情绪,萧太后放下茶盏:“哀家与安臣的母亲,是知交好友,当年他母亲过世时,哀家身陷囹圄,未能予以照顾,如今稍作帮助罢了。”
“可是另一方是皇帝。”
问题刚出口,就察觉到陆秉枢下颌线骤然一紧,面色微沉的变化,林宴抿了抿唇,继续问道:“不论是您与皇上尊为母子,还是明日的大婚空了一人……都没有影响吗?”
萧太后面上的笑意淡了些:“你关心这些,是决定不打算离开了吗?”
垂落在身侧的手指微微收紧,陆秉枢黑沉的眼眸一眨不眨的注视着林宴,等待着他的回答。
林宴微垂下眼帘:“在下只是不想太过不明不白……”
定定的看了他片刻,萧太后慢慢开口:“你与皇帝,不适合在一起。”
“因为我身怀’美人恩’?”
萧太后的面色沉了下来:“你……”
一直沉默的陆秉枢微微掀起眼帘,喊道:“太后。”
看了他一眼,萧太后将眼底一闪而过的冷色慢慢收了回去,轻笑了下:“你倒是护的厉害。”
陆秉枢没有说话。
见状,萧太后有些无趣,重新看向林宴,兴致不高的说道:“是因为美人恩,你与他一道,两人必有一损,安臣与他母亲像,皇帝他也……”
话至半截,她突然顿了下,转而匆匆结束:“总之,哀家不愿他走上些老路。”
林宴:“但是他说,如果是他,并不会受影响。”
“你怎么确定是真的呢?”萧太后眼神意味不明:“更何况,万一变成你受影响了呢?”
“与其等那些万一,不如让你和安臣先离开,你们各自安好,若是你担心后续继续服用’美人恩’的问题,除却皇帝,哀家也可以为你提供这密药。”
很周到了,但是林宴还有一个疑问。
“我身上的’美人恩’还在,若不传毒与人,纵使继续服药,恐怕时日不多,太后既视侯爷为晚辈,就不担心吗?”
闻言,萧太后笑了:“那药,不是只会在第一次时传毒吗?你若有心,自然可以选择。而以安臣对你的在意,哀家想,他不会介意的。”
林宴顿了下,尽管时日越久,他越可以清晰的察觉到,自己确实对陆秉枢有所动心。
但却也不打算为对方委屈自己。
他从未想过这个方式。
不过他倒有些好奇陆秉枢的想法。
此前,陆秉枢好像一直以为“美人恩”是有解的,他并不知道传毒之事无可避免。
不料,一抬眼,便看到陆秉枢阴鸷冷沉的眉眼。
不知为何,尚且淡定的呼吸微窒,说不上失望还是什么,林宴抿了抿唇:“你……”
陆秉枢打断他:“你时日不多了?”
下落的心突然止住,林宴怔了下:“嗯?”
“你从来没有跟我说过,”陆秉枢顿了下,一字一顿的说道:“你因为那毒,时日不多了。”
林宴:“……你就因为这个?”
“不然呢?”陆秉枢掀起眼皮看着他:“有比这更严重的吗?”
顾不上好整以暇看戏一般的萧太后,林宴:“你对于传毒的问题,没什么想法吗?”
沉默了片刻,陆秉枢淡声开口:“如果不传毒,会危及你的性命,那传毒便是毋庸置疑的事。”
“至于其他,在于你。”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都可以接受。”
林宴眨了眨眼:“若我不愿意旁人,选择你呢?”
陆秉枢:“可以。”
林宴:“一晌贪欢,你就只有三个月可活的了……”
陆秉枢问:“最后三个月你会同我一起吗?”
林宴点了点头:“会。”
“那便无妨。”
他平静道:“我会提前安排好,陆青他们以后会听从你的命令。”
他是认真的。
林宴清晰的感知到,越是这样,越好奇另一件事:“你在信中说如果我愿意,是何意?”
他曾经那样执拗的将他圈于羽翼之下,占为己有,如今也可以舍弃性命,为什么带他出宫,反问起他是否愿意了。
这也是林宴此前对那封信心存怀疑的点。
陆秉枢沉默了,过了片刻后,才低声开口:“……我不确定你心思是否有所变化。”
林宴不解:“什么意思?”
“你之前多被我困于镇北侯府,与秦……与贺玖霄接触不多,在世人眼中,他既已登基帝位,这天下,能护佑于你的,便不止我一人。”
陆秉枢阖了阖眼,音色沉冷:“镇北侯府的另一个主子,与后位,你有选择。”
林宴:“所以,你觉得我可能选择就此留在皇宫了?”
