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高云淡, 碧空如洗。朱雀门外桃李争妍、春意盎然。
黄土垫道,净水泼街。街道两旁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百姓们个个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茶楼乐馆上坐了不少达官贵人, 一边品茗听戏,一边等着看状元御马游街的荣耀场面。
阿蔓前日刚到京城, 一来便听说圣上钦点了新科状元,还赐下了御马游街的恩宠。她好不容易来京城一趟,自然是不能错过这等大场面了。
“大爷。”阿蔓拍了拍前方的男子,好奇询问道, “状元郎叫什么名字啊?”
阿蔓这不就问对人了嘛,这个男子便是前日的卖鱼大爷了, 卖鱼大爷回过头, 兴冲冲地介绍道:“苏昌,字子兴,青阳郡人氏。听说状元郎不仅学识过人, 还格外俊美, 难怪圣上要赐他御马游街的恩宠了。”
听到“俊美”二字, 阿蔓脑海里一下子浮现出茶摊前那位公子,他也是进京赶考的,不知道考得如何呢?
“咚咚咚锵锵锵咚锵咚锵咚咚锵——”
锣鼓热烈敲响,朱雀门缓缓打开, 一队人马走了出来。
沿街两旁更是比肩继踵、人声鼎沸。
“来了来了!状元郎出来了!”
“我瞧瞧状元郎长什么样啊?”
阿蔓被人潮推着走, 往前往后, 往左往右, 看得不是十分真切。
只见御林军高举“肃静”“回避”的牌子开道,而端坐在骏马上的那人, 似乎有些眼熟。
他年岁不大,头戴乌纱帽,上簪点翠银花,面如冠玉,杏眼柔和;身着御赐绯色圆领状元袍,斜披红锦,束素银带;朝靴跨马,春风得意。
阿蔓急忙揉了揉眼睛,这……这不就是曾在她茶摊喝茶的那位公子吗?他果然得偿所愿、金榜题名了!
看到了状元的真身后,围观的群众不由得议论纷纷:
“果真器宇轩昂!怪不得圣上会赐此无上恩荣!”
“圣上的眼光怎会有错?”
“要是我也能像他一样就好了。”
茶楼上,江之焕小沏茶茗,俯视着下方,饶有兴致道:“你瞧,新科状元好大的气派呀!你我都不曾有过的。”
御林军统领韩世维侧过头往下看去,盯着他打量了一阵子,方才开口:“才二十六岁,当真是年少有为,只是不知这状元郎可有家室啊?”
“未有家室。”
“甚好。”韩世维微笑点头,“之焕兄,苏昌既在你翰林院任职,往后还得麻烦你替阿娇留意些。”
江之焕转过头看向他,问道:“阿娇今年快十六了吧?”
“之焕兄好记性,下个月便是她十六岁生辰了。”
江之焕捋了捋胡子,“阿娇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是个好孩子。苏昌这人我瞧着也不错。”末了,点头满意地道:“郎才女貌,很是般配,既如此,我便替你留意着。”
“那就多谢之焕兄了。”
状元人马走出朱雀门不过一截路,江辞不经意回过头一看,却看见左门外拥挤非常,有个抱着女童的妇人被推倒在地,岌岌可危。
她当即吁声下马,疏散众人,将妇人和小女孩扶起,细心询问:“可曾受伤?”
那妇人受宠若惊,只一个劲儿地作揖道谢,倒是女童镇静自若,摸着她状元袍上的鹭鸶,抬起头看她:“大哥哥,你就是黄榜上写的状元郎吗?”弋花说完便往指了指一旁的黄榜。
妇人见此十分恐惧,慌忙把女童的手压下,致歉道:“小孩子不懂事,冒犯了大人,还请见谅。”
“无妨。”江辞看向黄榜,上头写着苏昌的籍贯和祖宗三代,曾祖父、祖父、父亲的名字均在上头,却没有写曾祖母、祖母,倒是写了母亲,却仅仅只是“钱氏”,连名字都不配有。
她有些唏嘘,不由得叹了口气。
“大哥哥,你是不太高兴吗?”女童天真地道,“阿娘说状元及第是光宗耀祖的无上荣耀,人人都盼着能光宗耀祖,人人都为你而高兴,你也应该高兴才是。”她说完便看了眼那妇人,甜甜地说:“阿娘,我以后也像大哥哥一样光宗耀祖,阿娘会高兴吗?”
