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偏心【完结】>第44章

  这天一大早,林业斐收拾好东西,带赵炎去了一个地方。

  他们搭乘了近两小时高铁,再换乘大巴,来到了江南边角的一座小县城。

  小县城的规模很小,发展得也不算好,主城大街都破败不堪,群山环抱的地势大多数建筑都依山而建,只有当中的一条正街还算繁华。

  赵炎对映入眼帘的苍翠山色很喜欢,大城市的钢筋水泥总给人冷硬的感觉,秀美的山水才有着人文的柔情。

  大巴上人很少,他们又坐在后排不显眼的位置,林业斐索性不再顾忌,两只手圈住赵炎的脖子把人往怀里一带,拥着他一起看窗外的景色。

  林业斐抱得很轻,手掌搭在赵炎的锁骨之间,拇指轻轻摩挲凸显的骨骼。

  赵炎脖颈的痕迹淡到快要看不出来了,两人内心都有些失落,突然林业斐手上微痛,像被小仓鼠轻啄了一口,他反应过来是赵炎咬了他的手腕,便把手举高了让他继续。

  等到赵炎松了口,林业斐抬手一看,清清浅浅的牙印,一点血色都没有渗出。

  他低头吻在赵炎的发顶,举起两人手腕上的齿印对比,一深一浅,一样的不痛不痒,他便纵容地笑着说:

  “炎炎,我不可能放你走,所以让你记住这些痛,其实你可以胆子再大一点,这里连着大动脉,如果你想离开,除非……你让我死。”

  赵炎从玻璃反光中看向林业斐,那双眉眼迸发的执念烧得像地热岩浆,源源不绝覆灭了理性文明,也将赵炎漆黑的眼眸,破坏成荒烟一样的世界,由此看到了末日下人性贪婪,自私的一面。

  他终于认清了,坦诚了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离开林业斐的决心。

  汽车售票员开始挨个座位提报站点,走到两人近旁时,赵炎被林业斐抱着的姿势有些怪,他抬了抬手肘,林业斐不算强势地揽了他的腰,赵炎便顺势推开了他,像一些男生间正常的玩笑,售票员没做他想地走开了。

  后来一路上林业斐不再有任何亲密的举动,只在下大巴之前握紧了赵炎的手,示意他不要乱跑,等到一下车就立即松开了。

  这一番动作自然被赵炎解读成林业斐生气了,但周围人来人往,他胆子又小,找不到机会拉林业斐的手,只能抓紧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任由他把自己带到了县城中心的一个大广场。

  赵炎放眼四周,广场的设施很陈旧,绿化也被人踩得稀疏,他突然有些疑惑林业斐此行的目的。

  广场上有一些老年人在进行社交活动,练武术的老爷爷突然将剑锋对准赵炎,他张大嘴,似乎被吓坏了,下一秒他便扑到林业斐怀里,在所有人怪异的眼神中,紧紧抱住了他。

  “炎炎,别害怕。”

  林业斐脚步不停,他单手抓着赵炎的肩膀,带着他往人烟稀少的地方走去。

  整个广场是临河而建,层起高台,可以俯瞰整个江景。

  尽头的围栏两侧则各有一道向下的楼梯,台阶是石头堆砌成的,阶梯间的缝隙里长满了杂草,顺着林业斐走的方向望去,一条沿河的步道蜿蜒延伸,连接了远处一条宽阔的拦河坝。

  下台阶后有了树丛隐蔽,林业斐终于肯停下来抱他,赵炎十分固执地抓住林业斐的肩膀,仰高头抱住了他的脖子。

  林业斐呆了呆。

  他把人轻轻扯开了一点,便于看清赵炎惶惶无措的脸。

  “不要……”赵炎态度强硬地贴着他,他已经开始学着适应社会,前提是林业斐希望他这样做,并且他们的感情不会再被任何世俗分隔。

  林业斐亲了亲他的额头,有些愧疚地说:“对不起,我只是不想让你感受到一些伤害的恶意。”

  “我们没有……做错。”

  正午的日光明耀,赵炎仰起头,眼睛里的光斑像点印的烫金痕迹,雕刻着光明正大的无畏和坚持。

  “你说的对。”林业斐捏起他的下巴,像赵炎希望的那样,侵占似地吻他,“说到底相爱是我们两个人的事,不要害怕不相干的人评价我们的关系,我只希望你能发自内心认可这段感情,遇到困难我们都一起面对好吗?”

