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很凉, 但却是温柔的,地牢里寒气深重, 带着腐朽的气息,无情刺骨。

  借着月光,焚修终于辨认出来人:“不是楚惊澜,不是魔族……你是谁?”

  萧墨闭唇不言,只审视地打量焚修:锁链颇多,禁锢很牢,而且焚修的修为已废, 再掀不起什么风浪。

  虽不知焚修的修为是什么时候被废的,但普通人若是废了修为,寿数就只能是凡寿, 可天魔不同,他们本身就能或几百上千年, 没了修为也能靠血脉之力活着。

  焚修身上衣物早已陈旧破烂,能看出底下一些早已结痂溃烂的伤口, 观形式,应像剑伤。

  焚修没等到萧墨的回答,视线一落,看到了他腰间的笛子,昏昏沉沉的脑子一晃, 锁链哗哗响,他眸中闪过奇异的色彩:“那把笛子,你是楚惊澜新欢?”

  “呵呵, 哈哈哈哈!”焚修沙哑的大笑突兀响起, 他这个看着颓败与死气浓重的人, 竟还有力气笑出声, 虽笑得并不好听,但却重重在地牢中回荡,当真如鬼魂从死地中迸发的癫狂之声,“我还以为他当真能给道侣守一辈子,哈哈,不过如此!”

  萧墨和他是敌非友,审视完后,冷冷看着这人发疯,并不言语。

  大笑的动静扯动了透骨的锁链,他笑声里夹杂着嗬气的痛音,半晌,才跟没力气似的垮下去,耷眉丧眼,有气无力懒洋洋问:“小子,外面过去多久了?”

  他的嗓音始终带着嘶哑,大约是因为太久没开口说过话。

  楚惊澜百年前突破至归墟,也是那时候生擒了焚修,萧墨终于开口跟他答了句话:“百年。”

  “百年,啊,从前不过一瞬,如今……”焚修掀了掀眼皮,“小美人,知道你腰间的笛子是楚惊澜从前道侣的吗?”

  萧墨冷冷:“知道。”

  焚修以为这笛子楚惊澜不可能给爱侣以外的人,自然认为萧墨是新欢,他又说:“你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吗,我看你周身气度,与他竟有几分相似,楚惊澜莫不是在你身上找他的影子,根本没正眼看过你这个人!”

  都栓在这儿百年了,居然来挑拨离间……不过可见焚修脑子还没坏,挑唆他与楚惊澜的关系,后面是不是就该想办法拉拢自己,把他放出去?

  可惜他并不知道面前人就是故人,自己做自己替身?不存在的。

  萧墨也笑了:“不可能。”

  焚修见他毫不动怒,自信满满,嘶声道:“你怎么敢肯定?”

  废话,理由可太多了,不过萧墨也不介意从焚修这儿了解些事,于是捡了一个:“楚惊澜曾经的道侣只是他挡箭牌,并无爱慕之情。”

  焚修闻言,也笑出了声:“他这么跟你说的?哈哈哈,楚惊澜为了哄新欢,还真是什么谎话都编的出来!”

  萧墨曾没有挑破关系,楚惊澜就只拿他当朋友,但看焚修笑声中带着的自信,明显还有下文,萧墨心头不由一跳:“你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意思是你被他哄得团团转!”焚修咽了咽干涸的嗓子,让自己的话继续下去,“楚惊澜同意把我拘在他眼皮子底下,不管明面上理由多冠冕堂皇,他分明是为了自己私心,为了向我找一个问题的答案。”

  “那就是——”

  【怎么到这儿来了?】

  风从萧墨背后送来一道嗓音,焚修闷哼一声,话被风压打断,萧墨悚然转身,却见本该在修行的楚惊澜,竟悄无声息来到了自己身后。

  ……修为过高的人鬼魅般出现在身后,哪怕是熟人,这一刻也是真的吓人。

  察觉不到脚步声,神识也探查不到气息,就这么突然现身,萧墨也被一吓,直到看清楚惊澜的身影,一颗蹦到嗓子眼的心才慢慢落了回去。

  萧墨舒了口气:“……不是在修行吗?”

