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

  “一、二、三……”

  “二、三……三后面是……”

  “三……四!”

  “四……四……”

  谢恺尘半睡半醒之间, 听见的就是这样翻来覆去的念叨。

  声音很小,咬字又轻又黏,尾音软绵绵的。

  很认真, 但也有点儿沮丧。

  像刚学数数的小幼崽, 因为不知道四后面跟着几而泄气。

  谢恺尘还以为在做梦, 但就算闭着眼, 也能感觉到金光的变化。

  数一、二、三的时候,光很亮。

  数到四,就变得黯淡。

  似乎四是个无法翻越的高山。

  人类的睡意终究还是没敌过好奇心, 睁开眼。

  有什么光滑冰凉的东西搭在他的脖子上。

  很熟悉的一幕。

  他低头,孔雀眼也正望着他。

  由金、银、白三色细羽组成精致的环形, 最深的内圈金色呈水滴状, 如同一滴将落未落的泪。

  每一点微小的角度改变都能折射不同的潋滟光泽, 无时无刻不在发光。

  那是古籍志怪中描绘的天底下最叫人痴迷的奇物——凤凰尾翎。

  无数人踏破山河寻不得的宝贝,却这么毫无防备地靠在他身上。

  单独和人类先生在一块儿、没有别人时,小凤凰都会恢复原身。这是他最真实和放松的样子, 只展现在饲主面前。

  此刻, 纪攸背对着谢恺尘坐在床上, 用双翼把尾翎抱在怀里, 数一根,放开一根, 拨到旁边去。

  于是, 第一根被数到的尾翎就这么胡乱地散落到太子这儿来了。

  小幼崽数了一遍又一遍,不敢置信。

  怎么还是只有四根尾巴呢?

  很重要的第五根、标志着成年的第六根, 到哪里去啦?

  小凤凰不信邪, 抱过尾巴打算再来一遍。

  今天一定要数出来第五根才行!

  “一。”

  信心满满。

  第一根尾翎颜色很淡很淡, 乍一看像银色。

  这是凤凰出生后的第二个月, 光秃秃的小屁屁上长出的第一簇羽毛,对幼崽来说是很有纪念意义的。

  “二。”

  充满期待。

  第二根稍微透出了点儿金色,如同春天到来之时,照耀在即将解冻的河流上的第一缕薄而温暖的日光。

  从长出这一根开始,他就不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宝宝了。

  是个大宝宝了哟。

  “三……”

  有点儿慌。

  第三根是甜甜的奶金色,相较于前面两根,有了明显的色泽,也是最后一根在森林里长出来的。

  那时候半岁的小凤凰对圣梧桐领域之外的地方很好奇,不过倒也没有一定要去哪里看看的执着。

  诞生于初春、刚刚步入长夏的小鸟儿,同样不会知晓,未来秋日的一天,会遇上一个相伴余生的人类。

  “四……四……”