  赵炎屏住呼吸静静听完,心脏突然变得闷痛和难受,原来曾经许诺的要走到林业斐身边去,已经在一次次路径偏离后,让林业斐等了太久,才令他产生许多孤独的自我怀疑。

  “阿斐。”赵炎抱着他很乖地回应,努力地发声,他的声带已经没什么问题,却始终不能开口说话。

  于是他张开嘴,接一些粗糙的,没有技巧的吻,直到林业斐受不了他的笨,拧起他的下颌续了一个辗转的长吻,把他亲的身体东倒西歪,软绵绵地黏在林业斐身上。

  “炎炎,在我的身边好好呆着,可以吗?”

  赵炎膝盖软了,变得无力使坏,只能抓紧他的袖口不停点头。

  林业斐长舒了口气,他拿手帕替赵炎擦完汗,便牵起他的手,带他去了此行真正的目的地。

  沿着滨江步道走了一会,赵炎发现了一座掩映在树丛中的建筑,弯弯曲曲的步道环绕它一圈后,又重新交汇沿河而去。

  等走近了,赵炎才发觉这座建筑设计得非常巧妙,在它近旁有一颗百年的榕树,树干粗壮,四人合抱仍有盈余,枝干旁逸斜出,树叶也生得十分繁茂。

  而之所以说它巧妙,是因为建筑分上下两层,下面那一层白墙灰瓦,被繁茂的藤蔓遮掩,而其上的一层通过错层视觉,仿佛是建在榕树之上的玻璃树屋。

  最特别的当属连接两层的螺旋状楼梯,外立面用一种轻巧的绿色材料包裹,朦朦胧胧,雾隐雾现,像两片交织的轻纱缠在一起,荡在树下。

  赵炎有些好奇地望向林业斐,似乎在问这破旧的县城怎么会有如此雅致的地方?

  林业斐看起来并不打算回答,而是牵着他走入了这栋建筑。

  一进来,院墙之内更是别有洞天,当中有一条走廊可供通行,两侧整整齐齐排满了布架,悬挂着许多布匹,风一吹,便翻腾起一片云海。

  赵炎看到牌匾上的字,才明白这原来是一间织物展览馆。

  江南在古时候一直是织造重地,所以有这样一件织物展览馆不足为奇,而让赵炎好奇的,是这样一栋建筑。

  无论是一路行来雕龙画虎的围栏,还是和刚刚广场上那一堆浮夸的石雕相比,这栋建筑都给人一种大巧不工的古拙感。

  步入展厅内,赵炎静下心来欣赏了一会儿展品,等他看完了,林业斐才带他走向展厅的一角。

  那里有一座玻璃罩住的铜像,在它面前还站了一个满头金发的男人。

  那人转过脸来,眼睛狭长,脸上有一对很深的酒窝,看上去极具亲和力,只要他笑起来,嘴角的痣便会上扬,产生一种天生媚惑的女相,所以他不常笑。

  林业斐家里的照片,他留着长发,挽道士发髻,像一朵清寂的莲,是照片上所有人拈花一笑瞬间的禅意。

  “小斐。”

  “优叔。”林业斐叫他。

  他只比林业斐大12岁,叫叔叔会嫌大的年岁。

  由于两人从小一起长大,林业斐幼年时他们曾经是最好的玩伴,后来林优出国念书,又在法国定居,他们便不能常常见面。

  “长大成人了,还交了男朋友,看来老爷子又多了一条骂我的理由。”他声音清亮,混合着展馆的回声,有一种空灵的动听。

  “你不是早就出家了?”林业斐打趣他。

  “跟老爷子出柜都比出家容易吧。”