薄唇近乎抿成一条直线,陆秉枢没开口。
贺玖霄已不是当初那个三品四品的官员,也不是躲躲藏藏的死刑犯。
在世人眼中,他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利,纵使陆秉枢手握军权,实质上并不落下风,仍然会忍不住为林宴的选择而忧虑。
由爱而生怖,不外如是。
“如果……”林宴顿了下:“我确实打算留在皇宫呢?”
握着的手掌猛然收紧,修剪得宜的指甲在这一刻的力道下嵌入掌心,绷起手背上的青色经络,陆秉枢维持着平静的看着他:“确定吗?”
林宴抿了抿唇。
不等陆秉枢回答,本漫不经心旁观的萧太后立刻开口制止:“不行!”
她目光沉沉的看着林宴:“你必须跟安臣离开!”
林宴没应声,只是看向陆秉枢。
四目相视,仿佛被一股足以令人窒息的黑色潮水裹着住了五感,陆秉枢感觉到一阵犹如深渊的寒冷袭来。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压下胸膛翻江倒海的绞痛感,声音微哑的开口:“……如果这是你希望的话。”
萧太后震怒:“安臣!”
陆秉枢抬起黑沉的眼眸看了她一眼:“臣答应太后的事,依然会做效。”
萧太后神色未见好转:“但你没有说会让他……”
看来,能让萧太后参与其中帮忙的,应当不仅仅是当年的旧友情分。
林宴定了定神,看着陆秉枢,突然轻笑了下:“倒也不是那么确定。”
被打断的萧太后话头一顿,审视的看着他。
陆秉枢过了两秒才反应过来,瞳孔紧缩,猛然看向他:“你说什么?”
对上他的视线,林宴有些好奇:“你为什么一点都没有怀疑?
他委婉道:“我记得……之前在侯府,我们还不错……”
他自认为自己后来对陆秉枢的态度已经是很贴近了,那段时日,二人同居一室,很大程度也是耳鬓厮磨的亲昵。
陆秉枢:“……你今日,先问了太后,关于贺玖霄的事。”
林宴:“就因为这?”
陆秉枢顿了下,低声答道:“屋内的痕迹显示,那天夜里,你是自己从窗户偷偷潜出去的……”
从知道的那一刻,陆秉枢开始无法信任自己之前的感觉,或许他终究没能捂热林宴的心,对方最终也没有对他心动,那些亲昵和温顺,不过是表演出来的假象。
他还是想要离开他……
一如当初从猎场回来,试图翻墙离开一样。
只不过正好遇到贺玖霄派来的人。
或许他之前说的,并不是全然是实话,他还是更念着秦放鹤。
而贺玖霄,也正好就是秦放鹤……
没有料到这其中还有自己做剧情任务的原因,林宴顿了顿,连忙匆匆掠过这个问题:“我没注意……”
无意再去追寻其中的问题,陆秉枢只想抓住现在:“那你,现在愿意走吗?”
英俊深邃的面容紧绷着,漆黑的眼眸带着说不出的情绪,林宴不由软了几分心思,应了一声。
尽管在他的认知里,按照以往的惯例,贺玖霄或许与陆秉枢一样,也与他穿梭这一个个任务世界所探寻的存在一定联系,但他到底还是更在意陆秉枢。
更何况,萧太后看起来,太想他离开了……
想到,会暴露情绪的地步。
这其中的疑点,虽让林宴好奇,但他的任务毕竟已经结束了,对于萧太后,他也不能像对贺玖霄那么有恃无恐,索性还是将蠢蠢欲动的探究欲压了下去。
果然,听见他的应允,萧太后面上的神色平复下来,唇边噙起了笑意,并且立刻安排心腹的宫人陪同他们一起出去。
因为早有安排,一切都极为有条不紊进行着。
出了慈宁宫主殿的门,将视线从前方宫人身上收了回来,林宴看向握着自己手的陆秉枢,莫名有些好奇:“若是我真的留在宫中如何?”
顿了顿,陆秉枢侧头看了他一眼,微垂了眼眸:“那我会回去边关……”
厮杀也许能压下心中的疼痛。
若不能,马革裹尸,也会是一份解药。
莫名读懂了他的潜台词,林宴不由怔了下。
恰在这时,走在前方的宫人突然停住了脚步。
不仅停住了,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上。
被人砸在地上的声响惊了一跳,心中突然浮现出一道不好的预感,林宴下意识的往前看过去。
只见宫人前方,才打开的慈宁宫偏殿小门外,一把把火光亮起,犹如白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