  无法相信。

  第四根尾翎的颜色,已经和凤凰身上的覆羽是同样的深浅了,愈发灿烂。

  好消息是,这是捡到(也可以说被捡到)人类先生之后长出的第一根,同样值得庆祝。

  坏消息……也是目前所拥有的最后一根。

  没有了。

  四之后,没有五了。

  他日思夜想祈盼着的第五根,还是没有长出来。

  更别提第六根了。

  从某一次人类先生谈论到「成年」起,小奶啾每天早上醒来都会数一遍自己的尾翎,着急地希望长齐六根。

  对「长大」的迫切,对打破法则界限的急不可耐,对「成年的世界」的向往,大概是不分种族、所有的幼崽都会经历的一道试炼。

  与天地同寿的神禽没有精确的时间概念,森林同样没有人类通用的技术法则,纪攸并不记得自己的生日究竟是哪一天。

  他只知晓,第六根尾翎长出来的那一天,他就是成鸟了。

  也就是说,眼下只有四根尾翎的他,依旧是不能喝酒、不能听大人讲话的幼雏。

  真让啾失落。

  对于现在的小凤凰来说,数尾巴就是最最重要的工作。

  工作完成之后就没事可做了。

  小凤凰松开翅膀,任尾翎散落回想去的地方,岔着爪爪垂下脑袋,很无精打采的样子。

  幼崽们的成长速度是惊人的,不知不觉间,凤凰的原身又长大了些,和抱枕的大小差不多。

  这样的体型,最适合抱着。

  ——于是,发呆的小凤凰被人类从背后一把揽进怀里。

  纪攸身体一轻,不过并不害怕,毕竟那靠近的气息是他最最熟悉、也最最安心的一种。

  命名为“星星的味道”。

  他扬起脸,连道早安都有气无力的:“啾……”

  谢恺尘依旧履行约定低头给了他一个早安吻:“早上好。”

  “叽啾。”凤凰换了个称呼,“约阿诺,是什么时候长大的?”

  上来就是这么哲学的问题。

  谢恺尘见证了凤凰数尾翎的全程,对幼崽的天马行空的想法并不惊讶:“以帝国现在的法律,人类过了十八周岁的生日就算是成年。”

  “十八岁?”还不到十个月的奶啾很诧异,“好久喔。”

  “因为人类的寿命,可能比鸟儿要长一些吧。”谢恺尘说,“但你不一样。”

  “我不一样?”

  “嗯,你不是普通的小鸟,你是凤凰,很特殊。你知道你能长到多少岁吗?”

  小凤凰眨巴眼睛:“不知道呀。”

  他是苍茫宇宙里唯一的凤凰,没有长辈,没有同族,谁也没告诉过幼雏的寿命究竟能绵延至何种边界。

  谢恺尘看着琉璃凤凰瞳里自己清澈的倒影,有些迷惘。

  凤凰比自己长寿得多,等到自己死了以后,谁来照顾小家伙呢?

  不,那个时候,也不是什么需要抱在怀里哄着的“小家伙”了,凤凰早就长成独当一面强大又美丽的神明了吧。

  不知在自己生命抵达对岸之前,是否有荣幸亲眼目睹那渡世的圣光。

  将来的凤凰或许会找到更好的主人……

  不,还是别想这个了。

  光是这么展望了一下,入骨的独占欲逼得他不自觉加重了环抱鸟儿的力道,差点把小朋友弄疼了。

  起码在他活着的时候,绝不会把凤凰让给任何人。

  “你呢?”纪攸礼尚往来地询问,“约阿诺可以长到多少岁?”

  “根据两年前的医学普查,帝国现在的人均寿命是一百三十岁。运健康一些的,能活到一百五。目前人类的最高记录应该是两百岁左右。”

  没有时间概念的小鸟困惑地问:“很长吗?”

  “和大部分灵宠比起来,算是很长了。”谢恺尘说,“但比不上你。”

  “那,活到……活到这么多这么多岁以后,”数学水平过于有限的幼崽选择了糊弄的指代,“再然后呢?”

  谢恺尘用手指梳理着他的羽毛,带起一片潋滟的金光,语气平和:“再然后,就会死掉了。”

  他并不避讳在幼崽面前谈论「死亡」。

  或许从现在开始耳濡目染,才能让凤凰在未来的某一天——那个迟早会到来的某一天,坚强而平静地接受离别。

  纪攸对「死亡」的概念很模糊:“死掉,是什么样子?”

  过去谢恺尘算是个无神论者,但如今他正抱着一只神禽,再没有坚持立场的余地:“坏人会下地狱,被惩罚。”

  凤凰不关心坏人:“叽啾?”

  “我吗……”人类沉吟,“如果我还算是个好人的话,也许会上天堂吧。”

  纪攸睁圆了眼睛:“你就是好人呀!”

  他干脆转了一圈,面对着谢恺尘,笃定地补充道:“最最、最最、最最好的人!”