不等妇人回答,旁边便有个大汉笑道:“你一个小女娃娃,说什么光宗耀祖的话,难不成还想进宫当娘娘?”
女童不解此话是为何意,却知他所说的跟她所说的并不是一个意思,于是反驳道:“我说的是像大哥哥一样,在黄榜上题名,然后御马游街。”
大汉无情嗤笑:“你还想当状元?当真是童言无忌。既是女娃娃,还是练好针线女红,多学些伺候丈夫和伺候公婆的本事,将来寻个好夫家,这才是头等大事呢。”
大汉说完,周遭的人也小声地笑了起来。
大汉如此恬不知耻地公然嘲笑戏弄,妇人脸颊飘红,抱着女童落荒而逃。
她们走后,周遭的人笑得更欢了,江辞瞥了眼始作俑者,又扫视了这一圈“帮凶”,内心五味杂陈。
自古世人便对女子多有苛刻,不叫她们读书明理,只一味地操劳些琐碎,既剥夺了她们增长学识的机会,又嘲讽她们“头发长见识短”。好不容易先帝立李承霖为储,女子境况稍缓和了一些。自从李承贺即位,对女子百般忌惮,甚至变本加厉,又大不如前了。
幸得江辞有一个开明的父亲,不然早已被束于闺阁,被流言蜚语所伤,哪儿还有机会发出这些感叹呢?
江辞既然女扮男装一举夺魁,就证明女子也能当得了状元。
倘若给予女子一样的书塾、一样的老师,传授与男子一样的知识,她们所得,未必比男子少。
她做得到,天下的姐姐妹妹自然也做得到。
她还要做到,让天下的姐姐妹妹也有机会做到。
她深呼吸,将所有的气放回肚里,不言回到马上。
江辞将手一挥,队伍才继续向前。
此时阳光正好,阿蔓看着写着“苏昌”二字的旗帜渐渐远去,如同那日在茶摊一样消失不见,又再次埋怨自己不懂丹青了,不然一定要将此画面留于纸上,也好一生珍藏。
御马走了许久,大致走了十之七八的路程,百姓们依旧很热情,有的人甚至从朱雀门出来便跟着,一直跟到现在。
江辞便也松开缰绳,双手作揖回应着百姓们的热情。
可这时,□□的汗血宝马忽地长嘶一声,而后竟发了疯似的,失控地向前冲撞,险些把江辞甩到地上。
江辞慌忙夹紧马肚子,伸手抓住了缰绳,暂控局面。她驯马技术娴熟,像飞焰那般难驯的烈马都被她治得服服帖帖的,皇家马温驯纯良,自是不在话下。只是这御马发疯得奇怪突然,江辞着实费了好大一番功夫,在御马将要伤到百姓时,将它稳住了。
御林军急忙上前查看情况,江辞摇了摇头,在马背上歇着喘气,拂袖擦了擦下巴上的汗。
茶楼上的徐斌注视着这一切,默默地将窗户合上,心下又多了几分心思。
他本是不满仅有苏昌一人打马御街前,便在御马身上动了手脚,只盼望他摔得个人仰马翻,看他出糗也算出了一口恶气。没想到苏昌竟有这般身手,如此看来真是小瞧他了。
“苏昌。”徐斌念叨着他的名字,笑道:“本以为他只有那点子臭墨水文采,倒是我心胸狭隘了。”
既金榜以示天下,又赐以御马游街之荣,接下来便该是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归第。
