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人是沈家老奴,在沈建瓴刚来京城任职的时候就跟着,自然认识苏氏,也记得他的大小姐。

  时隔十一年,沈酥俏生生站在门口喊他“李叔”的时候, 门人愣在原地, 半天没敢上前去认。

  确定来的人是大小姐后, 门人眼泪差点掉下来。

  沈氏瞧见门人提起沈酥时那殷勤的模样, 心里冷哼一声, 端起茶盏,嘴上跟着凉凉一问,“你吃的谁家的米,谁才是你家大小姐?”

  门人记住的能是沈酥那个丫头吗?分明是苏氏。

  门人顿时把头压低,不敢吭声。

  “把大小姐迎进来, ”沈建瓴说完摆手让门人下去,劝沈氏, 语气无奈, “你跟个老仆计较什么。”

  他觉得沈氏平时处理事情也挺大气的,有一家主母的典范, 唯独遇到苏氏跟沈酥的事情上, 就显得尖酸跟刻薄。

  当初她执意要在成亲前就把沈酥送走, 为的就是怕两人成亲后再送, 她会留下个“苛责继女”“容不下继女”的名声。

  沈氏撇撇嘴,也知道她不该跟个门人生气, 何况沈酥回来是好事, 至少说明她没半路偷偷跑了。

  而且只要沈酥乖乖嫁给李宣流, 他们沈家也能跟着捞到好处,对他们百利而无一害。

  沈氏想通这些后, 心里顿时舒坦很多。

  她睨着沈建瓴,“我不是容不得沈酥,我是容不得你心里还念着亡人。”

  苏氏才陪他几年,她又陪他几年。虽知道有先后之别,但要是沈建瓴还念着苏氏,沈氏肯定不依。

  沈建瓴呵呵笑,“你说的哪里话。”

  嘴上这么说,心里其实还挺受用的,这说明沈氏在乎他。

  而门人从主屋离开后,迎面就遇到已经进院的沈酥,他抬手抹了抹额头的汗,想跟沈酥交代点什么,又觉得自己没那资格。

  最后只得叹息地连连摇头。

  沈酥倒是朝他安抚性地笑了笑。

  她刚才跟门人打听过了,她奶娘罗妈妈就养在后院里,可能是怕罗妈妈死了,他们威胁她的把柄就没了,所以这段时间,沈氏也找过大夫给罗妈妈治过病。

  只是沈府没舍得花什么诊金,看病的大夫自然也没尽全力,病拖到现在还是没好。

  “回来了。”沈建瓴看见沈酥抬脚进门,脸上露出几分感慨怀念。

  沈酥模样出落得跟她娘很像,看着沈酥,沈建瓴就想起亡妻苏氏,紧接着便有些心虚。

  苏氏刚死一年,他就娶了续弦。

  沈氏过门前就不喜沈酥,沈建瓴为了讨好她,便狠下心将那时的独女,还没六岁的沈酥送回了老家。

  沈建瓴跟老家的大哥向来不太对付,只不过因为他在京中做了官,老家的生意需要用他的名号打点门路,才维持表面那点和谐。

  但他把沈酥送回去,加上家里老母亲没两年又病逝了,没母亲在其中周旋,可想而知沈酥在老家过的得是什么样的日子。

  谁说男人不懂后宅里那些弯弯绕绕的事情,他都懂,但却睁只眼闭只眼装作没看见。

  沈建瓴不是不知道沈酥日子难过,也不是不知道沈酥心里许是记恨他,但他始终是沈酥的爹,沈酥是他女儿。

  所以沈酥就该听他的。

  沈建瓴坐在椅子上没起来,沈氏倒是做足了表面功夫,放下茶盏站起身想跟沈酥演一出“后母慈善”“母女情深”的戏码。

  可惜的是,沈氏脸上的笑,在沈酥抬眸昂脸的那一瞬间,僵在了嘴角处。

  十多年不见,这丫头长得越发狐媚好看了,跟个妖精似的,越发让人讨厌。

  容色娇媚,桃花眼潋滟含情,唇瓣更是殷弘如海棠花绽放,肌肤雪白似初雪,肤质十分细腻。

  端看脸蛋就已经绝绝,尤其是这丫头身形凹凸有致,该细的地方细,该满的地方满,饶是最廉价的布料,穿在她身上都透着股妖娆感。

  和她比起来,妤儿就是个没张开的小丫头,没半分是比得过的。

  沈氏顿时心里不是滋味。

  她觉得不是女儿没比过,是她这个当娘的没比过沈酥的亡母苏氏。

  心底的那点嫉妒攀比,让沈氏连过世多年的人都不放过。

  沈氏的表面功夫是彻底做不下去了,她手扶着椅子把手,又坐回去,端起茶盏抿了一口,问,“怎么才进京。”

