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宝嘴巴抿得紧紧的。

  他不想说。

  金红配色, 确实很美。

  美得惊心动魄,剜肉刻骨。

  那次外出历练,大约是离家太久思家心切, 脑子给梗住了, 他一时糊涂, 放任自己伤了手,回家之前又没好好疗伤, 长辈们知道了之后,大伯二伯轮番训了他一回。

  师父更是气得不肯见他, 硬生生冷落了他好几日。

  他那时候迟钝得很, 过了很久才恍然大悟,晓得师父不见自己, 其实是在生气。

  虽然已经过去许多年了,但是多宝一想起这件事来,心中还是有些余悸。

  他最怕师父生他的气, 不理他了。

  如今更是怕。

  当年他惹了师父生气, 师父心疼他, 会在坐忘峰消了火气才唤他去见, 可现在若是他惹了师父生气……

  多宝脸颊一红, 胳膊在宽大的袍袖里不动声色地缩回去, 揉了揉腰。

  很酸的。

  再一个, 这会儿他与师父正在选大婚要用的布料,浓情蜜意, 甜蜜非常, 若是猛地提起这件旧事, 岂不是破坏气氛?

  只是师父正盯着他瞧呢,胖嘟嘟的织鸟们叼着大红洒金的布料, 也在等着他们两个拿主意,不好不说话的,情急之下,多宝抱着上清的胳膊撒娇,“不管吉利不吉利,我都不喜欢这个配色,师父,好看的料子那么多,我们不要这个大红的嘛~”

  若论这世上谁最了解多宝,那除了与他度过几世的上清,再无旁人了。

  圣人虽因伤势,功力大损,听不得徒弟的心音,但是这小胖老鼠心里在想什么,上清一猜一个准。

  突然“大庭广众”之下,这般亲昵的撒娇,绝对是因为心虚。

  不过选个颜色,有什么好心虚的?

  圣人脑子转得飞快,把今生的旧事从头到尾想了一回,也没想起来多宝到底是因为什么,这般介意这红金配色。

  不喜欢红色吗?

  明明他们结为道侣那一世,多宝瞧见大红喜服的第一眼,脸上的神色是喜悦的。

  不过此乃小事,无关紧要。

  只要这小胖老鼠心虚,他就有了借口。

  等今晚回了寝殿,私下无人之时,他再细细“拷问”就是了。

  徒儿主动送上门的小尾巴,做师父的不能不要。

  要不多伤孩子的心呢。

  元凤带来的布料十分之多,哪怕多宝不喜欢红色,仍有百色可选。

  织鸟们甚至拍着圆鼓鼓的小胸脯,神气活现地道,“若是少君都不中意,另有喜欢的颜色、花样和图案,也可画了来,我们现织也来得及的!”

  一只胆大心粗的小毛球飞到了多宝手心里,完全无惧上清仙君那能冻死人的目光,超活泼的在少君温热的手心打滚撒娇,灰蓝色的羽毛蓬松地炸开,小嗓门儿甭提多娇嗔了。

  “可不是吹,俺们手艺老好了!保准做得完美无瑕,叫少君满意!”

  小毛团子卖力哄人,果然哄得多宝开开心心的。

  三清山大师兄最是体贴不过,只说不用那般麻烦,不灭火山送来的布匹已经很美了,他都挑花眼了,真的很是不必再去画什么新样子。

  这不仅是为难织鸟们,也是为难自己。

  多宝可不觉着他在这方面有什么天分。

  叫他画花样子,还不如叫他去画些符箓来的顺畅熟练。

  上清却另有想法,他面容严肃,盯着织鸟头目的眼神里满是谴责,语气很平淡,“若是我们自己提供材料,你们可能织得来?”这般肆意妄为地骚扰主家,瞧着不是很靠谱的样子呢!

  织鸟头目战战兢兢的,瞄了一眼少君手中不知死活的小崽崽,满心绝望。

  年少无畏啊呜呜呜,崽,你要害死你祖奶奶啦!

  不过祖奶奶还是撑住了场面,展开雪白的翅膀,低下头对着上清仙君行了个礼,沉稳淡定地道,“仙君也知晓,我织鸟法力低微,若是材质品阶较高,恐怕力有未逮,处理不来。”

  先认怂!

  仙君您大人大量,别难为我们小小的织鸟!

  上清轻呵一声。

  鄙薄之意扑面而来。

  祖奶奶仗着自己一脸羽毛,脸红也没人看得出来,依旧镇定地站在仙君和少君身前,纹丝不动。

  端得是沉稳大气。

  实则两条干瘦的爪子上若是有肌肉,只怕早就转筋了!

  呜呜呜仙君的威压好可怕!吓死鸟了啾!

  多宝把小毛球揉了一回,放晕乎乎的小崽回到同伴身边,扭头与上清道,“师父,这礼服也就穿一次,之后肯定是要收起来珍藏的,用高阶的材料,岂不浪费可惜?”

  “咱们这回只管好看就成了,旁的功能,且先放一放?”

