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息了半日, 又喝了不少鱼汤,江辞觉得身体恢复了不少,便打算归队了。
东越军队已在野外扎营, 江辞和李承霖趁着天黑回到了营地, 避免让人看出她泛白的嘴唇,以及虚弱的体态。
回到帐中, 李承霖扶着她躺在了床上,要她好好休息养病,并打算叫军医来瞧瞧。
江辞抓住了她的手,摇头道:“不可, 若叫军医过来,军医知晓我溺了水, 定会起疑, 士兵们也会起疑。好不容易才让大家相信了有仙人相助,若叫了军医,岂不是功亏一篑了吗?这苦不就白受了嘛。”
她顿了顿, 又继续道:“陛下放心, 我好好休息两天便是了。”
李承霖犹豫了片刻, 然后道:“好,这几日就别劳心劳力了,好好休息。”
看到李承霖应允了,江辞才松开了手, 又道:“陛下, 之前收复凤鸣关时, 不是俘虏了约莫千名北姜降兵吗?我前些日子听火头军抱怨, 说平白添了那么多张嘴巴,还要费心费力地看守, 既浪费粮食又浪费人力,实在是个烫手的山芋,不知陛下如何打算?”
“他们既已投降,于情于理都不应该杀了他们。”
“但也不能留下,会增加我军的负担。”
李承霖略微思索后,问道:“阿辞觉得呢?”
“如果全杀了,北姜便会认为投降东越只有死路一条,下次打仗他们一定会全力抵抗。如今我们与北姜大战在即,不如就将这一千名北姜降兵放回北姜。只有放了他们,让北姜士兵知道,投降东越,尚有一线生机,比起死亡,大多数人都想活着。这一千人中,不包含北姜的精英骨干。说实话,放了他们,也不会对东越造成什么威胁,相反,还能动摇北姜士兵的心。何乐而不为呢?”
“好,就按你说的办。”
北姜曾将苏昌掳了去,要他帮忙俢固城池,与北溟郡相邻的丽州便是经自苏昌之手。
李承霖便派人将苏昌接到前线来,有了苏昌的指引,不过十日,东越大军便攻破了丽州。
根据苏昌的描述,又找到了被掠卖至北姜的东越子民,共计一千五百三十三人。
可惜的是,在北姜惨无人道的肆虐之下,七百余人身受重伤,三百多人已经离世。
李承霖派了军队将活着的人全部送回东越,送他们回到各自的家,并让各地方长官进行善后安抚。
天元三年十一月,江辞攻打北姜国的云城、兰城、临江郡,消灭敌军两万余人。张副将攻打北姜国的奉州、安州,消灭敌军一万余人。
天元四年二月,东越大军四面八方而来,将北姜国都团团围住,陆怀稷眼见大势已去,开城门,奉玉玺,递上了降书。
李承霖接过降书那一刹,江辞从马上跌落,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青阳郡,官府外,告示墙旁,有官差正在粘贴皇榜。
围观群众叽叽喳喳,看着皇榜上的内容,兴致勃勃地讨论着些什么。
虞山从旁边经过,本无意关注皇榜上的内容,却从围观群众的口中听到了“江辞”的名字。
他连忙挤了进去,不看还好,一看吓一跳。
原来,北姜皇帝递降书那天,江辞突然从马上摔了下来,陷入昏迷,久久不醒,宫中太医束手无策,因而才张贴皇榜,广寻天下的能人才士。
虞山想起虞秋月的嘱托,一时心急如焚,二话不说便撕下了皇榜。
于是,他坐上了前往京城的马车。
这是虞山第二次进宫,但却与他第一次进宫时有着巨大的区别。他没有心思欣赏巍峨华丽的宫殿,只期待这快点看到江辞,迫切地想知道江辞的身体状况。
庭院宽敞宁静,虞山踏着蜿蜒的石子小路来到永宁宫。
带路的紫菀停了停脚步,回过身朝虞山行礼:“请稍等,我这就去向陛下通传。”
“好,麻烦了。”
不多时,紫菀回到虞山身边,“请随我来。”
虞山见到了江辞,也见到了李承霖。
江辞就那么静静地躺在床上,脸色苍白、唇无血色,像死了一般宁静。
他这个徒儿,从小就古灵精怪、活泼好动,夕清山那间竹屋的屋顶都被她踏破了好几回,他极少看到她这么安静的时候。
他的眼眶忽然湿润了。
意识到人已经进来了,李承霖连忙拭了拭眼角,站起身来强颜欢笑:“师父,您来了,我也是太着急了,一时都把您忘了。”
她往旁边站了站,给虞山腾出了位置,“您快来看看,阿辞究竟是怎么了?”