  谢恺尘怔忪了下。

  恐怕放眼全帝国,也就小鸟儿这样认为了吧。

  他从臣民与子民那儿得到的评价无外乎狠毒阴鸷,跟“好人”一词的定义从不沾边。

  父亲和弟弟眼里,就是个白费了嫡长子头衔的废物。

  就连母亲也没有用过“好人”这样的称赞……当然一般来说没有母亲会这样评价。

  明明凤凰才是那个真正的集世间一切光辉与美好的化身。

  可在他的小鸟儿眼里,他没有缺点,完美无瑕,是「最好」。

  何德何能,又何其有幸。

  谢恺尘笑着揉乱凤凰本就因为刚睡醒没多久乱蓬蓬的羽冠:“好啊,那听你的,去天堂。”

  “去找你。”纪攸说,语气比数尾巴的时候更认真,“约阿诺在天堂,啾啾去找你。”

  又觉得这样还不够,胆怯又勇敢地加了一句:“如果是地狱……很可怕……但是啾啾也会去。”

  不管在哪里。

  不管有什么艰难险阻,万水千山。

  都会去到你身边。

  “好。”谢恺尘并没有把这当成异想天开的幼稚发言,相反,无比郑重地握住他的小爪爪,连同红绳系着的翡翠石一起放在掌心里,“我等你来找我。”

  或许终有一日,他们能够在时间的尽头重逢。

  但在那之前——

  “起床吃东西吧?我记得老师说过今天会做玫瑰味的鹿饼干。”

  “啾啾~~”

  在那之前,还是吃饱饱比较重要哦OwO

  *

  太子为此次探亲之行空出了七日的假期,除了拜访老师,另一个重要的任务是视察星球上各方面各部门的运行情况。

  疗养星体积小,原本各处气候就相差不大,又采取了在母星上成为废案的全球控温技术,四季之分微弱,永远温和宜人。

  没有暴雨,没有任何极端天气,为日常出行提供了很大的便利。

  除了常见的飞行车和穿梭机以外,这里还有一种独特的交通工具,铺在主路边上的平行移动轨道,行进速度缓慢,随时可以上下,席地而坐,全景无遮挡,是观光的最佳选择。

  轨道是太阳能的,采用环保技术,维修能够使用星球原生资源自给自足。每隔一节都有一段透明隔板,以供避雨,其他段也覆有防水涂层,雨天可以正常使用。

  它链接了疗养星几乎全部重要场所,可以算作慢速地面版空轨。

  旧母星时代,没有私人交通工具的人类出门,大多使用的是一种叫做“公共汽车”的贴地行驶共享交通工具,或者是深入地下的“地铁”。

  但很快,地面上的容量不足以容纳所有想要拥有车辆的人,地下开发也因为种种地质原因陷入困境。

  人们将目光转移向广阔的天空,随之出现了空中轨道、飞行车与悬浮穿梭机。

  疗养星生活的大多是上了年纪的人,在他们的小的时候,曾听爷爷奶奶、或者更年长的祖辈讲述过那些用轮子在地面上跑的车辆,对此报以无尽遐想。

  人的根系在大地上,贴在地上也更加符合老人家们的需求,平行轨道应运而生。

  它的官方名称冗长复杂,夹杂着一串专用名词,很难记。

  乔拣一般叫它“会动的小草皮子”。

  现在,帝国太子和前少将正没什么形象地坐在“小草皮子”上,手边各有一杯大岛煌星系的特色果汁,谈着疗养星和母星这些年来的变化。

  谬儿趴在乔拣怀里打呼噜,看什么都新奇的纪攸一会儿飞到更远处,一会儿又回来,啁啾着告诉人类先生自己又见到了什么。

  谢恺尘若是想召唤凤凰,也不需要额外说什么,抬起手,小鸟儿立刻能够感应到,几秒钟之内便能停在他的手背上。

  乔少将对此颇为惊奇。

  “你用链接喊他了吗?”

