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3)

  12.

  灶门炭治郎, 八岁,身体是小孩,头脑也是小孩。

  但身为家中的长男, 他不像其他的同龄孩子一样顽皮, 而是十分听话懂事, 和两个小伙伴在公园玩到傍晚时分, 一本正经地说该回家了。

  和他在一起玩的两个孩子一个是金发金眼,名叫我妻善逸,他还想继续玩,不甘心地叫道:“你又是这样!炭治郎——晚回去一点也没什么吧,阿姨那么温柔, 不会怪你的啦。”

  另一个黑发碧眼的孩子名字是嘴平伊之助, 外貌秀丽得像女孩子, 但一开口却粗声粗气,大大咧咧地附和我妻善逸的话:“对!炭治郎不在的话会很无聊的!善逸总是哭哭啼啼, 不太想和他玩!”

  “喂!当着我的面说我坏话吗!?”

  灶门炭治郎很坚定地说:“不行——我和妈妈约好了,祢豆子也在等我呢。”

  听到熟悉的名字, 我妻善逸很欢乐地举起手:“对了!我和炭治郎一起回家吧!好久没和祢豆子说话了。”

  嘴平伊之助揪住变卦的同伴的衣领, 大叫:“你又倒戈!太可恶了!”

  “咿!炭治郎救我!”

  灶门炭治郎老成地上前调解, 明明是八岁的孩子, 却温柔又稳重。

  在公园的一角,继国缘一在树下注视着那三人, 微微歪着头, 晚风拂过脸颊, 卷起发丝, 他轻轻地笑了笑。

  灶门炭治郎敏锐地看向树下,那里站着的孩子目光温和地注视着他们, 空气中某种复杂的情绪弥散开来。

  他动了动鼻子,随后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

  炭治郎能闻见人的情绪,在他的世界中,不同的情绪有不同的气味。

  此时此刻,从树下站着的孩子身上传出的气味,是异常复杂的气味。

  悲伤、开心、欣慰、苦涩……情绪太过复杂,炭治郎无法确认对方究竟是什么心情,但唯一能够肯定的是,开心的情绪最为丰富。

  隔着半个公园,越过漫长的时光,越过祖先和友人的记忆,越过那些痛苦不堪的时光,灶门炭治郎和继国缘一对视着。

  晚风卷着落叶从面前掠过,枝叶摇摆,日暮四合。

  炭治郎怔怔地注视着面容陌生的孩子,隐隐有一种仿佛在哪里见过对方的熟悉感,某种强烈的情绪从心底升腾起来,他眨了眨眼,随后忽然落下眼泪。

  啊……太好了。

  没有缘由的想法在炭治郎的脑海里跳跃。

  一旁的朋友们很惊讶地咋呼起来。

  “炭治郎?!为什么哭了!”

  “是这家伙欺负你了吗!——喂!给我向炭治郎道歉!”

  “我才没有!不要污蔑人啊!”

  炭治郎抬手擦眼泪,但仍然不住地流泪,他抽噎了一下,含着眼泪微笑:“没什么,被风迷了眼睛而已。”

  再看向树下,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13.

  上回遇见过继国兄弟之后,童磨确实想方设法凑上前去过,在他向继国缘一搭话之后,继国岩胜很果断也很无情地按着他狠狠揍了一顿,肋骨断了三根,四肢也有不同程度的骨折,除了这些,还有偏离了心脏的冰冷一刀。

  月光冰冷地照耀着无人的一角,和他们那数百年间看见的月光一模一样。

  继国岩胜将刀插回刀鞘,目光冰冷,居高临下地看着躺在地上满身伤痕却仍然带着笑的童磨。

  “看在和你曾经是同事的份上,童磨,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我们、狛治和织田作那边都不要接近。”

  “哎呀……黑死牟阁下也要重新变为「人」了吗。”伤口很疼,童磨呼吸有些急促,但说话时语调中仍然带着若隐若现的笑意,“只留下我一个人,我会寂寞的啊。”