然江辞思忖,苏昌家乡青阳郡较为偏远,且万一大张旗鼓地回乡,被当地人认出身份也是不妥。索性以父母俱亡为由,上请皇帝免于归第。
李承贺欣然答允,却道礼数不可免,仍以顺天府官用伞盖仪从,送状元至皇家会馆,以示归属。
李承贺为嘉奖新科进士,特地于三日后御赐恩荣进士宴。
以往的恩荣进士宴,只邀请新科进士,以及当科殿试各读卷并执事官员赴宴,再命一大臣待宴即可,连皇帝也不必亲临的。
李承贺为彰显自己重视人才,好使天下归心,不仅亲临宴会,还特许大臣们带上家眷一同赴宴,宫中一应女眷也可参与。
是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
李承贺特意派了小轿去皇家会馆接江辞于宫中赴宴,在此之前,她已去鸿胪寺听讲,对宫中礼仪已透彻了解,自是有的放矢。
李承贺决心大办一场,觉得在室内终究约束,便将宴会场地定于御花园内,又怕自己的身份束缚了臣子们,又再三嘱咐,暂忘君臣之礼,只求一醉方休。
起先众人还有些拘束,几杯酒下肚,渐渐便放开了,赏花吃食,好不自在。
宴会参与人数众多,但江辞戴着状元簪花,是宴会的主角,也是里头最为显眼的一个。行步间,不仅要面对着朝中大臣的道贺嘉奖,还要防着官家小姐朝她丢花抛手绢,实在是举步维艰。
正与翰林学士江之焕谈话时,长公主仪仗驾临御花园,李承霖走向李承贺,向他行礼道:“臣妹有事耽搁,因此来迟了,还请皇兄见谅。”
李承贺微醺,并不生气,将手中酒杯举起,笑言:“既如此,那便罚酒一杯。”
“臣妹遵旨。”
紫菀为李承霖倒了酒,双手奉上,李承霖接过酒杯,仰脖饮尽,一滴未剩。
李承霖驾临后,原本还闷闷不乐的祺安公主李姝眼中一下子就有了光,她迎上前去,笑着唤她:“姑姑,你可算来了,先前我去你宫中,想同你一起,结果你不在,我在门口等了你好久呢。”
“你也真是的。”李承霖戳了戳她的额头,佯装斥责道,“我既不在宫中,怎么还巴巴地在那里等着呢,仔细吹了风着凉。”说完她转头吩咐紫菀:“待宴会结束,命小厨房煮碗姜汤,你亲自送去长乐宫。”
李姝抿嘴一笑,扭捏了一下身子,伸出双手握住李承霖的手臂,轻轻摇摆,撒娇道:“我就知道姑姑对我最好了。”
李承霖把头转向李承贺,玩笑道:“听闻新科状元不仅文采出众,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皇兄很是中意呢。”谈笑间,李承霖默默将手臂抽出,继续道:“臣妹今天倒是可以一睹庐山面目了。”
“你见过的。”李承贺道,“上个月在玉门贡院,你还问了他姓名。”
“哦?”李承霖脸上露出欣喜模样,“竟然如此之巧?那今日我定要好好瞧瞧了。”
李承贺挥了挥手,“来人,苏昌现在何处?”