  她那婆子跟马夫也太懒散懈怠了,竟没提前来告知她一声。

  沈酥嘴角从进门起到现在始终挑着笑,看见亲爹凉薄的态度不生气,瞧见沈氏眸中毫不掩饰的厌恶也不生气。

  反倒是云芝替沈酥不值得,胸口憋闷的难受。

  她以为沈酥会逆来顺受,隐忍下去,毕竟罗妈妈还等着沈府帮忙瞧病呢。

  可谁知沈酥自己挑了把椅子坐下去,全然没当自己如今是个外人。

  云芝,“?”

  嗯?!!!

  是她看错了?出现幻觉了?

  云芝揉了揉眼睛,发现沈酥依旧坐在椅子里,甚至指挥下人把茶端上来。

  沈氏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脸上忍不住要发火,“没规矩!”

  不安分的小蹄子,真当自己还是这沈府里独一无二的小姐呢。

  现在府中她才是主母,而她这个母亲还没发话呢,沈酥就坐下了,果真是乡野间长大的,亲娘又死得早,所以才这般没教养。

  “这就没规矩啦?”沈酥笑盈盈说,“那您要不要听听我这一路上是怎么进京的?”

  沈氏跟沈建瓴同时皱眉。

  沈氏是心头咯噔一跳,直觉没好事。

  沈建瓴是觉得女儿没长成他以为的模样,他觉得沈酥就该跟她娘一样,是个温婉大气的性子,再看看如今沈酥的言行举止,哪里有半分苏氏的身影在。

  云芝却是把心悬起来,眼睛频频看向沈酥。

  沈酥端着茶,“我们刚出县城没几天就遇到了山匪,您派来的那个马夫,被山匪一刀砍死,血溅在婆子脸上,婆子当场吓死了。”

  提起这事,云芝脸色刷白,身体忍不住发抖。

  如果不是沈酥,她根本活不到现在。

  这般可怕的事情,就是常人听了都免不得替沈酥跟云芝两个女子担心。面对那种情况,她俩肯定吓坏了。

  结果沈氏问的却是,“那你岂不是没了清白!”

  声音都跟着尖细了很多。

  那么多山匪,岂能放过沈酥这般好颜色的女子?

  云芝闻言,愣怔地昂脸去看这位沈家主母,脸上一片空白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

  她怎么这么问。

  沈氏当然要问这个,这事关乎她沈家女儿们的名声,要是沈酥真失了贞节,她还怎么嫁给李宣流,妤儿将来说亲也会被影响。

  沈氏双手握紧椅子扶手,身体前倾,眼睛直直看着沈酥。

  “那倒没有,”沈酥抿了口茶水,“我运气好,遇到一行商人,是他们救了我俩。”

  沈酥纤密的眼睫落下,遮住眼底神色,半真半假道:“可能是我娘保佑,那队商人里有人带着妻子同行,我进京的这些日子跟那妻子同吃同住倒也安全。”

  妻子?

  云芝神情茫然。

  哪里有什么妻子女人,秦“少爷”他们一行人分明都是男人啊。

  云芝懂了,小姐没说实话。

  沈氏闻言顿时舒了口气,手抚在胸前缓气。

  可吓死她了。

  沈酥看着沈氏的脸色,她自然知道这两人在乎的是什么。

  “没事就行,”沈氏道:“这几日你就别出门了,在府里安心待嫁。”

  她怕沈酥出去乱说山匪的事情,虽没失节,但话要是传出去,外面指不定怎么想呢,对沈家名声不利。

  “在府里可以,待嫁也行,”沈酥撩起眼尾,潋滟的眸光透着冷意,慢悠悠道:“但我跟我奶娘要住我以前的院子。”

  沈氏眉头瞬间拧紧,脱口而出,“不可能。”

  她小时候住的院子如今住着沈妤。

  沈氏怎么可能让亲女儿搬出去,让沈酥住进去。她想得美。

  沈酥没听见沈氏的话一样,继续说,“那是其一。其二是找京中最好的大夫给我奶娘治病。”

