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的小学生组团玩闹,正值周六。
纱布上还沾染着黄色的碘酒,陈风撕下来扔进垃圾桶,一道大拇指长的淡红刀口伏在右颈。
丑死了。
他拽了拽衣领,将那道疤痕遮盖住。
松莲寺位于城东区的边缘,堪堪划进郊区的范围,公交车没有直达,但是共享单车可以直接骑到寺庙门口。
苏沂修正站在花店门前等候,陈风脚步一顿,又向上扯了扯衣领。
脚步踏过蓝白色的地砖,陈风小跑几步,鞋尖撞在地面发出规律的声响,红色的玫瑰花旁,苏沂修轻转过身。
身侧的光束落在陈风的侧脸,白皙的皮肤上似乎浮着一面金色的绸缎,随着步伐流转变换,苏沂修远远看去一时间愣了神,目光停留在那双被映成琥珀色的眸子。
“你总是来的很早,”陈风打开手机看看时间,“这次我可没有迟到。”
苏沂修颔首,浓密的眉被发丝遮挡,细长的眼睫也被阳光染成金黄,陈风指着不远处的单车说:
“我们骑车去怎么样?”
“会不会很远?”
“是挺远的,但是今天刚好没事,而且其他交通工具也不方便,打车又很贵。”
可以由我来付车钱。
话没说出口。
陈风正望着他,呼之欲出的期待将到嘴边的话压了下去。
“依你。”
人行道上车辆来往,陈风跟着导航拐过一个又一个街口,在红灯前稳住身形,回头张望。
苏沂修不远不近地跟在后边,车轱辘一圈圈压过柏油路,身边的人流逐渐变得稀疏,道路也逐渐通畅,陈风加快了速度,前方的背影逐渐变小,苏沂修腿上使点劲,也蹬快了些。
约莫骑行一个小时,陈风的腿有些发酸,汗水从额角划过脸颊有些发痒,街道旁的景观树一闪而过,一座巨大的金莲雕塑悬于池中,映入眼帘。
金莲后是一座百米高的小山,阶梯被生出嫩芽的林木夹在其中,陈风检查一下纽扣,捋平了袖口。
苏沂修刚跨下车座,一双手轻扯住了衣领,他本能的向后撤,眼中掠过一瞬慌乱,下一秒“咻”地一声,半敞开的拉链被拉上。
“进入寺庙前要整理衣装,”陈风眼瞳如玉,瞥了一眼苏沂修的衣襟,说:“拉链开着。”
苏沂修低头检查了一下着装,再抬起头时神色如常,抬起脚前往庙门的方向,语调低沉平缓:“下次直接告诉我就好。”
阶梯是人工修葺,不规则的石块勉强拼凑,陈风一路走得小心翼翼。
两旁横生的树枝占据游客落脚的位置,淡紫色的鸢尾花钻出石缝。
伸手拨开一根杵在脸前的枝杈,古色古香的庙庵藏于其后。
来这里的人多数头发花白,两两搀扶着踏过门槛。
陈风在庙门前请了三炷香,苏沂修自幼不大信神佛之说,只立于一旁观摩。
据说“槛”与“坎”同音,跨过寺庙的门槛,就跨过了人生的一道坎。
苏沂修自觉没什么要跨过的坎,即便有,他也不信这一尺木栏能解他忧愁。
“我喜欢到这种地方来,”陈风双手持香,不大好意思地看向苏沂修,“总感觉能给自己积点德。”
庙中的红柱痕迹斑驳,似是多年未曾维护,瓦砾上的青苔蔓生檐角,凝结的露水落入破旧的石缸。
松莲寺门前有一座燃香的炉火和立香的香鼎,陈风将香点燃,插入鼎中,双手合十拜了三拜。
苏沂修则迈进了庙里,庙中陈设简易,一座佛像端坐台上,两侧烛火摇曳。
佛像前的香尚未燃尽,缕缕白烟升腾空中散于庙顶,苏沂修顺着烟痕向上望去,侧顶上写满了看不懂的佛文。
他虽对这种地方不大来兴,但立足庙中还是不自觉地噤声严肃,整理了一下衣帽后走向庙外。
红色的丝线交错缠绕,拉紧后悬于木枝,陈风正在专心挂牌。
上次去寺庙请了两个平安牌,祝老人家平安,这次他请了三个,求给自己,陈青。
还有苏沂修。
半是顺手半是有心,他本还想给医院里画像的阿姨请一个,但不知道那阿姨叫什么,也就作罢了。
苏沂修站在庙门前看着专心挂牌子的陈风,那人神情庄重而虔诚,仿佛十分相信这巴掌大的红牌能佑人平安,于是在心里默默给他贴了个标签:有点迷信。
陈风也终于察觉少了个人,环顾四周后发现在台阶上方的苏沂修,朝他摆了摆手。
苏沂修走至他跟前,陈风指指不远处一个写着“净房”的小屋说:“等我一下。”
苏沂修点头,待陈风进去后随意翻看着祈福栏上密密麻麻的红牌,有些墨迹已经模糊不清,苏沂眯起眼睛修仔细辨认。
【考个好大学!】
【上岸发财!】
【新年快乐!步步高升!】
翻至其中一个,苏沂修指尖停顿,呼吸一滞。
【苏沂修。】
名字被人用工整的字体写在牌面,紧靠着的一个牌子上写着陈风二字。
字迹还很新鲜,他脑子转过弯来,这原是陈风为他求的平安牌。
指腹轻抚过黑色的墨印,牌下悬挂的流苏划过掌心,一阵轻痒从手心处泛起涟漪,苏沂修犹豫片刻,拿出手机记录下此刻。
陈风方便完出来时,苏沂修还未离去,他正蹲下身看下方的几栏,那些大多来自于幼童。
清风吹过,一排排的的流苏随之飘动,又一滴露水从檐角滴下,落入陈风的心海。
他停下了脚步,斜身倚靠在青砖墙上,掏出了背包里随身携带的纸笔。
只见他的右手在便携画板上翩然跳跃,苏沂修的身型片刻间跃然纸上,粗糙的勾勒带着几分随性,陈风在右下角记录下日期和地点:2018年4月2日 尧青松莲寺。
身旁一人站定,苏沂修抬起头,陈风白皙的指尖握着暖黄的纸张。
“好看吗?”他话语间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炫耀,“刚刚画的。”
苏沂修眼中惊诧,接过画册,细细打量。
画的人下笔精准,几笔简单的线条组合成一副画作,倒是极具韵味。
“笔触有些粗糙了,还可以吧?”陈风问道。
“很好看,”苏沂修真心觉得画得不错,“我可以买下来吗?”
