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日下的雪已经停了。阴云散去,初日高照,金灿灿的阳光打在晶莹剔透的积雪上,熠熠生辉。
连续三天的期末考试终于结束了,学生们兴高采烈地往自己教室里走,一路上有说有笑,整个教室都闹哄哄的。
“穗儿!我的穗儿!你在哪?”程豪饱含深情的嗓音响彻教室,让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冬绥这边。
冬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磕磕巴巴应了一声,待程豪靠近后又愤愤指责:“你那么大声干嘛?”
程豪还一脸状况外:“没什么啊,就想寒假的时候约你出来玩。”
冬绥一怔:“啊?”
“好多人都去啊,体委,陈蓓,何思齐,好多好多人,我还想喊夏哥来,但是夏哥说他不来。”
前面的体委听到动静,扭头打趣道:“说不定你把冬绥喊上夏哥就来了呢。”
“对啊!”程豪恍然大悟,与体委一拍即合:“穗儿,夏哥那么宠你,你一说他肯定会来。”
冬绥:“注意用词!什么叫宠!”
程豪无辜脸:“本来就很宠啊,这不是公认的事情吗?你问问体委,再问问何思齐。”
体委看着冬绥,在冬绥那并不具有压迫感的眼神下同情地点了点头。
“说正经的,穗儿,你到底来不来?”
冬绥想了想,问:“什么时候?”
“过两天呗,咱们放假晚,下周就要过年了,赶在过年之前聚一聚。”程豪说。
冬绥算了算时间,他和冬宁是过年前两天的车去W市,在此之前一直待在这里。转念一想,他又不放心地问:“几个人啊?”
程豪数了数,说了个数字:“十几个吧,也不多。”
冬绥睁大眼:“这还不多?”
“冬绥,你也应该多认识认识新的朋友。你看一学期都结束了,班上肯定还有人没跟你说过话。”体委在一旁劝解道。
陈蓓也附和着说:“是啊冬绥,班上还有很多同学想认识你呢。他们都对你很好奇。”
“我有什么值得好奇的......”
但也容不得冬绥拒绝,程豪已经拿出手机打开某个聚会群,开着语音就是一句“欢迎冬绥加入我们的大家庭”,不由分说地把冬绥拉下水了。
于是今天难得的,夏安在教室门口看到收拾完东西老老实实站在门外等他的冬绥。
“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夏安啧啧叹道,“什么时候我也有此殊荣,能让咱冬小绥等了。”
身边的人都驻足往这边看来,冬绥羞得站也不是走也不是,垂在两侧的手不自觉地绞着衣摆,好生尴尬。
“你别瞎说。”冬绥偷偷瞪了他一眼。夏安东西收好了,就背着个书包跟冬绥往外走。
“你还有东西在我那,要不要去拿?”夏安贴心地将冬绥手边提着的东西接过来自己拎着,泰然自若地问。
冬绥摇了摇头:“无非都是些洗漱用品和衣服,我家还有。”
“噢......”夏安应着,语气却明显低落了下去。
冬绥用余光悄悄注意着夏安的神色,见他有些不高兴,又忙说:“过两天......过两天程豪有个聚会,你去不去?”
“不去。”夏安干脆利落地说,“没什么意思,不想去。”
“......”冬绥又试探着问:“我还挺想去的,你能陪我吗?”
说着,他又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我一个人害怕。”
说完,他抬头用那双跟小鹿似的可怜兮兮的湿漉漉的眼睛瞧他,看得夏安那叫一个心神荡漾心满意足,感觉自己那莫名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他都让他陪他了,他怎么可能拒绝?
“小弟有求,大哥必应。”夏安很没出息且毫不矜持地答道。
对此事仍毫不知情的程豪:我也是你们play的一环吗?
“爸,我过两天要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噪声震天的厨房里,冬绥抬手赶了赶眼前升腾的烟气,又被那呛人的掺了辣椒的烟熏得止不住咳嗽。
冬宁正翻炒着菜,耳边吸油烟机的声音充斥着整个耳朵,震得他耳鼓发疼。冬绥说话的声音太小,又被杂七杂八的声音盖过,导致他也没听清:“什么?”
他把抽油烟机关掉,把炒好的菜端上。冬绥也过来帮忙搭把手,把菜往外面端。
“我说,我过两天要参加一个同学聚会。”
冬宁把菜摆好,三菜一汤,对于两个人来说好像有些过于丰盛。
听到这话,冬宁的身体顿了顿,随即抬起头来,有些不可思议:“你自己想去吗?”
冬绥有些扭捏,但还是点了点头。
“挺好的。”冬宁给他夹了一筷子菜,“没听说过你有过什么朋友,这是找到朋友了?”
