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绥很喜欢夏安院里种的一株桂花树。
它在高二刚开始时开了一次,那时满院飘香,仿佛连梦里都伴随着清淡的甜香。
于是每天放学晚上,冬绥都喜欢拉着夏安去摘桂花,摘一捧把它放进笔盒或者书包里。
这已经是第二次开了。
夏安在高二一年里成绩进步飞快,成功跻身班级前几名。但由于英语成绩的缺陷,以至于他无法更上一层楼。
冬绥隔着窗,静静地看着那株香气盈盈的月下清桂。
他仿佛闻不到香味。
夏安好像已经走了两个多月了。
这件事说来也奇怪。明明他跟夏安几乎每天形影不离,从来没分开过,但夏安还是走了。
他不知道他怎么走的,也不知道他去了哪。他什么都没带走,也什么都没留下。
明明那天早上他们还一起吃了早饭,一起去学校。中午午睡的时候夏安还揉了他的头发,一觉醒来便再也寻不到他的踪影。
就好像一切只是冬绥做的一场荒诞不经的梦。
可别墅的智能门仍然记得他的眼睛,洗手间里还摆着两套情侣洗漱用品,甚至连夏安的衣柜里都还是他常用的那款香水的味道......
可与这些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人却好似人间蒸发了一样,无影无踪。
他去找了丁湖,可一向雷厉风行的丁湖也对此讳莫如深,只是用一种复杂的目光看着他,告诉他不要打听夏安的去向,好好度过高三这一年就行了。
可冬绥不信,他把所有跟夏安有关系的人都翻来覆去地问了个遍,就连后来程豪跟何思齐也害怕遇见他。
因为他们也不知道。
他又回家找冬宁,在冬宁面前难得大哭了一场。从冬宁的表现看,他好像知道些什么,可也对冬绥闭口不言。
冬绥用了很长时间才从混沌的状态中摆脱出来,认识到夏安真的走了,现在又只剩他一个人了。
只要一想到这里,冬绥就忍不住想哭。
有时候他想夏安想的厉害,就把他的衣服抱在怀里睡觉,也许闻着熟悉的、冰冷的气味,他还能在梦里遇见他。
有一天夜里,他迷迷糊糊地好像感觉到了某种炙热的怀抱,灼烫的鼻息,还有咸涩冰凉的泪水。
为什么会是泪水?
他艰难地睁开眼睛,却只看见了天边的一轮白月,和梦里一样冷。
冻得他又昏沉过去。
第二天,冬绥终于接受了夏安已经离开的事实。
“穗儿,你高考结束之后想报哪所学校啊?”
自夏安走之后,乔昕便向老师主动请缨,要求跟冬绥同桌。丁湖考虑到冬绥的精神状态,又本着多多益善的原则,欣然应允。
冬绥在草稿纸上写了个大学的名字,笑着看她。
“啊?”乔昕显然有些失望,她不解地眨了眨眼:“没想到诶。”
“我以为你会报师范类大学,毕竟你的性格很适合。”乔昕认真地说。
冬绥却摇了摇头:“我......我其实不喜欢太安定的生活。”
但他也有私心,关于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
“其实我还没准备好。”乔昕撑着下巴,目光落到虚空中某个点上:“一想到高考结束就要跟你们分道扬镳,以后天涯海角,再聚在一起就很难了。”
冬绥没说话,只是眼神有些迷茫。
其实他也还没做好迎接未来的准备,一想到未来存在的无限可能,他心里就有些生怯。
人总是很难脱离自己的舒适圈,去面对危机四伏的世界。
但其实现实没有给冬绥很多的思考时间。在他高考结束的那一天,班主任甚至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就马不停蹄地带着冬绥坐上了去医院方向的车。
心底不安的预感越来越强烈,就连一向沉默寡言的冬绥都忍不住质问丁湖:“丁老师,您带我去医院做什么?”
丁湖隐在车窗阴影下的脸庞有些模糊,但冬绥肯定她没有转过脸,只是听到一句哽咽的“对不起”。
那一瞬间,他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
紧接着,丁湖破碎的话语就像断流的河水一样,笼罩着死亡的灰暗阴影,艰难地流进他的耳中。
“冬绥同学,很抱歉,你的,你的父亲,昨天被发现病死在家里。”
“是胃癌,你的父亲在检查出胃癌的一开始就放弃了治疗,硬拖了两年,节哀。”
冬绥忽然生出造化弄人的可笑感。
丁湖还断断续续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见。只觉得铺天盖地的海浪瞬间褫夺了他的所有感觉,梦里已经退潮的海面终于还是掀起了滔天巨浪。
甚至一瞬间让他产生了无法呼吸的窒息感。
原来这几年的刻意疏离都有迹可循。
后来他怎么跟着丁湖下了车,又怎么跌跌撞撞地进了医院,又怎么在盖着白布的尸体面前放声大哭。
他的记忆中已经有些模糊了。
冬宁的尸身被送到县里新开的火葬场火化,工作人员还贴心地为他们送上了开店福利,并且对冬绥的现代思维称赞不绝:“现在的年轻人思想就是先进,咱们这旮旯里只要一死了人就喜欢给人往山里埋,一点都不环保,还渗人......”