虞山扫了她一眼,此刻的李承霖与他印象中的李承霖实在是相差过大。
宿昔不梳,面无神采,眸光黯淡,居然生出了几丝白发,好好的一个人,一下子就垮掉了似的。
虞山点头,正要为江辞把脉时,却忽然发现江辞居然睁开了眼睛。他大吃一惊,连忙喊道:“阿辞,阿辞听得到吗?”
李承霖看到江辞睁开了眼睛,又惊又喜,也顾不得那么多了,立马冲上去扑倒在床边,握住她的手,平视着她的脸,激动地问道:“阿辞,你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江辞缓慢地眨了眨眼,似乎还没有彻底清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水。”
紫菀眼疾手快,立马倒了杯水过去,李承霖把江辞扶起坐好,接过紫菀倒来的水,小心翼翼地喂给她喝。
江辞喝了水,神志略微恢复,看到面前的两个人,轻轻地喊着:“陛下、师父。”
终于又听到江辞喊她的声音,李承霖喜极而泣,忙回应道:“我在,阿辞,我一直在。”
江辞点头,随即无力地靠在了李承霖身上。
李承霖以为江辞又陷入了昏迷,连忙低头看去,发觉她的眼睛仍然睁着,便也松了口气。
醒着就好,醒着就好。
她把头转向虞山,“师父,麻烦您给阿辞把一下脉,看看还有什么问题,也好提前防范着。”
虞山于是坐在床边,为江辞把脉,检查着她的病情。
原来,江辞吃下过各种毒药,为了研制出解药,又亲口试吃过不少草药,这些毒和草药混在一起,产生副作用,早已紊乱了她的经脉,但她身体抗造,一直没有显现出来。
直到那次北溟溺水,水下温度过低,使她出现失温现象,经脉紊乱的副作用这才显现出来。
之后又四处征战,费心费力的,气血严重亏损。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内里早就败光了。只是凭着那一腔意志,硬生生捱了几个月,直到北姜皇帝递了降书,她达成所愿,终于捱不住了。
看到虞山的表情愈发严肃,李承霖也是慌张不已,连忙问道:“师父,阿辞的情况怎么样?”
她不说话还好,一说话,虞山的眼泪便不自主地掉了下来。
李承霖心内一紧,颤巍巍地追问道:“师父……阿辞的情况怎么样?”
脉如雀啄,药石无医。
如今这情状,也不过是回光返照罢了。
江辞是虞山的徒儿,岂会看不懂虞山的脸色?更何况她的医术就是虞山教的,自己的身体自己有数。
她于是抬起头对李承霖说:“陛下,可否回避片刻,我有些话想单独与师父说。”
老实说,李承霖不想回避。
她看到虞山的脸色和江辞的反应,便感觉大事不妙,她只想一直待在江辞身边,哪儿也不想去。
可江辞的眼神过于清澈,她实在没有办法拂掉她的意愿。
她带着紫菀离开了永宁宫,把此地留给江辞和虞山。
“师父。”江辞淡淡地说,“你不用瞒我,你就说吧,我还有救吗?”