  “没有。”

  “真的吗,我不信。”

  “……真的。”

  当凤凰如约抵达,饲主就该进行投喂了。

  谢恺尘的衣服看着合身、没有多余的设计,偏偏永远能从不知道哪个角落的口袋里掏出零食,什么花种、瓜子、浆果、饼干,应有尽有。

  奶啾香喷喷啃着,太子淡定地把多余的零食再放回口袋,动作依旧优雅矜贵。

  ——这个就更让乔拣感到惊奇了。

  小叮当的体型对于“小草皮子”来说太大了,不能上来,好在以它的大长腿,行走速度也完全跟得上。

  那天在无名湖里顺手救的小金毛也赖上了他们,每天准时准点来挠乔家的铜制门铃。

  它顶着小凤凰沿着轨道来来回回疯跑了好几圈,直到把自己跑没电了,趴在太子旁边哼哧哼哧大喘气。

  谢恺尘低头看着和自家小啾色泽类似的金灿灿狗头,揉了一把,分给它一块新鲜出炉的桂花味鹿饼干。

  半路上来了个星球规划局的人,老远就对着乔拣点头哈腰,等近了之后看清了少将旁边是何许人也,脸色一僵。

  老皇帝在陷入健康危机之后,国师大多交由太子和三皇子进行打理。

  一些压上头衔的场合里,太子比三皇子更加名正言顺,因而很多时候谢恺尘的现身不再仅代表自己,而是代表帝国与皇帝。

  换句话说,他的出行不再自由,收到了许多限制。

  此人听闻前两天无名湖的动荡有人在岸边见到了疑似太子的人,还没往心里去,这群老弱病残一个个老眼昏花,认错人很正常。

  毕竟规划局在疗养星的地位斐然,太子要是真有访问打算,上面一定会提前通知的。

  ……哪能料想竟然是微服私访呢。

  这人想清楚问题以后,接着一阵更加猛烈的谄媚:“殿下大驾光临,恕我……”

  谢恺尘微微抬起手,示意他省了这些屁话。

  这人在官场上练出来的脸皮比地皮还厚,被打断了也不尴尬,笑嘻嘻地在太子旁边坐下来,主动要给他介绍。

  不过,在被太子冷淡地瞥了眼之后,还是挪到少将那边去了。

  乔拣低头专心给猫咪按摩,当他不存在。

  这人开始嘚啵嘚啵:

  “殿下,将军,那边住的是财政部大臣的孙女,因为……”

  “这里我们打算再建一个健身馆……”

  “流霜星系的领主女士希望能够……”

  好像开了带解说的导航。

  还不会听的那种。

  凤凰又被重新充好电的金毛带到前面玩儿去了,小叮当也跟着他们一起。

  担心倒没什么可担心的,但身边充斥着恼人的声音时,谢恺尘就会格外想念纪攸。

  要是奶啾在他怀里软软撒个娇,哪怕只是温热的小脑袋靠在他的手臂上,他的烦躁都能大大减少。

  但接下来,他的注意力被那个人吸引了。

  “这块地暂时是被纽曼·布鲁斯爵士预定了,说是明年下半年伦勃特·布鲁斯老家主会搬过来。”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帝国新老贵族无数,就算是太子也不可能记住所有人。

  但布鲁斯家族和别的都不同,不是可以忽略的存在。

  ——这个实力雄厚、也臭名昭著家族,是谢狄川忠实的支持者。

  从老家主伦勃特,到现任家主纽曼,再到他们家那个还年少的独子,三代单传的同时也将嚣张跋扈一脉相承。

  早有被欺压的民众和看他们不顺眼的政敌提交了各种证据进行上诉,然而这个绵亘百年的家族实力不可小觑,老皇帝一直对他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所有的控诉都不了了之。