  上清眉头紧锁,“这是什么话,”他强词夺理道,“什么都不弄,若是道侣大典上有来抢亲的呢?你年纪小,如何自保?”

  多宝:……

  他真的无语了!

  他竟不知道洪荒大陆之上,有哪个胆子那般肥大,敢来三清山抢亲!

  抢谁?

  多宝认为自己没什么好抢的,他不觉得会有人冒死来抢一只小老鼠 。

  抢师父?师父倒是值得人来抢一抢,只不过,师父自己就能一剑把来人削了。

  他若是敢冲上去跟来人“争夺”师父,以身犯险,多宝打一万个包票,等道侣大典结束后,第二天他指定下不来床!

  师父不收拾他才怪!

  三清首徒叹口气,“师父,不要说胡话,即便真有人失心疯了跑来抢亲,只怕都飞不到你我跟前来……”

  三清山把请帖洒遍洪荒,里面不说有一半是三清的亲朋旧故,也差不离了,诸多大能坐镇,真有闹事的,单十二祖巫,就能凑出不止二十四只胳膊来,将人打趴下!

  上清不管,“若是有人存心暗算,凑到你我身边再发难呢?”

  多宝满脸无奈,有着圆润眼尾的大眼睛里满是认真,“师父,你再胡闹,典礼之前,我便都幻回原身。”

  上清瞬间闭嘴。

  圣人委委屈屈地道,“那师父给你做的护身法链,多宝要好好地贴!身!带着。”

  多宝面红耳赤,伸出手去捂上清的嘴!

  乱说什么呀!

  上清顺势一拽,把青年揽到自己怀里,趴在多宝肩头哼哼唧唧:就很不爽,很不高兴!

  多宝脸红得都快冒烟了!

  满屋子的啾啾们超有眼色的,迅速地各忙各的,找布料的,运布料的,把少君不喜欢的大红色布料全部收起来,把傻乎乎盯着仙君和少君看的小崽崽揪下去……

  总之不要打搅人家啦!

  道侣大典毕竟是个郑重的场合,那些轻浮活泼的颜色都被剔除掉了,红色也不要,多宝最后在玄黑色,青绿色和蓝色之间犹豫不决。

  玄黑代表着浩瀚的洪荒宇宙。

  青绿色是洪荒大地。

  蓝色是天空和无尽海。

  说起来,玄黑比较合适,但是,“会不会太黯淡凝重了?”

  青年抚摸着手里的布料,有些举棋不定,“青绿色和蓝色没那么沉重……”

  修长雪白的手指放在黑沉沉的布料上,黑白分明,甚为好看。

  上清一眼看到了,心里突然就冒出些不能与人说的画面来。

  从前家里的云被都是白色的,但若是整铺床都铺上黑色锦缎,再叫多宝躺上去……

  云锦殿里突然传来多宝惊慌失措的声音,“师父,师父你怎么啦,怎么流血了!!”

  圣人狼狈不堪地捏着自己的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没事没事,就是心火有点旺盛……”

  上清被多宝撵去坐忘峰打座了。

  在坐忘峰皑皑水雾之中,浑身落满清冷润泽水汽的圣人唉声叹气。

  多宝用幻回原身拿捏他,一捏一个准,上清只得坐在这里“修身养性”,别说悄悄溜回寝殿去换床品了,就连礼服的事,他都没法再插手。

  多宝把师父“押”来坐忘峰,又将傀儡娃娃放在上清身边陪他,坐了一会儿,见师父入了定,便静悄悄地起身离开了。

  外面好多事要处理,碧游峰得有个主事的,他跟师父两个,没法都窝在坐忘峰躲清闲。

  若是真那样做了,只怕脑袋冒烟的乌云下一秒就要在他们两个面前,跳到寒潭里自闭去。

  多宝走了,坐忘峰只剩下轰鸣的水声。

  上清一人独自枯坐了许久,忽地抬起手来,戳了对面的傀儡娃娃额头一记,嘴唇微动,吐出几个字来,“要你何用!?”

  小公子一推就倒,跌出竹席,摔在满是滑腻青苔的地面上,短胳膊小腿儿的,废了好半晌功夫才爬起来。

  身上干净的衣裳沾满了绿色的苔藓和水渍,雪白的脸颊也蹭脏了。

  小公子茶色的双眸里满是怒火,气鼓鼓地站在那儿,冲着上清挥了挥拳头:你等着!

  傀儡娃娃纵身一跃,跳下坐忘峰,在半空聚起一朵单薄的小云朵,踩上去,歪歪扭扭地往外飞去。

  眼看着小公子要跑去告状,上清浑不在意,屈起手指,轻轻一弹,原本飞得慢悠悠的小云朵竟然还加快了几分。

  这半会儿功夫没见着多宝,上清心中已经有些焦躁了,早点把这小东西送去多宝身边,他也好借着傀儡娃娃的眼睛,看看他的小胖老鼠。

  未来如何不可知,他只能抓住眼前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