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放学的时候,冬绥和夏安照例一同去医院看望冬宁。冬宁已经住了一个多月的院,从半月之后住院费便由夏安全权承担。冬宁对此毫不知情,一直以为他银行卡里那点微薄的钱能够支付得起整个手术费用和住院费用。
“再养个两天就可以出院了。”冬宁站在病房里,尝试着活动手腕和脚腕:“躺太久了,手脚都有点不灵便了。”
他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上不见一丝血色,面色苍白如纸,连往昔神采奕奕的黑色瞳仁都失去了往日的光泽,眼皮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上去神色倦怠。
冬绥正在削苹果,闻言顿了顿,流畅的苹果皮就这么被他整片削断。他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认真地盯着冬宁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你觉得你现在已经康复得很好了?”
“嗯。”冬宁简短地回答了一句,走到床边把冬绥手中的苹果抢过来啃了一口。啃着啃着忽然又想起来什么似的,低头问坐在椅子里一言不发的冬绥:“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我不在家里,你有没有按时吃饭,有没有好好学习?”
“有啊。”冬绥站起身来,仔仔细细端详着冬宁的神色,神情欲言又止。
“行啦行啦,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冬宁环顾一周,发现临床已经有人睡了,便压低了声音:“你肯定觉得我这副病恹恹的样子特不像痊愈的人,顶多算是病入膏肓......但是我跟你讲,我这样可不是因为劳什子的胃溃疡,实在是这里......太!憋!了!”
他最后几个字故意加重了语气,听得冬绥忍俊不禁,便只好妥协:“好吧好吧,那过两天等我放假了过来接你。”
冬宁眉开眼笑地揉了揉儿子的发顶,一脸喜色,竟连毫无血色的脸也染了点活人气:“这才是我的好儿子。没白瞎老爹这么多年的辛苦栽培。”
冬绥催着冬宁上床休息,他将开着的灯按灭,轻轻拉上门出去了。
夏安站在走廊尽头,整个窗户大开着,微冷的晚风徐徐吹进来,将他手中的一点火光陡然吹灭。
冬绥凑近了看,才发现他指间夹着支烟,方才的火光是点燃打火机冒出的火焰。
“你抽烟啊?”冬绥冷不防的声音吓了夏安一跳,手中的烟抖了抖,掉在地上。
他身上有股浓重的烟灰味道,夹杂着清秋深夜霜寒露重的风,有些凛冽地扑面袭来。
夏安欲盖弥彰地将烟往怀里掖了掖,神色如常地转过脸:“很少。”
两人顺着楼梯往下走,方才那阵风吹得冬绥有些冷。冬绥把头往衣领里面缩了缩,声音闷闷的:“那你今天为什么抽烟。”
夏安沉默了一会儿,什么都没有说。
然后,冬绥听见他寂寥的声音回荡在空无一人的楼梯间,沙哑又低沉,瓷实的质感类似于某种重金属的质地。
“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不要打扰一个人抽烟的兴致。”
冬绥坐在自行车柔软的坐垫上,别扭地拒绝了夏安让他把手环在他腰上的请求。
自行车坐垫是后来夏安买了绑上去的:因为考虑到冬绥可能会长期坐他后座,夏安怕冰冷坚硬的座椅硌人,便抽空去买了个坐垫安上。
“真的不要吗?”夏安坐在前面,一手搭在自行车架上,回过头来戏谑地看着一脸郁闷的冬绥。
冬绥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不要。”
他双手环抱,跟个老大爷似的坐在坐垫上,脸上的神情誓死不屈,仿佛就算夏安给他天大的好处他也不会退让半分。
说着,他又偷偷看了夏安一眼,见夏安一脸“我就知道”的表情,更加气不打一处来,索性转过脸去,眼不见心不烦。
怎么有人别别扭扭地还这么可爱?夏安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克制住戳破他脸颊两边圆圆的鼓包的冲动,脚下使劲一蹬,自行车绝尘而去。
冬绥被这毫无征兆的加速弄得心头一空,向后的巨大惯性迫使他不得不揪住夏安的衣摆。等自行车平稳之后,他又自觉失态地松开了紧紧攥着夏安衣服的手,只捏了一片薄薄的衣角。
“害怕吗?”夏安清朗明亮的声音逸散在呼啸而过的风声中,冬绥偷偷靠近了些许,将脸虚虚靠在他被长风吹得鼓起的衣衫上,心跳如擂鼓。
没等来冬绥的回答,夏安又说:“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我唱了首歌。”
冬绥说:“我记得。”
每一个音符,每一句歌词,他都记得。
"I tried to reach you I can't hide."