  林优语气中透着认真,仿佛凡尘之事终是一片无尽苦海。

  然后他踱步到赵炎身边,伸出柔白的手掌,手腕上的佛珠随着他的动作,从袖口滑落了一节。

  “赵炎是吧,我是林优。”

  赵炎小心地伸出手,他的手腕上遍布了吻痕和牙印,这一身男欢女爱的痕迹,从林优睁大的眼中简直看到了贪嗔痴的色相恶鬼。

  “林业斐,你能不能做个人啊。”

  林业斐一把揽过赵炎,用身体挡住后对他低声炫耀:“禽兽当多了,觉得当人没什么意思。”

  林优闭上眼,自觉罪过地默念起了佛经。

  一阵玩笑过后,林业斐端正了神色,肃穆地走到雕像前鞠了一躬,赵炎也跟了过去,不明所以地跟着他拜了拜。

  他抬头看到雕像的底座,上面刻着严敬慈三个字。

  雕像下方是一面玻璃展台,里面陈列着两张图纸,是这间展览馆的建筑设计图,赵炎猜测他应该就是这间展览馆的设计者了。

  可仍有一点让赵炎不解,两份图纸有相似之处,却又不尽相同,他猜测其中一份可能是初稿,因为只有定稿上面,才有那座堪称点睛之笔的旋转楼梯。

  “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两份手稿出自一人之手?”

  林优问他。

  “难道不是吗?”赵炎眼神困惑,又凑近了些,更加仔细地对比起来。

  林优站在他旁边,眼神落在两份图纸上,他有所缅怀,语气便显得沉重和惆怅。

  “这两份手稿的设计者,一个叫严敬慈,一个叫赵世安,他们是师出同门的师兄弟。”

  赵炎惊讶地抬头望了他一眼,用手语问林业斐:“是小叔叔?”

  林业斐轻轻地点头。

  师出同门,风格类似可以理解,但是这么相似的两篇手稿……

  赵炎不敢多想,内心还是把那句有抄袭的嫌疑压了下来。

  “你也觉得是有一方抄袭了另一位的创意是不是?”

  赵炎掐着手指,没有否认。

  “可是世界上就是有这么巧合的事,严敬慈和赵世安的建筑设计风格其实相差很大,但是在设计这间展览馆的时候,两人的想法却意外地不谋而合……”

  林优顿了顿,“我知道这让人难以置信,但是我和敬慈是多年好友 ,赵世安在牛津读书时我们曾见过几面,他的品格秉性我也算了解。当年公开征求设计方案的时候,我和敬慈远在意大利,亲自见证了这份手稿从无到有的过程,赵世安则一直在国内,两个人绝不可能有抄袭对方的嫌疑。”

  赵炎对林优的话自然不怀疑,而他私心也不希望死去的小叔叔被人污蔑。

  “可是世人不会相信,敬慈的方案被征用了,评选组最先通知了他结果,另外还告知了他被人抄袭的可能,并且将赵世安的方案也一并发给了他,方便他诉讼维权。”

  赵炎觉得荒唐极了,评选组不经过调查就擅自发布结果,这会对设计师的名誉造成多大的伤害。

  “当时的评选组确实考虑欠妥,敬慈也第一时间驳回了他们的提议。”

  “只可惜。”林优不禁叹惋。“师出同门,敬慈的设计在业内已经算是小有名气,赵世安才刚刚崭露头角,事后如果被人知道他涉嫌抄袭,对于他事业的打击一定是毁灭性的。”

  是啊,一个初出茅庐的设计者,和一个颇有成就的设计师撞了灵感,最后设计稿还被刷了下来,怎么想都觉得他肯定是抄袭的那一方,当真是有口难辩。

  “所以呢?”赵炎想知道最后的结局。

  “所以敬慈退出了比赛,将所有设计原稿撤回了。”

  赵炎有些惋惜,但如果他是严敬慈,出于对师弟的保护,恐怕也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吧。

  “炎炎,你是不是也和严叔叔一样,以为退出比赛就不会伤害到人了。”