  这当然是假话。

  不管是童磨还是继国岩胜,都知道他不会感到寂寞。

  继国岩胜没有给予任何回应,转身离开,长长的影子在地面上晃动着,也随之消失了。

  童磨撑着墙壁坐起,断掉的骨头在缓慢地愈合,他仰头望着天边的圆月,嘴角的弧度如同凝固了一般,依旧微微扬起。

  笑容不是发自本意,说的话也不是发自本意,他所有的举动仅仅是出自于“不知道该干什么,因为正常人应该这样做,所以我也这样做吧”的空虚想法。

  从人到鬼,到再次成为人,他依旧没有人类的情绪。

  “寂寞……这是寂寞吗?”

  在月光下,童磨喃喃自语着。

  食人鬼们转世后自愈力被削弱,骨头断了能愈合,但外伤却和正常人痊愈的速度差不了多少。

  童磨百无聊赖地去医院开药。

  那家医院里有他们曾经的同事,下弦之伍。没有成为鬼时下弦之伍便体弱多病,被无惨给予血液,吃掉了家人,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之后陷入巨大的悔恨和痛苦,在无惨的纵容建立了虚假的家庭。

  转世之后的下弦之伍依旧体弱多病,两年前发现下弦之伍的踪迹时,鬼舞辻无惨亲自来东京的医院探望过他。

  ——然而下弦之伍的反应和狛治类似,大叫着“不要再来找我!”把鬼舞辻无惨拒之门外。

  转世后的下弦之伍虽然体弱多病常年住院,但有着爱他的双亲,家庭幸福美满,会拒绝鬼舞辻无惨也是理所当然的。

  那个时候,鬼舞辻无惨黑着脸从医院离开,看起来十分不愉快,但竟然真的没有再去打扰下弦之伍,甚至吩咐他们当作没有那个人。

  鬼舞辻无惨的想法童磨不清楚,但他现在很无聊,加上恰巧顺路,所以他去了下弦之伍的病房。

  在他去之前,病房里已经有了一位小客人。

  红发的孩童笑着对下弦之伍说:“手术要加油啊,优。”

  下弦之伍——他转世后的名字是相川优,如今十三岁——微笑着点头:“谢谢你,炭治郎,我会加油的。”

  童磨:“………………”

  他脸上惯常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着病房里的两人,用扇子遮住下半张脸,片刻后,轻轻地笑了一声。

  屋内的两人注意到了他,下弦之伍变了脸色,警惕地注视着他。

  “hi~累君。”童磨眉毛下撇,嘴角却往上扬,笑着说,“你看起来精神不错的样子,真的太好了。”

  累有些焦急地看了眼病床边茫然的炭治郎,而童磨堵在门口,既没有进来也没有出去的意思。

  只有上弦的上几位能够将自己的嫌弃毫无顾忌地表明,下弦的鬼中大部分和童磨的交集少之又少,在无限城中相见,也只是远远地看着。

  累对童磨原本无感,但这个时候,他发自内心地厌恶起童磨。

  “请你离开。”用着礼貌的语气说着冰冷的话语,累的态度让炭治郎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我说过的,不要再来打扰我的生活,童磨阁下。”

  “是吗?”童磨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样,“我的记忆力不怎么好呢……话说,累君,用这样的语气对待久别的人是不是太过分了?”

  “——闭嘴,给我离开。”

  累努力压制着怒气,怒气之下是隐藏极深的恐惧——童磨的行为是无惨的授意吗?如果无惨真的决定插手他的人生……以后他会变成什么样呢?

  “优?”

  炭治郎担心地握住累的手。

  童磨很快乐地想再添一把火,就在他开口的瞬间,“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在走廊上响起,某个东西如炮弹般撞在他的后腰上,将童磨撞了个趔趄。

  “……”

  童磨撑着门框,笑眯眯地低头。

  黑发绿眼的孩童仰着头瞪他:“喂,大叔,你看起来真讨厌啊,别挡路!”