  老皇帝如今走入暮年,他们当然要寻找新的靠山。

  太子说好听点是刚正不阿,在这些人看来根本是油盐不进,从来不在他们的选项。

  二皇子一无天资而无势力,更不可能考虑。

  哪怕没有兄长们的“反衬”,三皇子的母亲是最受宠、也是唯一的王妃,他本人也很聪颖,乐于被“腐化”,是个非常值得扶植的苗子。

  早在谢狄川成年之前,两方就已经暗中勾结。

  交易内容不难想象,布鲁斯家族扶三皇子上位,而谢狄川给予他们享不尽的荣华富贵、和更多无法无天的权力。

  又或者这二者本就是同一样。

  刚回母星时,谢恺尘还在皇帝的寝宫与纽曼·布鲁斯打过照面,后者和其他谢狄川的簇拥者一样,围在三殿下的身边,俨然那就是新皇。

  只是,他主观上再怎么不喜欢这个家族,伦勃特·布鲁斯移居疗养星合规合理,也不能说什么。

  谢恺尘没有忽略老师在听见这个姓氏时左眼中厌恶的神色。

  乔拣退休之前常年待在前线,先是攻打下贝塔象限第二帝国的领域,后来又率兵进军深空。

  对他来说,战场再苦再累,都比母星上权力中心的勾心斗角要好受得多。

  他鲜少沾手政事,没什么事甚至不怎么回母星,对这些相关势力更是一概不闻不问。从某种角度而言也算是一视同仁。

  这么讨厌布鲁斯家族,是听说了他们欺负民众的事吗?

  这时,谢恺尘的腕机响了一下,一条新的消息。

  他打开查看。

  【哥,虽然知道你在度假,不过我觉得你还是看一下比较好。[链接]】

  乔拣一手捏着谬儿的尾巴尖,一手撑着膝盖上:“怎么了?”

  谢恺尘:“鸣风发的消息。”

  规划局那人听见二殿下的名字,知道是皇家的事儿,自己不便旁听,再次点头哈腰着离开了。

  正巧行至一处僻静的地方,这下目之所及的“小草皮子”上只剩下了师生二人。

  乔拣问:“二殿下的腿怎么样了?”

  “还是老样子。”谢恺尘边打开链接边回答,“这两年他也没再找过新的医师,偶尔复诊。”

  “可不能放弃治疗啊。其实二殿下这个问题也不算是完全……”

  后面的话谢恺尘都没听进去。

  那是个论坛的帖子。

  准确来说,是转载到星网其他平台上的帖子截图。

  标题足够耸人听闻,足够吸引眼球。

  【不会还有人不知道太子有多残暴吧?我朋友家的小马驹被他活生生弄死了!主楼上锤。】

  太子和三皇子的皇位之争,不仅是权力中心的风暴,也是全帝国的谈资。

  从两个皇子依次成年之时,这个话题从来没断过,论坛上各种各样的帖子也多得不得了。

  虽然谢恺尘大多时候都挺严肃,但乔拣还是分辨出了此时的小殿下状态比以往更紧绷。

  “二殿下发了什么?”乔拣问。

  “一个帖子。”谢恺尘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和我有关。”

  乔拣凑过去看:“嚯,这不是标准的‘我有一个朋友’句式吗?我们年轻那会儿就这么玩,你们现在的小年轻还这样?”

  他们点开主楼。

  楼主给自己起了个“坚决反对太子继位”的、相当明显的马甲名。

  【首先我不是三皇子粉,更不是二皇子的,反正哪家都不是,别给我安粉圈那一套。我就是单纯看不惯太子。

  真的太凶残了,我朋友的小马才出生一个多星期,刚会走!!那么小那么可爱,他怎么忍心?!?!