内侍答道:“正在湖心亭中。”
“传他觐见。”
内侍正欲前去,李承霖连忙喊停:“慢着。”又对李承贺说:“皇兄,这琼林宴本就是你赐给新科进士的殊荣,今日他们才是主角,还是我亲自去瞧瞧吧。”
李承贺点了头,内侍便领着李承霖前往湖心亭。
此时已近黄昏,夕阳云霞相映,水面波光荡漾,浮光跃金,场景甚是美丽。湖心有一凉亭,两头各有一护栏窄桥可抵达其中。
李承霖屏退左右,自己踏上了窄桥。
江辞应酬了半日,有些疲倦,独自坐在凉亭中品茗,寻求片刻的休憩,她面朝东,水光映在她的背上,如居仙境。
江辞轻轻吹着热茶,忽地听闻背后似有人声,回头一看,便瞧见了柳眉凤目的李承霖。
她急忙将茶杯放回桌上,慌乱中手指挨烫,但并不严重,她忍着灼痛起身,向她行礼:“臣参见长公主。”
“免礼。”李承霖轻挪莲步,走到她面前。
她往旁边一站,识相地为她让出了位置。李承霖坐在石凳上,江辞垂手立于一旁,等候差遣。
“苏昌。”李承霖朱唇轻启,又唤道:“苏昌。”
“臣在。”
李承霖阖了下眼皮,一双眸子平静得像是无风的湖面,能映照出天地间所有的伪装,“本宫恰好听了一件趣事,想说与苏状元听听。”
“臣洗耳恭听。”
“本宫听闻礼部尚书家的千金得了与本宫一模一样的病,需要用北溟玄珠做药引,因此礼部尚书一掷万金,散尽家财只为求得一颗宝珠,然而有些投机取巧之人,竟想用鱼眼睛来充当宝珠。苏状元,你觉得如何呢?”
江辞一怔,听出了话里的弦外之音,又怕露馅,便强装镇定地回答:“回殿下,鱼目是鱼目,宝珠是宝珠,二者相差甚远,礼部尚书目光如炬,自是不会有鱼目混珠的差错。”
“那你觉得,本宫的眼光如何啊?”
江辞呼吸微微一滞,只觉得脊背发凉,李承霖如此之说,必定是对她的真实身份起疑了,长公主都起疑了,那皇帝……
她努力平复心情,上一世,她隐藏了快三年的身份,若不是真正的苏昌回来了,只怕还没有那么快被发现。
可是如今,听李承霖话语间,似乎在隐喻些什么?是她哪里露马脚了吗?可她明明比上一世更谨慎了,怎么反倒……
再犹豫下去,只怕李承霖会笃定了,江辞只得道:“殿下耳聪目明,想来任何事情都逃不过长公主的一双锐眼。”
李承霖并没有在此事上继续深讨下去,反而轻笑了声:“你倒是出乎本宫的意料,竟然一举夺魁。”
“长公主谬赞,臣有今日,”江辞向天作揖,“还得多谢圣上赏识。”
“不错,很识礼数,怪不得皇兄喜欢。”李承霖微笑道,“本宫也是喜欢得紧呢。”
她的眼神里透露出莫名的情绪,江辞看不懂,便也不再深究,再次行礼:“多谢长公主赏识。”
……
李姝在湖对岸看着,虽然听不到李承霖和苏昌之间到底说了些什么,但是明显可以看到李承霖笑了两次,可见和苏昌聊得甚是融洽。
她瞪着湖心亭里的苏昌,心中妒意大发,咬牙切齿道:“凭什么?凭什么他可以和姑姑聊得那么开心?他算什么东西?他也配?”
芸香正好拿着披风赶来,见她望着湖心亭生气,嘴里还说些有的没的,连忙扫视了一下周围,看到周边无人注意此处后,方才宽了心,走上前去为她披上披风,小声宽慰道:“殿下小心气坏身子。”又扶着她往里走,边走边道:“殿下您不会水,便少站在湖边了,小心跌下去,呛着您就不好了。”
李姝忽然驻足,看着芸香,挑眉疑惑道:“跌下去?”
“是啊,这湖边青苔这么多,您要是不小心踩到滑倒,跌下去也未可知啊。”
李姝睫毛颤动了一下,慌忙回过头去看苏昌的身影。此时李承霖已离去,只剩一个苏昌还待在湖心亭,她嘴角牵起一个诡异的笑,凑向芸香鬓角,悄悄耳语了几句,随即解下披风,踏上窄桥,朝湖心亭里的苏昌走去。
刚送走一个长公主,又来一个公主,果然,湖心亭不是个偷闲的好地方。江辞只觉得心力交瘁,却还是恭敬行礼:“臣参见公主殿下。”
“平身吧。”李姝上下打量着他,“你叫苏昌?”