  赵炎低下头默认了选择。

  “真正的强者从不畏惧较量,严叔叔要是能光明正大的赢了才是对对手最大的尊重,只可惜……”

  “可惜什么?”赵炎拿起手机问。

  林业斐叹息地讲完了故事的尾声。

  “后来因为严叔叔的退出,赵叔叔的方案中选了,就在要进入施工期时,评委会又重新通过了严叔叔的方案。”

  “什么!”赵炎差点把手机摔落,严叔叔这时候拿出设计方案,给小叔叔的打击绝对是致命的。

  “严叔叔,他也是没有办法了,原来织物展览馆的馆长找到了他,希望重启他的设计方案,因为馆内有一种非常稀有的织物叫做粼光锦,但是由于工序复杂技艺几近失传了。而严叔叔设计的那段飘带阶梯,就是采用粼光锦的样式作为外立面,也是织物展览馆对文化传承最有力的说明。所以馆长才一再请求严叔叔无论如何要把这份设计图呈现出来,只有盘活了这家展览馆,让更多人了解到粼光锦,才能让传统织造工艺不至于流失在历史长河之中。”

  “所以……”赵炎觉得同门师兄弟落得个反目成仇的结局实在可惜。

  “严叔叔当然没有立刻同意,而是将设计稿毫无保留地送给了赵叔叔,他希望赵叔叔能够吸纳他的设计,完整保留那一段阶梯,即使不署名他也没有意见。”

  这或许是最好的解决办法,如果最后能由两人联手完成设计定稿,也不失为设计界一段佳话,赵炎心想。

  “可是他低估了赵世安的骄傲,你叔叔出身高贵,从小被众星捧月,更有一身才子的傲气。他忍受得了自己技不如人,却不能没有尊严地接受别人的施舍,尤其在知道严叔叔为他退出了比赛之后,他傲骨铮铮,更不允许自己用这种方式获胜。”

  赵炎瞪着眼睛看着林业斐,瞳孔微颤想逃避些什么。

  林业斐不忍心,只好偏过头不看他。

  “最后,赵叔叔亲手递交了严叔叔的设计稿,名正言顺地输了这场比赛。”

  赵炎手很凉,他握紧手机颤抖地打字,自欺欺人地问:

  “小叔叔是怎么死的?”

  林业斐眼眶红了,他伸手碰了碰赵炎的脸,和所有感慨世事无常的人一样,流露出短暂的,对命运的妥协。

  “赵世安高估了自己的宽容,更低估了人心的险恶,从那以后他被打上了深恶痛绝的抄袭标签,最初他还会费心地解释,可是在忍受了无数次的谩骂和嘲讽之后,他最终……走上了绝路。”

  林优走过来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他的语气很淡,像透过名利浮华的表面,沉淀出一份简单的,怀念旧友的悲伤。

  赵炎茫然地摇头,他垂眼望着那两份手稿,如今看来已经是截然不同,却都是一样的灵气逼人,一样的恃才傲物,为什么人心不能再将它们仔细分辨分辨。

  “那严叔叔呢?”

  能被矗立在此的雕像,无不指向了一种可能。

  “人们的同情总是在死者身上泛滥,你叔叔死后,他们又把矛头对准了严叔叔,指责他刻薄无情,逼得他远赴美国,不再从事最爱的艺术建筑设计,最终成为一名住宅建筑设计师,五年前,因为身染重疾,客死异乡了……”

  赵炎闭着眼,脑海里突然闪过很多画面,从小叔叔和严叔叔的互相成全,到奶奶抱着牌位牵挂,自我牺牲即使演变成了另外一层含义,这条求证自我的道路仍需顽强地,正直地走完。

  赵炎似乎懂得了林业斐带他来这里的真正意义,人一生或许会面临很多条路的选择,而正义公理是唯一一条,值得用自由,甚至生命坚持,在无尽的黑暗里走下去的路。

  他和林业斐并排站着,好像真的走到了他身边,作为唯一的陪伴,和林业斐步调一致地走向一个不再重要的结局。

  他们同时弯腰,再次恭敬而严肃地,朝严敬慈的雕像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