  [图][图][图]】

  足足放了一二十张图,全都是新生小马驹奄奄一息的样子,要么有伤痕,要么有血迹,的确触目惊心。

  倒数第二张出具了灵宠医生的诊断结果,或者叫做死亡证明,上面显示这头小马刚满十天,被虐待至死。

  最后一张,则是谢恺尘单膝跪在地上,伸出手似乎要摸摸它的头。

  小马驹也很信任他,用脑袋拱他的掌心。

  若没有前言后语,那看起来是个很温和的动作。

  然而有了血腥图片、残酷文字的气氛烘托,怎么看都是“谋杀”前处心积虑的接近了。

  乔拣自然不会相信自己带大的学生是如此残暴之人,摸了摸下巴:“这张照片是假的吗?”

  “是真的。”

  “那这件事和殿下有关系吗?”

  “……也算是吧。”

  这头小马他还记得,一年多以前的某段日子,因为压力过大,他的精神力在崩溃边缘摇摇欲坠。

  不仅影响他本人的健康和状态,S级的波动过强,连带着周围人全都遭殃。

  皇室重金悬赏疗愈师和灵宠来安抚太子,不少等级较高的灵宠报名,这头刚出生不久的马驹便是其中之一。

  它出生在灵宠繁殖机构里,并没有严格意义上的主人,帖子中的“我朋友”大约是指它的培育家长。

  甚至有可能根本不认识。

  十几年来,谢恺尘见过无数灵宠,没有哪个成功过,不是被他狂暴的精神力吓得直抖,就是直接吓晕过去。

  初生牛犊不怕虎,小马驹的确比许多成年灵宠坚持得时间要久一些,甚至让太子的精神力稳定了几秒钟。

  但也没久多少,同样晕了过去。

  谢恺尘刚刚得到一丝柔软的宽慰,希望还没来得及亮起,再度熄灭。

  窒息般的失望逐渐沦落为更深的绝望。

  小马驹被灵宠医生带走了,他也离开了疗愈室。

  马驹后来怎样,并不在他的管辖范围之内,后来也没再听说过什么。

  直到一年后的今天,被有心之人翻了出来。

  严格来说,图中并没有什么证据可以指向这些后果都是谢恺尘造成的。

  然而附的这张马驹与太子见面的照片,选的角度很刁钻,阴影衬得太子一脸阴沉。

  有心人多撩拨几句,就成了不耐烦和对动物的仇恨。

  “所以说,当初你把那小崽儿吓晕过后,他们下手弄死了它,然后还偷偷保存了你们接触的照片,但是却销毁了其他的、比如你离开疗愈室的监控。”

  “是。”

  “现在抹黑一个人的方式还挺高级,真假半掺,用点儿模糊性的证据指向想要的结果,再用文字来煽动。啧啧,人心叵测啊。”

  谢恺尘没说话。

  “还是太开放了。”少将哼了一声,“要我说,就该像旧时代那样,把这些人全都封号,帖子都删干净,有那闲工夫好好工作正信用点去,别在这儿瞎比比。”

  谢恺尘的神情漠然:“删了也会找到别的途径传播。”