  炭治郎站起身:“伊之助!那样说太失礼了啊!”

  累:……炭治郎,你没有否认那家伙看起来讨厌这点啊。

  童磨后退两步,将路让给曾经杀掉自己的孩童,靠着墙壁,脸上除了笑容以外摆不出其他表情了。

  伊之助冲进病房,大大咧咧地向累打招呼:“听说你最近要做手术了,所以本大爷特意来看看你!”

  累瞄了眼童磨,回答:“……谢谢你,伊之助。”

  这些孩子都没有前世的记忆,但却莫名其妙地和他产生了联系,累有时候很高兴,这些孩子都是好孩子,但有时候他也会因为自己食人的过去而退缩。

  和这些善良的孩子成为朋友,就算只有他一个人记得,心里还是有罪恶感。

  伊之助:“你看起来一点也不高兴啊,因为那边的那个讨厌的大叔吗?话说为什么那个讨厌的大叔站在那里?是你认识的人吗?”

  讨厌的大叔……

  伊之助平常就算稍微粗鲁了一些,也不至于这么无礼。

  累和炭治郎的心情都有些微妙。

  “确实是个讨厌的大叔,”累很冷酷地说,“而且也是个和我也没有关系的讨厌大叔。”

  于是伊之助瞪向童磨:“讨厌的大叔,你走错病房了吧?”

  “啊啊,优,伊之助——”炭治郎冒着汗在两个不知为何心情不好的朋友来回看,“就算真的很讨厌,也不能直接说出来啊!”

  ……炭治郎君,你才是最过分的人啊。

  童磨合起扇子,看出两个小孩都没有前世的记忆,有些伤心道:“喂喂,不管我走没走错病房,这么说我也太过分了吧,而且,我确实是来探望累君的……啊,他现在是优君呢。”

  “真是个好名字啊。”童磨用扇子敲打着掌心,歪头微笑,“但有点遗憾的是,优君没有健康的身体呢。”

  在累咬牙反驳之前,炭治郎大声替他反驳童磨的恶意:“大叔!不要说这种话!优很努力了!”

  在他开口的同时,伊之助抓过床上的抱枕向童磨甩去:“给我道歉!”

  抱枕没有击中童磨,反而击中了正要跃进病房的善逸。

  “呜——”抱枕从脸上滑落在地,露出善逸有着红鼻子的脸,他捂住鼻子,大叫,“喂!为什么打我!”

  “我要打的才不是你,是你旁边那个讨人厌的家伙!”

  善逸愤怒地看向门边的人,迎上一双毫无情绪的眼睛,他立刻头皮发麻,蹿到了炭治郎身后抓着伙伴的肩膀探头,小声说:“哇,这个人确实给人不妙的感觉。”

  伊之助:“对吧?我说了的。”

  伊之助的声音向来很大,病房门大开,刚才的声音也传到了走廊上。

  走廊上响起逐渐接近脚步声。

  还有人吗?童磨百无聊赖地想,会是哪个灭鬼人呢?

  “伊之助,你的声音太大了哦。”

  温柔的女性声音在门口响起,来人走进病房中,发梢从童磨眼前掠过,他眼中倒映出一位黑发碧眼的女性,笑容明朗,穿着职业西装,干练利落。

  原本还在瞪着眼的伊之助在看见她的瞬间立刻摆出一副乖乖的模样,喊她:“妈妈。”

  “不是约好了吗,在医院这种地方不能大声说话。”嘴平琴叶摸了摸伊之助的头,耐心地教导着,“下回不能这样了,优君在养病,病人的身边不能太吵闹。”

  伊之助乖乖认错:“是我不好,这个大叔说是来探望优的,但对优说了很过分的话。”

  他伸手指向墙边的童磨。

  嘴平琴叶转头看去,和童磨对视。

  她心里发虚:在伊之助指向那里之前,她完全没注意到那边站在一个人……

  “这位先生,你是……?”