冬绥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声音毫无起伏:“我没钱打碑。”
工作人员说话的声音戛然而止,他讪讪地笑了两声。
张明玉是在凌晨时分来的。
火化已经完成,一切的一切都只剩下一抔黄土、一捧灰烟,随风消散的无影无踪。
她看着坐在火葬场门前台阶上的冬绥,沉默着走了过去。
今夜夜色凄迷,无星也无月。明明是夏天,夜风却像一把把凌厉的小刀,一寸一寸刮擦着裸露在外的皮肤。
张明玉心中五味杂陈,她鲜为人母,面对这样的冬绥根本无从下手,只能不停抚摸他仿佛一折就断的脊背,就像小时候她做过的那样。
“妈。”冬绥这一声呜咽让张明玉心尖猛地一颤,再坚硬的心也化成了一滩水。
白昼是最精明的伪装,那些被冰封在沉重躯壳里的情感只能在悄无声息的夜晚喷薄而出。
张明玉心疼地把冬绥抱进怀里,声音都有些颤抖:“小绥,我的小绥......”
即使她不是他真正的母亲,即使她只与他短暂地相处过一段遥远的美好时光。可那是令人刻骨铭心终身难忘的亲情,是一生中为数不多的柔软。
“我只有你了啊......”
相互搀扶的母子俩在朦胧的夜色中渐行渐远,一直躲在暗处的人终于从车中迈下第一步。火葬场门前的路灯色泽暗淡,反射的微弱白光打在皮质光滑的鞋面上,伴随着主人稳健的步伐站定于孤直的路灯下。
夏延抬头,注视着隐于夜色之中的庞然建筑。
“夏安,你看见了吗?”他微微偏头,仿佛在对身后的虚无黑暗说话。
没有应答。
“你最后依然会走上我的道路。但你要知道,真正立于风雪之巅的人,都会果断地舍去一些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可能是一辈子的东西,来换取另外一些值得他守护一辈子的东西。有句古话叫,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呢?”
“相信我,当你在心里说一万遍我爱她的时候,你就会真的爱上她。”
“哦?”夏延身后的黑暗中传来一道戏谑的声音,仿佛是旁观者看完一起自导自演自我感动的戏码之后发出的悲叹。
“可是您真的爱上她了吗?”
十多天之后,高考成绩张榜。冬绥以615分的成绩位居年级第四,与年级第一相差十五分左右。
冬绥的成绩应该是唯一能将家里悲伤的氛围冲淡一点的事情。
成绩是半夜里出来的。冬绥正睡得迷糊呢,被张明玉一顿猛敲门敲得睡意全无。
“我拿你的学号去查了成绩,615。”张明玉把散发着幽幽荧光的手机屏幕怼到冬绥脸上。
冬绥清醒了些,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阵急促的电话铃声打断。
电话是程豪打来的,一接通,那没心没肺的声音顿时在耳边炸开。
“穗儿,考多少啊?”
他那边背景音很吵,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听得冬绥直皱眉。
“615。”
远在b县何氏虾庄的程豪眼前一亮,直接把何思齐揪着衣领猛摇一顿助兴:“卧槽这么高?直接比我高两百!小穗儿你吃什么长大的?”
何思齐被他晃得晕头转向的,嘴里还含糊不清的:“你......你悠着点。”
“诶诶诶快回来,我们在这给你办个升学宴,何思齐请客!”
“不是吧程豪,你就逮着我薅呢?”何思齐委屈的声音远远的传来。
“闭嘴。”
......
挂了电话之后,冬绥才注意到聊天软件弹出来的好几条消息,体委的、陈蓓的、乔昕的......
乔昕这次考得很好,610,只比冬绥低了五分。
其他几个人考得也不差,由衷的相互道贺之后,冬绥如释重负地放下了手机。
“明天应该就能出一分一段表了,想报什么学校?”张明玉问。
冬绥打开床头灯,说:“z大人力资源管理。”
张明玉颇感意外:“z大?”
冬绥简单地“嗯”了一声。
“其实我不太希望你报这个专业......”张明玉沉吟片刻,客观评价道:“你的性格可能会不适应。”
“没关系。”冬绥笑着摇头:“我会适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