  反而会再落个捂嘴的名头,得不偿失。

  腕机投出的光屏大小有限,即便如此,也能看出来无论是论坛里的原帖,还是转载到其他平台上,都已经在迅速发酵,每一次刷新,转发评论都几千几千地上涨。

  不仅如此,许多平日里就不怎么喜欢太子的营销号也纷纷出动,煽风点火。被有意无意引导的评论更是群情激奋。

  热搜已经被#太子小马驹##谢恺尘虐杀#之类的词条霸屏。

  传播速度已经超过了正常的节奏,发酵得可怕。

  很明显,这不是偶然,而是蓄意为之。

  难怪连谢鸣风都惊动了。

  谢恺尘关了光屏,调整了下腕机的位置,很轻地叹了口气。

  不是他想栽赃谢狄川,只是近来凤凰的存在让父亲与自己走近了许多,他这个弟弟肯定是坐不住了,才用上这一招数。

  帝国虽然是名义上的帝制,但并不是单纯的由嫡长子来继承,否则谢狄川根本不会有任何机会。

  继承人会优先在皇帝的子女中选择,既要比较候选人的各方面资质实力,也要考量军部和议会的支持率,乃至整个帝国的民意。

  民众与皇子们真正的接触极少,既然他们平日里表现出来的都很优秀,就只能从印象中来选取偏好。

  显然,亲和的三皇子和冷硬的太子之间,民众的好感度会偏向谁,一目了然。

  再加上帖子还牵扯到他们最关心的、谢恺尘的精神力容易失控这一议题,勾起了许多人对太子继位后的忧心:这样不稳定的人,真的能够领导好庞大的帝国吗?

  这个陡然爆发的帖子就是谢狄川派系的舆论武器,效果立竿见影。

  乔拣沉吟片刻:“有了小攸之后,您还有再暴走过吗?”

  “有过。”谢恺尘坦然,“但他都能把我救回来。”

  太子用的字眼,是「救」。

  一只巴掌大的小毛团,却是可以拯救他于泥潭里的唯一绳索。

  “那就说明,崽崽已经能够达到稳定你精神力的作用了,这是他作为灵宠最重要的使命。”

  “……嗯。”

  事实上,凤凰对于谢恺尘的意义早就超过了灵宠。那几乎是他现在全部的惦念。

  不过这些并不需要在老师面前说出来。

  “我虽然退休了,但倒也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你失踪的那两个月,很多人都信誓旦旦必然是谢狄川要接手帝国了。他行事还算稳重,没在公众那儿留下什么把柄,形势几乎一边倒。”乔拣说,“如果不进行干预,这个帖子的后果不可估量。”

  这一点谢恺尘也清楚。

  “我换个你们年轻人可以理解的说法……小殿下,您现在的‘黑料’实在太多了,而且您根本没有‘反黑’的资源。”

  太子曾经也有过公关团队,但没多久就解散了。

  他是个宁可多做两件实事,也懒得口头表达什么的人,公关总要讲些违心的话,这不是谢恺尘的行事风格。

  “您现在有了灵宠,的确是挣得一些信任,但结合先前种种传言,并不能以此让民众完全信服您的精神状况稳定。殿下也该听说过,的确有些……唔,姑且称之为变态吧,仅对自己的灵宠好。”

  谢恺尘闻言沉默。

  听起来……也不过是重度版的自己。

  他的确是对纪攸以外的其他人一视同仁的冷漠。

  自幼被教导爱民如爱子,他尽力去做,做能让民众过得更好的一切。

  然而“子民”毕竟是个宽广而模糊的概念,每一个具体的人,他不会有任何偏爱。

  除了凤凰。

  只有凤凰。

  谢恺尘全部的爱与温柔,都交给了纪攸。

  两人带着睡着的猫咪从“小草皮子”下来,眺望着远处自由自在飞翔、和金毛与驯鹿嬉闹的小鸟儿。

  老师慢慢伸了个懒腰:“我算是明白为什么陛下会让您这个时候来找我了,明明最近很忙吧?”

  突然多出来的假期,有意无意的暗示,总是有意图的。

  谢恺尘同样明白。

  老皇帝并不是不清楚谢恺尘和谢狄川之间的暗流涌动,相反,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双方的实力对比。