  “最好的大夫……”沈氏讥笑一声,用眼尾睨着沈酥,也跟着端起手边的茶盏。

  她想笑沈酥天真,被大伯他们一家养傻了,以为回到京城她沈酥依旧是大小姐,可以随意提要求指挥人。

  “沈夫人,”沈酥笑,笑得温柔又魅惑,轻软地道的京城口音,一字一句道:“如今是你们沈府求我嫁人,你别记错了。”

  沈氏脸一沉,看向沈酥。

  沈酥优雅地举起手里茶盏,“我劝你别气我,要是奶娘没了,我就出去说我失了贞洁,不仅遇到了山匪,一路上更是靠陪人睡觉才进的京城。”

  虽是拿来气沈氏的话,但好像也不假。

  她就是陪秦大小姐睡了一路,如今顺利回京。

  “你——”沈氏还没回过神呢,沈建瓴这个当爹的就先拍茶几发火了。

  他一掌拍下去,茶几上的茶盏瓷器叮当碰撞作响。

  动静之大连沈氏都吓了一跳,没敢开口。

  沈建瓴平时是个和稀泥的性子,反倒是沈氏对内更强势一些。

  但沈酥这是在挑衅他父亲的威严,不把他这个爹放在眼里,所以沈建瓴生气。

  他真发火的时候,沈氏都不敢直接顶撞。

  沈酥却是神色平静地看着沈建瓴。

  他想拿出父亲的威严,管教他这个没“女儿样”的女儿。

  可沈酥已经没爹了。

  她爹在她娘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沈大人,”沈酥把茶盏盖子盖好,“我还是那句话,如今是你们求我嫁人。”

  她风轻云淡地端着手里的茶盏,“要是我不满意……”

  “啪——”

  茶盏狠狠地摔在沈氏跟沈建瓴之间!

  瓷器茶盏在跟石地板接触的那一瞬间,立马四分五裂,茶水跟碎片四溅。

  沈氏吓到尖叫着将脚往后缩,就这茶叶沫子还是溅到了她裙摆上。

  清脆的茶盏破碎声响之后,主屋里顿时安安静静。

  沈氏跟沈建瓴像是被沈酥的举动吓到了,目光先是愣怔着看着地上的茶盏碎片,随后缓慢抬起看向沈酥。

  十六岁的少女一袭莹白夏衫,一眼看过去,像个刚从画里出来的谪仙,不食人间烟火一般。

  任由谁看了,都万万想不到这地上的茶盏是她砸的。

  沈酥慢条斯理地拿着巾帕擦拭指尖,“要是我不满意,那就玉石俱碎,谁都别想舒坦。”

  沈酥朝两人笑,“听懂了吗?”

  沈氏跟沈建瓴也没想到沈酥这么疯,拼着毁了整个沈家都要达成她的目的。

  “我去看看我奶娘,也给你们留点时间帮我腾空院子,”沈酥站起来,掸了掸衣裙,语气轻柔温和,“记得打扫干净点,我这人爱洁。”

  这期间,云芝一直怔怔地看着沈酥,见她抬脚离开,立马跟上。

  “她、她这是想造-反吗?”

  沈酥都走远了,沈建瓴才想起来自己刚才被这个女儿唬住了,立马挽回脸面一般,伸手指着沈酥的背影跟沈氏说:

  “她小时候多乖,你再看看现在,可有半点女子跟女儿该有的样子!”

  “她威胁谁呢,她自己要是不要脸面不要廉耻,尽管让她吆喝去,看她丢不丢得起这个脸,看她地底下的娘丢不丢得起这个脸!”

  沈氏却心有余悸地看着地上的茶盏,听沈建瓴没脑子一样在边上嚷来嚷去,不耐烦地说:

  “她要是把这事闹出去,最先丢脸的是咱们沈家,最先没脸面的是你这个沈大人。”

  苏氏都死多少年了,还会在乎脸面?