“回禀殿下,正是。”
“哪儿的人?几岁了?”
“青阳郡人氏,今年二十有六。”
“何时来的京城?”
“今年上元之夜。”
“一路过来可见过下雪?”
“雨雪皆有。”
李姝问了很多无关紧要的问题,江辞却实在不知她是何用意,早就动了一走了之的念头。可她身为公主,她到底要照顾着她的颜面,当然不能说走就走,只能小心翼翼地应付着。
一刻钟后,天色愈暗,宫人们奉命点灯,守卫也恰好在此时进行交接。
江辞正打算找借口告辞,李姝的贴身宫女芸香却提着盒子走了过来,笑吟吟地说:“殿下,御湖的红鲤鱼最好看了,宫人们刚添了灯,想来灯下赏鱼更有一番滋味,我特意去花鸟司拿了鱼食,您也好赏个尽兴。”
李姝从凳上起身,欣然道:“本宫许久不曾赏鱼,今日倒好,干脆赏个尽兴。芸香,苏状元一人在此也是无聊,你且将鱼食分给他一半,我同他一起喂鱼,也算是有个伴了,便少些孤独。”
说话间,芸香已将鱼食盒子递到江辞眼前,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她只好接过盒子,道:“臣恭敬不如从命。”
天色暗沉,御湖映照着天空,像是一颗硕大的墨蓝宝石。御湖里养了不少鲤鱼,江辞刚扔下去一小撮鱼食,立马就有数条鲤鱼围上来,红的黄的白的,争着抢着夺着,鱼尾摆动,在湖面上泛起阵阵涟漪,一圈一圈荡漾着。
李姝同样捏了把鱼食丢进湖里,见苏昌喂鱼喂得认真,估摸着守卫换班,把他推下去后,想必不会很快有人来救……
她把鱼食盒子递给芸香,悄悄地走到苏昌身后。
——去死。
——姑姑喜欢的,觊觎姑姑的,除了本宫以外的,都去死。
她在心里默念道。
她轻吸了一口气,几乎是攒尽所有的力气,猛地往苏昌身上一推。
然而,苏昌偏偏在这个时候往旁边走了一步,恰好躲过。李姝却因为收不住力,直直地跌进了湖中。
耳边传来“扑通”一声响,江辞往湖中一看,果真看见李姝在水里扑腾。
江辞自小习武,怎会不知身后有人,考虑到对方是公主,便也作罢了。可她用余光打量时,分明看到李姝刚才的动作是打算推她入水。
她觉得不可理喻,上一世,李姝在琼林宴上还曾赞许过她,怎么这一世竟生出了如此歹念?若论起来,她与李姝相识不过半日而已啊。
又或者,这高高在上的祺安公主果真如此顽劣?竟肆意到以他人性命来寻乐吗?
不及多想,耳边又传来芸香焦急的呼喊声:“来人啊!来人啊!公主掉水里了!公主不会水啊!快来人啊!”
听到芸香说她不会水,江辞没有思考,立马就跳进了湖中,以最快的速度游到李姝身边。
李姝呛了好多水,已经有些神志不清了,见有人向她靠近,也顾不得是谁了,像抓住救命稻草般,拽住她不放。
幸得江辞水边长大,水性极好,不然险些被她拉下水。
芸香唤得如此大声,李承贺那边自然也听到了,他当即站起身来,朝御湖边赶去,边走边问道:“可是祺安落水了?”
“陛下莫急,此时正是守卫交接的时候,已派人去通知守卫和太医了。”
“叫朕如何能不急!”李承贺怒喝道,“怎么偏偏这个时候没人?守卫们都是吃干饭的吗!”