"How strong's the feeling when we dive."
"I crossed the ocean of my mind."
"My wounds are healing with the salt."
"All my senses intensified."
"Whenever you and I we dive."
"I crossed the ocean of my mind."
"But in the end I drown."
"You push me down down."
......
舒缓轻柔的歌声缓缓倾泻,像是低沉优雅的小提琴,轻轻拨动着那根摇摇欲坠的弦。
一曲终了,冬绥抬眼,发现已经到家了。
通往别墅的小路灯火通明,那是夏安知道他怕黑特意找人装的。
夏安推着自行车,和冬绥并肩前行,两人相对无言,周遭静悄悄的,还能隐约听见秋蝉有气无力的叫声。
“秋风发微凉,寒蝉鸣我侧。”夏安静心听了一会儿蝉鸣,忽地低低念道。
冬绥有些奇异地看了他一眼:“你还知道这句诗?”
他印象中的夏安虽不至于不学无术,却也似乎与诗词雅赋沾不上边。
夏安哼笑一声:“你不知道的还多了去了,你夏哥我无所不能。”
“......”冬绥噎了一噎,说:“我什么时候成你小弟了?”
夏安神秘一笑,微微凑近了些,路灯澄黄的光斑落在他眼中,看起来璀璨夺目:“程豪可是盖了戳的,你俩都是我小弟,谁都跑不掉。或者,你可以选择另一个身份。”
冬绥一脸懵:“什么?”
夏安笑而不语,路灯下他的眉眼微微上扬,缠绵而又缱绻,像极了绝佳的画师笔下的人物。
“慢慢猜。”
今天晚上,夏安又偷摸跑到了冬绥的房间里。
他进来的无声无息,彼时冬绥正坐在窗前发呆,忽地感觉到颈后一阵喷洒的热气,他脖颈那处本来就敏感怕痒,被他这么一撩拨惊得整个人都炸了毛。只听见一声痛呼,夏安捂着被撞疼的下巴,一脸可怜兮兮地看着冬绥。
冬绥手忙脚乱地要帮他揉,他皱紧了眉头,一脸不悦地问:“你进来做什么?”
夏安睁圆了眼睛:“你嫌弃我!”
“没有。”
“有。”
“真没有。”
“就有。”
......
一番毫无营养的对话结束之后,夏安躺在冬绥身边,抬眼看他颇有些孤单的背影,说:“我怕黑。”
冬绥背对他,抱着腿坐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窗户半敞着,层叠的纱幔被晚风轻柔地吹起,像水母一般舒展又聚拢,落在身前。
半晌没听见他说话,夏安又说:“我还怕一个人。”
冬绥动了动,终于开口戳破那再明显不过的谎言:“你以前都是一个人睡的。”
“......”夏安无语凝噎,旋即嘤嘤嘤道:“你好残忍。”
冬绥:“......”
“你无情。”
“......”
“你无耻。”
“.......”
“你无理取闹。”
“.......”
冬绥:“能不能少看点电视剧?”
夏安义正言辞:“不能!”
冬绥又不理他了。
夏安抱着被子琢磨了半天,忽然想起来某人的承诺还没兑现,于是伸指戳了戳他腰窝:“你今天答应我了。”
冬绥僵了片刻,缓缓转过身来,直直地盯着他看。
夏安被他这眼神看得发毛。他缓缓抽回手,抱着被子的一角,不说话了。
冬绥强忍着把眼前这人拎起来痛扁一顿的冲动,浑身僵硬地举起手,机械地在唇上拍了拍,又迅速放了下去。
做完一系列动作后,冬绥背对着夏安躺下,闭上了眼。
“犯规啊你。”夏安一脸幽怨。
冬绥翻了个身,一双眼亮晶晶的,像两颗散发着迷人光泽的黑曜石,一眨不眨地看着夏安。
夏安也看着他,艰难地吞咽了口唾沫,说:“干什么?”
“过两天我可能就要搬回去了。”冬绥好半天才憋出来这么一句。
夏安一愣:“为什么?”
冬绥说:“我爸好得差不多了,他想回去。”
“哦......”夏安将脸埋进被褥里,只露出湿漉漉的眼睛,委屈巴巴地看着他。
像挨了主人打的小狗。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就这么沉默了许久。
过了一会儿,夏安那边还是没动静。冬绥稍稍凑近了些,才发现夏安整个头都闷在被子里,像是已经睡着了。
“好吧。”冬绥自言自语着说,也闭上了眼:“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