虞山低下头,沉默了半晌。
江辞便为自己搭脉,“我知道了。”
突然,虞山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眼中闪起了光,迫不及待地问道:“阿辞,赤妃丹呢?我交给你的赤妃丹呢?”
众人都以为虞秋月是在怀着江辞的时候下水救人,伤着胎气、败坏了根本,才会在生产时难产而亡。
只有虞夕清知道,虞秋月是在北溟溺水时败坏了根本,下水救人伤着胎气只是小事,算不得什么。
如果不是虞思水,虞秋月压根不会去北溟,也压根不会溺水,也压根不会难产而亡。
一个虞思水,一个虞秋月,都是虞夕清的徒弟,手心手背都是肉。
虞夕清没想到,自己一直看中的虞思水会变成这样,更没想到天资聪颖的虞秋月竟然英年早逝,一时感慨良多。
虞思水的一身本事都是他教的,如今他却用这身本事,间接害了虞秋月。
虞夕清总觉得自己对不住虞秋月,总想弥补些什么。
于是,他耗费了两年时间,制出了赤妃丹,此丹虽不是仙丹,但药效足以媲美仙丹。凡受了内伤,或是败坏根本,只需服用小小一颗,便能药到伤除。此丹制作原料珍稀,不到命悬一线时万不可使用,因此又名“保命丹”。
虞夕清把一颗赤妃丹交给虞山,嘱咐他等到合适的时机,交给虞秋月的女儿,也算是弥补他对虞秋月的愧疚。
送完赤妃丹后,虞夕清便从此消失在了夕清山。
江辞及笄时,虞山把赤妃丹交给她,并再三嘱咐此乃保命丹,不到命悬一线万不可使用。
江辞连声道好。
可此时,面对着虞山的追问,江辞却无奈地苦笑。
虞山便试探着问:“赤妃丹不见了吗?”
“给苏昌吃了。”江辞说,“那时他身受重伤,五脏六腑俱裂,若不给他吃,他怕是活不下来了。”
虞山心里“咯噔”一声,脑海里回忆起了往事。
多年前,他眼睁睁地看着虞秋月奔赴死亡,如今也要看着江辞辞世吗?难道真的要白发人送黑发人吗?
不!
他猛地抬起头来,似是不甘似是癫狂地说:“阿辞,我可以施针吊着你一条性命,给我一点时间,师父能制出赤妃丹,我也可以,我不会让你死的,我不会让你死的。”
江辞咧了咧嘴,笑容略显凄凉:“师父能吊着我这条性命多久呢?”
虞山再次低下头,就算他拼尽了这一身医术,也最多……保她五个月。
虞夕清都花了两年才制出赤妃丹,他又怎么能在五个月内制出赤妃丹呢?
但他还是不想放弃,于是反问道:“虽然只有五个月,但不试试又怎么知道不行呢?”
江辞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说道:“师父,其实我已经死过一次了。我以为再次面临死亡的时候,我应该是坦然无畏的。可我错了,因为有了羁绊,我反而开始害怕死亡。”
“是我太高估自己了,自从溺水后,我的身体每况愈下,可北姜仍是心头大患。我便悄悄鼓励着自己,再坚持一下,一定彻底拿下北姜,永绝后患。没想到,竟落到如今这步田地。”
“可是我不后悔,即便是再来一次,我也会选择相同的路。”
“但是此时此刻,我确实不敢直面死亡,若有一丝生机,我也绝对不能放弃。”
虞山抹了抹泪水,问道:“你同意我为你施针了?”
江辞点头:“但是我有一个请求,还请师父答允。”
“你说。”
“师父可携带了假死药?”
“你要假死?”
江辞“嗯”了一声:“此次孤注一掷,无非两种结果,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固然欢喜,但失败也不是不可能。根据你刚刚的反应,想必陛下已经知晓情况不容乐观,她现在恐怕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长痛不如短痛,与其五个月后再经历一次生离死别,不如就今天彻底一了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