这时,芸香慌慌张张地从前方跑来,忙道:“陛下,公主不慎落水,苏状元已下水去救了。”
“陛下,苏昌生于水乡,必是水性极好,定能将公主平安救上。”江之焕宽慰道。
闻此,李承贺的心情稍稍缓和了些。
不多时,所有人都跟着李承贺来到了御湖边,而江辞也恰好托着李姝游到了湖边。
宫人们先把李姝救起,才发现她身上多了张披锦,刚好能遮住双肩和胸口。
这张披锦原本是状元袍上的配饰,是江辞自作主张将它披在李姝身上。
她注意到,李姝穿的衣裳料子十分轻薄,此番落水衣裳必定湿透,粘连着肌肤,在场男子众多,恐被看了去。便在李姝上岸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自己身上的披锦扯下,遮住李姝身子。李姝吐出几口水,恢复了些许神思,但仍旧惊魂未定,却还是意识到了“苏昌”对她的保护,很配合地将披锦拢了拢,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些。
看到李姝瑟瑟发抖的模样,李承贺道:“赶紧扶公主回宫,通知太医,不必来此处了,直接去长乐宫。”
“是。”
待李姝离开后,江辞当即下跪:“微臣有罪。”
“爱卿何罪之有?”
“微臣大庭广众之下掉落披锦,仪容有损,愧见天威。请陛下降罪。”
“你为救公主,事急从权,朕应当奖赏你才是!”
“皇兄!”李承霖忽然叫住了他,进言道:“若要嘉奖,也不急于一时。苏状元为救祺安,已是浑身湿透,桃李虽然盛开,夜深依旧寒凉,还是赶紧换一身干净的衣裳要紧,免得着凉就不好了。”
“倒是朕疏忽了。”李承贺转头对身旁的内侍说:“祁进,带苏状元去换身干净衣裳。”
李承贺话音刚落,李承霖便建议道:“本宫的永安宫离御花园最近,不如去永安宫。”
李承贺思索了一会,然后点头:“也好。”
江辞闻此慌忙下跪行礼:“微臣不敢。外男无诏不得入后宫,今日陛下特许御花园宴会已是格外开恩,臣又怎敢擅闯永安宫呢?”
李承霖垂眸瞧着她,声音清冷:“本宫都不怕,你又怕什么?再者,皇兄既已允准,便不算擅闯。还是,你想违拗皇兄的圣意呢?”
“微臣不敢。”
李承霖便吩咐道:“紫菀,去尚服局为苏状元好好挑身衣裳。”她特意将“好好”二字读音加重,令人浮想联翩。又把目光移到江辞身上,轻轻瞟了一眼,便转身离去。
高内侍走上前来,对江辞道:“苏状元,请。”
江辞只得从之。
待他们走后,江之焕悄摸地叹了口气。
他从来没看过长公主这个样子,想必是中意于他。韩世维要他替韩娇留意下苏昌,现在看来,怕是不必留意了。
江辞跟着高进进了永安宫偏殿,高进为她沏了杯茶,在一旁候着,解释道:“苏状元稍候片刻,尚服局很快就将衣裳送来了。”
“多谢高内侍。”
不多时,紫菀果真捧着一套六品常服进来了,她道:“苏状元,衣裳到了。我们在此多有不便,就先撤下了。”
“劳烦。”
待偏殿无人后,江辞迅疾换好衣裳,刚系上素银带,李承霖便进来了。
江辞一时意外,瞧着,总觉得李承霖身上披的那件斗篷……怎么那么眼熟?似乎就是上元夜她系在玄衣人身上那件。
此时偏殿内只有李承霖和江辞二人,李承霖从江辞身边走过,步履轻盈,斗篷却稳如泰山,她坐在椅上,缓缓抬头道:“怎么如此看着本宫?可是本宫的穿着有何不妥?”
没有错,李承霖身上系的确实是她的斗篷。
这么说,那夜她救下的玄衣人就是长公主?那长公主岂不是欠她两份恩情了?