  “修行结束,发现你不在房中,就来了。”

  楚惊澜目光淡淡往地牢里一瞥,焚修阴狠瞪视他,张嘴想说话,却吐出一口血来,于是焚修愣了愣,又笑了。

  他被方才的气劲所伤,暂时发不出声,于是无声动了动唇,以口型道:人、不、如、故。

  楚惊澜将萧墨往外带了带,冷冷抬手,地牢的门应声阖上,将焚修怨毒的视线逼成一道窄缝,随即被重重关在了门后。

  焚修也只能看到楚惊澜寒凉的眼神,没能看到他面目出现其他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当然看不到,因为楚惊澜就不可能为这四个字破功,故人新人,都是萧墨一个人。

  非要说的话,变的只有他。

  楚惊澜再度牵过萧墨的手,慢慢在山间踱步,清风朗月,他方才修行神识法,此刻心境不错,说出的话很平和:“出来看风景?”

  “嗯,随便转转。”萧墨脑子里还停留着方才焚修被打断的话,“焚修怎么在渡厄宗?”

  “生擒焚修后,人修几大势力商议,决定把他的命先留着,他是天魔血脉,血脉对魔族本就有威慑,留着他,好与魔族斡旋,关在我这里,他们最放心。”

  虽然地牢连个禁制都没有,但整个渡厄宗的防护禁制很盛,一般的人可别想随随便便闯入。

  楚惊澜的理由合情合理,但萧墨不由想起焚修方才所言,说楚惊澜拘着他,还有私心。

  楚惊澜是想问焚修什么问题,是焚修意图挑唆,还是真的确有其事?

  话题骤然掐断,实在是让萧墨不得不在意。

  不过今晚显然是没法知道答案了,楚惊澜关上牢门,就是不让萧墨继续问的意思。

  可是……也没有给地牢加上新禁制,也就是说萧墨还有机会再来,打开门再问。

  也不知道方才楚惊澜什么时候来的,听了多少,若不在意,为何不等萧墨听完;若在乎,为何不干脆把牢房锁起,让他打不开?

  萧墨有些不懂了。

  等他回神,楚惊澜已经牵着他的手到了另一座山峰。

  而踏入此山之间,旁边的树丛中突然升起灵光小点,宛若天上星河坠凡间,萧墨注意力立刻被吸引过来。

  一点点的星火,很像萤火虫,但光华流转缠绕,比萤火虫的辉光更加漂亮,延绵不断,似河似星,从四面八方汇聚升腾,翩跹舞动。

  有星子从萧墨眼前飞过,他用指尖轻轻一碰,小光点“啵”地一下散开,又迅速汇拢,调皮一打转便跑了。

  “传言渡厄宗八十一峰中藏着许多奇景,”萧墨的眸光也被这漫山萤火点亮了,“这是其中之一吗?”

  “是。”楚惊澜带着他登上台阶,“其余景色,我可同你一一看过。”

  萧墨牵着他的手:“好,说定了!”

  两人在萤火辉光中拾级而上,楚惊澜不仅带他来看景,在高处的花丛中,一只蝴蝶慌忙飞过来,触角嗡鸣,发出人声:“见过仙尊。”

  “这是当初的福灵蝶,”楚惊澜道,“你将它契约了吧。”

  福灵蝶一惊,抬眼看了看萧墨,随即乖巧地飞过来,在萧墨面前俯首。

  它已经是八阶妖兽,但在此地只维持巴掌大的身形,乖顺漂亮,没有丝毫妖兽的凶戾。

  没想到三百年过去,楚惊澜坚持不契约它,说留给自己,就真留给自己,萧墨心头发暖,从指尖弹出血珠,以人类之身,和福灵蝶达成了真正的契约。

  福灵蝶示好地用翅膀挨了挨萧墨指尖:“请主人赐名。”

  萧墨刚想问它名字呢,楚惊澜这些年都没起,也是在等他来吗?萧墨见楚惊澜不言,看着蝴蝶翅膀上的纹路和它现在的大小,道:“你就叫小彩吧。”

  小彩:“是。”