冬绥闷头吃饭,只淡淡应了一声,说完之后又想了想,补充了一句。
“夏安,你认识的。”
冬宁拿筷子的手僵了僵,脸上浮现出古怪的表情。
“我知道他......你这段时间也在他家。眼睛上的伤也是因为他。”他话锋一转,陡然尖锐起来。
冬绥抬起头,吃饭的动作也停了下来,双手交叠放在腿上,似乎在斟酌言辞。
他一直以为冬宁不知道这件事。毕竟他在医院住院住了这么久只是用“不小心摔着后脑勺”这个敷衍的借口来应付冬宁。
当时冬宁的神色不疑有他,也没有过多追问,只是每天按时来医院看望,顺便时不时给两人带上自己做的热乎的饭菜。冬绥还真以为他信了。
没想到是挖了坑在这等着他。
冬绥的大脑极速运转,想尽一切能够跟夏安撇清关系的理由,可就在他绞尽脑汁的时候,冬宁却开口打断了他的思绪。
“夏安跟我说了。”他说,“一切都是因为他。如果不是因为他太过疏忽,也不会让你被人骗走。”
冬绥愣愣地看着他。
“他还跟我说,你初中受了很多委屈,被很多人欺负,他们强迫你做很多事情,甚至,甚至......”说到最后,冬宁竟然有些难以启齿。他别过脸,用手捂住了眼睛,如鲠在喉:“但是这些,你从来都没告诉过我。”
冬绥沉默地注视着他,可是眼圈却偷偷红了。
这顿饭也有些吃不下去,父子俩最后只能抱头痛哭,一个又埋怨又自责,一个又心疼又内疚,竟让人有些啼笑皆非。
可冬宁却还是心疼得不得了,仿佛心头被人硬生生割了块肉,血流如注,疼痛难当。
他既欣慰于冬绥的早熟,却又为此感到难过。
冬绥懂事的太早,以至于在学校受到欺负时,第一时间不是告诉父母和老师,而是一个人忍气吞声,默默承受着他那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暴力长达近三年之久。可这三年的时间里,冬宁竟对此一无所知。
几乎是瞬间被自责与愧疚吞没,他看着夏安的眼睛,发现那双勾长的眼眸里满是冷漠。
回首往事,他为了麻痹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做出与本意悖逆的事情,企图用虚伪的欲望满足与快乐来逃避现实的残酷。可是直到后来,直到现在,他才发现,他一直奉以为圭臬的原则大错特错,这世界上从来没有人抛弃他,抛弃他的只有他自己。
扪心自问,冬绥从小到大,事事亲力亲为。别的小孩还在父母的怀抱里嬉笑打闹,他的家庭却早已支离破碎,妻子远走他乡,自己一事无成,整日酗酒作乐,不知今夕何夕,又什么时候管过这个孩子呢?
他还记得,六年前的一天晚上,他在外面喝了一晚上的酒,喝得烂醉如泥。那天回家已经很晚了,晚到偌大的街道空无一人,只有冷清清的路灯投射下凄惨的暗淡的光,可是他还是在楼下看到坐在楼道口台阶上的,缩成小小一团的冬绥。
他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一身酒味冲得冬绥惊惶抬眼,又急忙扶着他上楼。
“你......你怎么还没睡,明天不是有课吗?”
“我做了饭。”冬绥很小声地说,“我想做饭给你吃。”
他一直听别人说说妈妈跟着别人走了,爸爸一个人在家拖家带口,因此成天郁郁寡欢。所以便天天在邻居家学做饭,这样一来冬宁也可以在外面安心喝酒。
可就这么一件事,冬宁记了很久。所以以后就算再晚,他也要回家,绝不在外留宿。他害怕一回家就看到那个瘦瘦的一团人影等在楼道口,从天黑等到天明。
那张总是灰扑扑的小脸蛋总是在看到他的一刹那焕发光彩,变得神采奕奕。
无论处境多艰难,总有一股不服输的坚韧精神。
可是他还是没想到,这么乖的一个孩子,在学校里仍然会受到如此不公的对待,简直骇人听闻。
他将冬绥抱进怀里,企图用单薄瘦削的肩膀再次为他撑起一片由父亲亲手打造的广阔天地。
这么多年,他亏欠了太多太多。
“对不起,是爸爸,是爸爸不好。”冬宁拍着他的后背,像哄小孩子一样,可泪如雨下的却是他自己。
冬绥没说话,只是红着眼睛任由冬宁将他揽进怀里。这么多年,他不敢把那些委屈诉之于口,就只能憋在心里,一个人慢慢消化。可人不是冷情的机器,消化了太多负面情绪也会产生消极心理。无数个夜晚,他站在教学楼顶的天台上,幻想从上面跳下去是什么感觉,是不是跳下去就可以一了百了,从此再也不用忍受那些非人的痛苦与灾难。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可这刍狗也分等级,有人是生来尊贵的犬类,有人却生来低贱如泥,只能做摇尾乞怜,终日流浪的土狗。
可是他能做的只是从天台上跳下来,回家闷在被子里痛哭一场,第二天继续像个没事人一样跟大家一起上下学,继续被迫地接受那些人自以为恩惠的凌辱。
像个机器一样,一日复一日,无穷无尽而又麻木地运转着,再也看不到尽头。
他瞒了这么久的秘密终于昭告他人,可冬绥的眼泪仿佛早已在无数个失声痛哭的夜里流干了。旧事重提之时心里无限悲痛,可再也挤不出来一滴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