江辞咬紧了牙齿不让自己笑出声,镇定回答道:“微臣只是觉得,殿下的斗篷很是好看。”
“是吗?本宫也这样觉得,”李承霖伸出手抚摸着斗篷,“这斗篷来之不易,本宫向来十分珍惜,今日见了你,才特意换上。”
她这话的意思……
等等,长公主是玄衣人的话,那盛丰酒楼的主人……
想起盛丰酒楼梁柱上的女儿花,江辞脑海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想来长公主应该也是有意的吧?如果……如果东越是由长公主执政,这世间女子的所受的对待,会不会好上那么一些?
长公主如此聪慧,先前在湖心亭说“鱼目混珠”,怕就是早已知晓她是假的苏昌,没有拆穿她,应该是为着她救了她的缘故。
如今她又把下人们全部遣走,还特意系上了这件斗篷,便是把她玄衣人的身份向她坦白了。想到这里,江辞也不打算掩饰了,作揖道:“殿下是何时察觉此事的呢?”
她没有明说是何事,但二人心照不宣,自是不在话下。
李承霖也很干脆,答道:“一开始我只是怀疑,毕竟你遗留下的斗篷上有股异香,并不像是男子常用的熏香。后来你猜出盛丰酒楼背后的主人是女子,我便更加疑惑。再后来,我在贡院看到了你,你的长相,很像我一个故人。”
“虞秋月。”江辞轻声道,“对吗?”
李承霖坐直了身子,倏然一笑:“你果然是江辞,我先前还觉得奇怪,若你是苏昌,怎么长着张虞秋月的脸?毫不相干的两个人又怎会有如此相像的长相?”
“殿下是什么时候开始笃定我不是苏昌的呢?”
“刚才。”
江辞皱眉不解:“刚才?”
“你可知晓我为何着急让你更衣吗?”
“微臣不知。”
“你既冒名顶替他人,仓皇在眼角画了痔,你可知这颗痣经湖水冲涤,已不见了踪影,若不是夜深景暗,只怕皇兄就要看出端倪来了。”
江辞闻此又惊又喜,惊的是自己险些在李承贺跟前露了馅,喜的是李承霖让她更衣,分明就是保着她的举动。
她再次行礼:“臣多谢长公主垂怜。”
李承霖微微抬手,示意她不必多礼,又继续道:“江辞,你何以如此胆大包天?竟敢犯这欺君罔上之罪?”
“若陛下知晓,上元夜,殿下金色覆面,又身着玄衣,陛下见殿下如此胆气十足,想必也是十分欢喜。”
李承霖瞧着她,脸上表情未变,眼神里却多了三分警觉,“本宫向来不喜欢受人威胁。不过,却不介意威胁别人。你要不要这条命,今晚能不能安然走出这永安宫,全看你自己。你只坦白,你如此费尽心机,不顾欺君罔上之罪,顶替他人身份进京赶考,究竟为的是什么?”
江辞注意到她眼神中的变化,对她的自称也从“我”换成了“本宫”,可见疏远。
但江辞之所以提及向李承贺告发上元夜之事,并不是真正想告发,而是因为她想赌一把。
既然她们彼此有着彼此的秘密,成为盟友总好过互为制掣。
上一世临死前,江辞明显看到了李承霖眼里的爱意,因为有爱意,所以才会恐惧,恐惧她的死去。
可上一世她们完全没有任何交流,可李承霖看向她的眼神却包含着满满的爱意。
唯一的可能,便是因为这张脸。
她喜欢她这张脸,所以天下男子没有哪个能入她的眼。
既如此,她便要好好利用这张脸。
想毕,江辞当即下跪行礼:“臣早在青阳郡之时,就已听闻长公主美名,自是神往不已。然百闻不如一见,今日在御花园得见长公主玉颜,惟觉心怦怦,自此坐立难安。”
李承霖不屑地轻笑了一声:“你该不会是想说,你心悦本宫?”