  琴叶礼貌地发问,她注意到病房里的孩子们都对这个男人十分警惕,连炭治郎都在伊之助指向这个男人时点头,看来对方确实说了些不好的话。

  青年模样的陌生人笑眯眯地展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只有一双弯起的眼睛露在外面。

  那双琉璃般的双瞳中流露出不达眼底的笑意。

  “我和优君是老熟人了。”陌生人说道,“对吧,优君?”

  累很冷淡地说:“没见过几次的人算不上老熟人。”

  琴叶眨了眨眼,意识到优是真的很讨厌这个人。

  相川优的妈妈和嘴平琴叶是国中时期的前后辈,关系很好,大学毕业后重逢,住处也很近,又重新变得熟络起来。

  琴叶偶尔也会来医院看望优。

  优一直很懂事,尽管体弱多病,但从来没有怨天尤人,反而很在意父母的感受。琴叶从来没有见过他生气,更别说用这么冷淡的语气对人说话。

  这就难办了。琴叶看了眼身边的几个孩子,有些苦恼地想着。

  ——怎么样才能让这个人离开病房呢?

  童磨无所谓地笑了笑,没有看向累,而是将视线停留在琴叶的身上,打量着这个曾被自己吃下的人类。

  与前世相比,转世后的琴叶看起来明显是幸福的。

  童磨漫无边际地思考着。

  看到琴叶的瞬间,过往的记忆从脑海中复苏,那些记忆从未湮灭,一直存在。

  在寺庙中一起生活的日子,坐在廊下看对方摘莲花的样子,在漆黑的深夜中凝望着她头也不回地于山林中奔跑的身影,以及最后在崖边将她啃噬入腹,连骨头也没有剩下、抹去嘴角血迹的瞬间。

  童磨视线微微上移,望向天花板,又慢慢地看向琴叶。

  三个小孩的目光更加警惕。

  转世后的三人依旧敏锐,此时都或多或少地察觉到了童磨的变化。

  病房内处于一种古怪的沉默。

  护士的到来打破了寂静,端着托盘来进行例行检查,见到童磨后略显讶异地看他一眼,随后向琴叶问好。

  琴叶无暇再管童磨,侧耳倾听着护士的话。

  童磨回过神,笑着看向琴叶,转了转手上的扇子,还没有开口,伊之助使劲把他往外推。

  “不要用那种恶心的眼神看我妈妈!”一边奋力推着童磨,一边瞪着他,伊之助咬牙切齿地小声说道,“给我滚出去!”

  琴叶伸手:“啊,伊之助——”

  以一种闲适的姿态被小孩推着往外走,童磨最后看了琴叶一眼,琴叶的眼里并没有他,只倒映出了伊之助的模样。

  直到琴叶从童磨的视野里消失,她也没有看向他。

  *

  炭治郎向自己新认识的朋友说起了这件让他们都不太愉快的事情。

  “那个大叔真的很奇怪——”

  炭治郎晃着腿,晚风拂过两人的脸颊,头发在风中飞舞。

  伊之助愤愤地补充:“而且是真的很讨厌!”

  善逸想了想,也补充道:“声音也很可怕!”

  新认识的朋友,缘一默默点了点头:“是吗。”

  他们四人正在公园的爬架上玩耍,炭治郎和缘一坐在中间边缘的一侧,伊之助站在爬架最上方,而善逸则在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在第一次见到缘一之后,炭治郎每次来公园都寻找着他的身影,第二次来的时候炭治郎成功和缘一搭上了话,并成为了朋友。

  缘一话很少,从表情很难看出他在想什么,但他们三人都有不看表情判断对方心情的能力。

  所以他们成为了很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