  只有活人才在乎这个。

  只有活人才会在乎……

  沈氏颇为疲倦地伸手捏了捏眉心。

  沈酥刚才说这话时神情平静,没有半点想闹的意思。

  沈氏一开始还以为沈酥从乡下老宅回来,是要跟她和沈建瓴闹一闹,找回她大小姐的场面,可沈酥明显不是。

  她就是抱着玉石俱焚的态度来的。

  要是罗妈妈没了,她就拉着整个沈家的女人们陪葬。

  “就……按她说的办吧。”沈氏手握着椅子扶手,将身体从椅子里撑起来,眼睛不敢看地上的碎片,刻意绕开往外走,“我去跟妤儿说。”

  妤儿向来以为自己是府里独一无二的小姐,如今突然要腾院子让地方,知道了怕是要闹。

  “你真要依着她?”沈建瓴诧异。

  沈氏红着眼问,“那不然怎么办?她没有娘,没有女儿,她什么都没有,所以她可以不管不顾。可我有,我的妤儿才十三岁,岂能真被她毁了剩下的后半生?”

  “洲儿也在考功名,家里要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他的青云路就没了,老爷您以后在外也抬不起头做人。”

  “那疯丫头之所以敢当着我俩的面摔这茶盏,就赌准了我会答应。她知道她不怕,但我怕。”

  她做为沈家主母,做为沈妤跟沈洲的母亲,要顾及的东西太多了,怎么可能真跟一个心无所念的人去赌谣言有多可怕。

  沈建瓴一个男人,哪里知道流言蜚语贞操名节能轻而易举地毁掉一个女人。

  他或许知道,但只是知道而已。

  沈氏是又气又恨,手里的帕子都快被她捏碎了,却只能点头答应,“我能怎么办,我不依着她还能怎么办。”

  沈建瓴一听提到了官途跟名声,立马跟个鹌鹑似的闭上了嘴,默默坐了下来。

  他呐呐道:“那就先依她两日,让妤儿忍忍,等把她送进李家就好了。”

  这又妥协了。

  沈氏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扔完茶盏后,沈酥唤个下人带路,朝后院罗妈妈的住处走去。

  云芝挨在沈酥身边,见沈酥慢条斯理叠起帕子,没忍住小声说:“小姐,您刚才发火的模样跟一个人很像。”

  沈酥疑惑,眨巴眼睛看云芝,“跟谁很像?”

  她现在满身温和,没有半分刚才扔茶盏时的戾气。

  云芝笑,“跟秦少爷像。”

  沈酥一顿。

  云芝继续说,“就您砸茶盏时看着风轻云淡,但又带着股狠劲,就跟那天秦少爷踩着陈三时一样。”

  想起某处细节,云芝眼睛都亮了,“尤其是您扔完东西就擦手,简直就像秦少爷本人。”

  像极了秦虞本虞。

  沈酥原先是没有洁癖的,也不太讲究,可她刚才扔完茶盏,无意识掏出巾帕慢慢擦拭指尖。

  在云芝的视角看来,沈酥不管是云淡风轻的神情还是巾帕擦手的动作,都跟秦虞一模一样!

  小姐说着不心动,说着只是玩玩,但这些小举动可骗不了人。

  云芝可能是话赶着话,竟脱口而出,“你俩要是一起收拾人,放在一块那就是夫妻相。”

  沈酥也笑了下,清清浅浅的笑意,眼里带着细碎光亮跟柔软,“什么夫妻相,那是妻妻相。”

  她的秦小姐,是个女子。

  “七七?”云芝没懂,“七七像什么?七分像吗?”

  沈酥这才回神。

  两人说话的时候是头挨着头,只有彼此能听见,倒也不怕进了第五只耳朵。

  “别说这些,”沈酥柔声道:“以后跟她有关的事情,都少提。”

  云芝微怔,心情也跟着低落下来,“好,我知道了。”

  秦虞在时,云芝没觉得秦“少爷”有多好,甚至总觉得“他”在床事上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才每每折腾的小姐又哭又笑。

  可离开了秦虞,小姐先是挨饿进京,后又在自己曾经的家里被当成外人对待,简直受尽了委屈。

  跟秦虞在一起时,至少小姐没挨过饿啊。

  “我待会儿去给您拿些饭菜过来。”云芝咬紧唇,下定主意。

  既然小姐强硬,那她就不能软弱!

  既然沈家不客气,那她也不能客气!

  沈酥笑,“好,等看完奶娘,我让人带你去厨房。”

  “嗯!”

  作者有话要说:

  鱼:在我面前她就是小绵羊 ,一点都不凶,她好爱!QAQ

  络腮胡:……到底是谁好爱

  看看我的预收,我还做了个封面。(三百六十度展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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