“此心耿耿,天地可鉴。”
“天地之念本宫又如何得知?”
“长公主受命于天,自是天意。”
“大胆!天子受命于天,本宫只是长公主,何来天意之说?”
江辞叩头道:“是微臣失言了。”
李承霖不再说话,凤眼直勾勾地盯着江辞,似乎要从她身上看出什么破绽。
这时,江辞的龙纹玉佩“恰好”从袖中掉出,但没有长公主的授意,她也不敢妄自去捡,所以反倒是李承霖先一步将龙纹玉佩拾了起来。
李承霖在灯下端详着龙纹玉佩,熠熠生辉,光明灿烂。又回过头看了眼地上的江辞,凛声道:“你言中之意本宫不是不明白,只是你处心积虑,费尽千辛万苦才得了这状元,如今却只想当个驸马?”
“做长公主的驸马,自是荣宠万分。”
李承霖轻哼道:“你可知做了驸马之后,便是断送了自己的仕途。”
江辞抬起头来,杏眼在烛火的映照下仿佛盛放着星芒,她坚定道:“臣甘之如饴。”
“江辞啊江辞,你真是叫本宫看不懂。”李承霖把龙纹玉佩扔到她跟前,冷声道,“也罢,我说过了,你这张脸本宫甚是喜欢。更何况你与本宫是同一类人,朝堂之上也不差你一个,你既铁了心要如此,本宫便遂了你的愿。起来吧。”
“臣多谢长公主成全。”
“只一点,本宫向来不用可疑之人,本宫至少要看到你的诚心。”
“诚心?”江辞皱眉思索道,“请长公主回在窗边等待片刻,臣的诚心稍候便知。”
李承霖虽疑惑,却还是没有犹豫,径直走向了窗边。
仙鹤香炉正袅袅生烟,李承霖掀起的珠帘窸窣作响,江辞深吸一口气,努力说服着自己。
她既然喜欢她这张脸,那她便要靠着这张脸,迷惑她、欺骗她、引诱她,只要能达成自己的目的,即便是替身也没有关系。
相反,她还要好好当好这个替身。
想起媛媛,想起黄榜下的女童,想起刀兵相见的青阳郡,她彻底下定了决心。
她转过头去看李承霖,见她正在窗棂边空望着月色,再次深吸一口气后,摘下帽子,并将盘好的头发散开。掀起珠帘,果断朝她走去。
她轻轻走到李承霖的身后,紧紧地抱住了她,把头倚在她的肩上,柔声唤道:“殿下。”
声音极致酥柔,李承霖忍不住颤抖了一下身子。
不知道过了多久,李承霖才转过身,将自己从江辞的手臂中剥离出来,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声音却清冷:“你这是做什么?”
江辞反而又迎了上去,对上李承霖那双因为慌乱而微微发红的眼眶,而后轻轻蹙起青山般的秀眉,杏眼里闪烁着深情,凑到她耳边,声音轻柔婉转:“殿下不喜欢我吗?”
耳边喷薄的热气使李承霖忍不住浑身发麻,她失神了一瞬,竟不受控制地将江辞揽入怀中,江辞满目桃色,顺势吻上了她的唇。
丁香小舌费力地撬动着她的唇齿,李承霖意乱情迷、血脉喷张,迅速转守势为攻势。耳鬓厮磨,李承霖野蛮地掠夺着属于她的城池。两人的呼吸将周围空气烤得炙热,几乎让人窒息。
过了许久,江辞假意失了所有的力气,眼神迷离、面色浮红,醉酒般瘫软在李承霖的身上,微微喘着气。目光相撞,李承霖眼中涌动着渴望,她轻松将她抱起,绕过屏风径直走向了玉床。
李承霖吹灭了蜡烛,只留一颗夜明珠闪着幽幽的光,晦暗朦胧的月光绡帐内,江辞眼角流下两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