苏沂修的两句话明显取悦了陈风,没成想后者摇摇头拿过画册说:
“等我攒够了一块送你。”
这话里的意思了然,要多少才算攒够,那倒是要慢慢去更多的地方才知道了。
苏沂修自觉到了年龄,不求一段轰轰烈烈的感情,也不过搭伙过日子,解解闷说说话罢了。
陈风是个很好的选择。
于是他微笑着点头答应,陈风眼角立刻笑出了褶子,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他满意地将画装进背包中。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正午,陈风觉得有些饿:
“我妹的纹身店旁边有家馄饨店,老牌子,特别香,我带你去尝尝。”
他们下了山,返程时骑行转公交车,直接坐到了纹身店门前。
简约的黑白招牌上写着“凡烟”二字,陈风指着说:“我妹的纹身店。”
说罢走到旁边的馄饨店前,站在门口喊了一声:“王姨,下两碗馄饨,招牌的。”
“先坐会儿,”陈风将他拉进纹身店,“他们家都是现做,估计得十分钟。”
苏沂修推辞着没坐,他从没进过纹身店,有些不自在,不过好在赶到饭点,店里没有人。
听见动静的陈青从楼上下来,嘴里叼着一根棒棒糖,陈风站在楼梯口给她使了个眼神,陌生的低沉男声飘进陈青耳中,她心领神会,赶忙裹紧衣服盖住锁骨上的纹身。
之前听他哥说这人是个正经人,她怕吓着人家。
店里的墙上挂着一把吉他,音箱上画着奇怪的图案,虽然看不懂,但色彩的碰撞意外和谐。
苏沂修被吸引住了眼神,在这把没有挂弦的吉他前驻足。
“那是我以前的吉他,随便涂涂当个装饰品。”
陈青的声音传来,苏沂修循着声音回过身,向她点头致意,目光在陈青身上停留片刻,礼貌地笑着说:“符合你的气质。”
“有眼光。”
陈青决定还是不打扰两人为好,在楼下遛两圈上了楼。
不多时,门外大姨的声音传来,馄饨的香气飘进店门。
这家小店极具烟火气,木质的桌子上有几道划痕,桌角的漆被蹭掉,老板脸上也满是岁月的痕迹。
“我小时候经常在这里吃饭,”陈风习惯性拿过辣椒碗,往馄饨里加了一勺。
苏沂修立刻放下还没拆开的筷子,捉住了陈风还要加辣椒的手。
“你不是不能吃辣?”上次的事故给他留下了阴影,他说着,将两人的碗换了换,“吃这个吧。”
陈风吃什么都爱加辣椒油,一时还真不好戒掉,说道:“我又给忘了。”
随即又道:“我从小跟着爷爷奶奶住,生活也没那么精致,挣的钱也不多。”
他自小就成长于寻常巷陌,红砖绿瓦就是他的童年。
之前他未曾思及这点,但倘若苏沂修与他家境相差甚远,那还是不能勉强。
“如果你不喜欢,要及时告诉我。”
苏沂修低垂着眼睛说没有,心里却不是滋味。
陈风怀着一颗真心,将自己的过往与家庭都毫无保留地展现在他面前,而他掖掖藏藏,带着一份熄不灭的念想走进别人的生活。
陈风对他来说是合适的人选,那他于陈风而言呢?
他轻叹了口气。
想来未必吧。
两人在店门口告别,陈风转身回了纹身店,苏沂修则乘车来到了公墓。
放眼望去尽是灰色的石碑,逝去的人在石碑三尺之下长眠。
白色的细长花瓣上沾着新鲜的露水,如同晶莹的泪珠,花枝随着走动轻颤,泪珠坠入泥土,苏沂修来到杨衫的墓前,将白菊花束摆放其中。
一两个同样前来探望的人啜泣着离去,他伸手抹去墓碑照片上的灰尘,动作温柔而轻缓。
苏沂修坐在墓阶上,双臂撑在膝盖,两腿随意地分开,与在陈风面前局促拘谨的模样判若两人。
他又有些想念了。
苏沂修对着墓碑轻声讲起这几天发生的事,原本冷淡的表情逐渐生动起来,时而轻笑,时而忧郁,恍惚间又回到了大学的时光,直到天色渐渐暗下,他靠在了墓碑上,望着那张黑白的照片,照片上的人脸上挂着凝固的微笑。
他轻声说:
“他好像比你强点啊,杨衫。”
陈风生得也好,性格也好,为他执笔写画,为他求平安,短短几日,就做了很多杨衫未曾做的事情。
“但是,”苏沂修长叹一口气,声音渐渐弱了下来,吹散在风中,不知说给谁听。
“你怎么就是不走呢......”
一滴眼泪从泛红的眼角滑落,苏沂修站起身,又变回了那副冷冰冰的面孔。
作者有话说:
写得我心里有点堵得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