  小彩在这座山头住惯了,萧墨也就没让它跟着回渡厄峰的院子,反正契约妖兽随叫随到,就让它继续在舒适窝里待着吧。

  两人不紧不慢看了一座峰的景色,天亮时回到了渡厄峰的院落,燕春初夏还有莫知在旭日高升时就来了,要和楚惊澜商议大典事宜。

  如今先是要拟定请帖名单,萧墨的心魔之身熟识的人就那么几个,所以名单自然要楚惊澜来定,他们去院落的厅堂商议,萧墨便回寝屋,做自己的事。

  他要用玄冰石给楚惊澜雕剑穗了,样式定好,就是莲花,毕竟楚惊澜看起来更喜莲。

  礼物要准备,修行也不能落下,楚惊澜已经是归墟,寿命是元婴的千百倍,若是想日后跟楚惊澜长相厮守,自己当然要好好提升修为,并且也只有这样,才能与楚惊澜并肩。

  萧墨想成为他的心头好,但不要做软肋和拖累。

  要做的事这么多,算起来还挺忙,萧墨在雕刻莲花时,凝神还能锤炼神识,以护身符的方式落刀,也是对灵力精细度的掌控。

  他一点点刻着,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直到窗外传来拍打翅膀的声音,是球球叼着食盒过来了。

  萧墨这才从聚精会神的状态中出来,伸了个懒腰,因为要用灵力,所以雕得很慢,球球很上道:“是主人让送过来的!”

  萧墨打开食盒,里面全是喷香扑鼻的灵食,光是嗅着就很诱人,他摸摸球球脑袋:“楚惊澜不过来一起吃吗?”

  “他们还在商议事情呢。”球球拍拍翅膀,“另一位主子,我跟你一起吃啊。”

  萧墨忍俊不禁:“怎么还认我是另一个主子?”

  球球挺起毛绒绒的胸脯:“你们要大婚了,你就是我另一个主子,没错的!”

  萧墨给它逗乐了,不介意跟它一起吃,边吃边聊,全是萧墨在问楚惊澜的话,球球也乐意讲,今日从它口中,楚惊澜主要得知了当初萧墨回楚家报仇时的情况。

  楚惊澜是分神期就去了下界,与楚家长老对战,嫡系里,只留下一个当年从没害过他的楚十,其余全都杀干净了。

  他任由楚十跑到中界,再把消息递去上界,任流言蜚语传遍。

  “他灭的是自己家门,外面传得很乱,即便映月宗出面澄清,说他是为母报仇,也有人不信,哼,有眼无珠!”

  萧墨又喂了球球一口,想到那些恶言恶语传到楚惊澜耳朵里,虽知楚惊澜肯定并不在意,流言蜚语伤不了他,但还是忍不住心疼:“然后呢?”

  “他趁机闭关三年修行,没有被中伤,出来后反而更强啦,某些想侮他名声毁他一把的人,脸色别提有多难看了!”

  球球眉飞色舞……唔,好吧它没有眉毛,总之是这个韵味,饭吃的差不多,球球意犹未尽:“下次我再跟你说说人魔大战时,他征战的英姿!”

  说到这个,萧墨问:“你知道楚惊澜把焚修抓回来后,找他问过什么话吗?”

  “这个不知道。”球球说,“主子都是单独审讯他的,但也就去过几次,之后便当没这个人。”

  这么说就只能问楚惊澜或者焚修了。

  过了晌午后,楚惊澜回了院子,萧墨本准备打坐,看到他回来,便推门而出,比起焚修,他选择了先直接问楚惊澜。

  “我问过他很多,基本都是代人修势力问的,至于我的私人问题,有,但是……”楚惊澜轻轻看过萧墨,“现在先不提,之后我再告诉你。”

  什么答案要看时间的?萧墨奇道:“要等多久啊?”

  楚惊澜沉思片刻后,给的答案也不太确定:“至少大婚之后。”

  后多久,却没定数,萧墨沉吟,暂且揭过这个话题:“还有一事,我需要找种材料,翻了翻书,发现那东西需要在天元秘境中由本人的灵力现场铸成,我方才传讯问过燕春,最近正好有天元秘境要开,我想去找找。”

  那是编织剑穗的穗子需要的材料。

  楚惊澜闻言,周身平和的气息忽的消失了。

  明明他神情也没变,日光依旧温柔,但他眼底的黑莫名深邃起来,他的声音也如刚才的口吻,什么也没变一般:“必须要亲自去?”

  萧墨点头:“是,得本人把那东西化出来,否则没效用,天元秘境最高修为能压到大乘期,我们——”

  他本想说“我们可一起去”,但话还没说完,楚惊澜就出口截断了他:“不行。”

  这两个字出来,萧墨和楚惊澜同时愣住了。

  这一世两人相识后,还是楚惊澜第一次在没有听完萧墨言语的情况下,斩钉截铁用“不行”两个字打断了萧墨。

  四目相对,迎着萧墨讶然的眼神,楚惊澜袖袍底下的手指再度收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