  然而他从来不希望自己的儿子们在正式继位之前就出现一边倒的情况,没有对手就失去了压力,迟早会失衡。

  他并不会直接出手干预,通过对人员的调派来从中斡旋。

  太子与三皇子微妙的平衡保持了多年,直到谢恺尘的失踪打破了它。

  两个月的消失,足以让原本信任他的一派产生恐慌。

  如今,谢狄川在议会里有蔡沛白,在内阁中有伯恩斯,军部里有凯恩,除此以外,还有布鲁斯家族。

  可以说他的势力已然延伸到方方面面。

  然而太子孤零零的,似乎什么也没有。

  乔拣在军队和民众中极有威望,不仅军事才华一绝,同样胸怀治国方略,是个不可多得的鬼才。

  不过此人性格古怪,不屑与任何势力抱团,更不会巴结权贵,也不愿被巴结。

  除了当年对他有恩的皇后,谁都不放在眼里。

  也正是因为皇后对他有恩,他才愿意亲手教导太子多年。

  放眼整个帝国,没有谁比他更适合成为太子的左膀右臂。

  除了陷入危机的太子,也再不可能有第二个人能请得动。

  简单来说,这回皇帝授意太子来疗养星,不仅是探望。

  最好的结果,是能够让少将再度出山。

  并非恢复统帅帝国军的将领之责,而是作为……导师。

  甚至是,未来的国师。

  这份苦心,谢恺尘不会不懂。

  乔拣:“殿下,您和陛下的‘暗示’,我现在什么都不会回答。不过针对此事,还请您听一听我的提议。哪怕只是听一听。”

  谢恺尘有预感那不会是一个令自己满意的提议。

  但他说:“老师请讲。”

  向来畅快淋漓的前少将眉眼中含着罕见的忧愁:“其实这件事运作的原理都很简单。首先,它的目标是对民众,民众是个相当浩瀚的概念,您不可能逐个‘击破’,只能有一个统一的应对方式;其次,这个帖子希望民众看到什么:看到您残忍,不稳定,没有人性。

  “我们都知道帖子是假的,皇室也会进行官方辟谣,然而您要明白,人类只会相信自己想要看到的东西。恶的种子一旦种在人们心里,就很难再拔除了。

  “应对的方式也很简单:让民众看见您的仁爱,宽和,或者说‘有人性’。诚然,您现在与小攸的互动是解决了一部分担忧,不过灵宠能表现出来的终究有限。人们更关心的不是您怎样对待灵宠,而是怎样对待他人——也就是人类。”

  乔拣摊了摊手:“您应该知道自己都有什么类似于其实是个机器人之类的离谱谣言吧?”

  谢恺尘:“。”

  还真不知道。

  乔拣:“最快速和便捷的方式,就是让他们看见,您也是个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人类。”

  谢恺尘:“那您的意思是?”

  “兴许您有了太子妃,尤其是小世子,展现给民众看的、与他们之间的互动,能够大大扭转他人的印象。”老师吸了口气,“我知道这个建议烂俗得不得了,可也的确有效。”

  果然不是个自己会喜欢的提议。

  谢恺尘的喉咙似乎堵着棉花:“我并没有……”

  乔拣:“关于这一点,或许普世的婚姻并不建立在感情基础上,而是一种利益纽带。”

  谢恺尘:“……您是指,联姻吗?”

  乔拣:“正是如此。依我对殿下的了解,您现在、乃至将来短期内都不会心仪之人,那么找一个实力雄厚的领主之女便是最合适的选项。形象问题是表面,核心是对您势力的提升。

  “恕我直言,您不结党营私是帝国之幸,然而和三殿下之间也的确存在着差距。

  “我听说王妃正在为三殿下挑选妻子,大概率是伯恩斯阁下之女,或是哪位将军的孙女。完婚之后,必然对您会造成进一步威胁。

  “坏消息是,母星星系的天平已然倾向三殿下;但好消息是,阿尔法象限一共有十个星系。另外九大星系领主们的实力优劣各不相同,殿下心中也一定有一杆称。”

  “我……”

  “请殿下不要现在就回复我,这不是一个用几分钟就可以做出的决定。”

  太子不再说话,看向遥远的天际线,一朵洁白的云正缓缓飘向青绿色的山峦。

  他的侧颜凛然而安静,沉溺在流动变换的光影中。

  老师见状,语气变得轻松了些:“殿下这样英俊年轻,也的确该有一位美丽聪慧的佳人相伴,这才是真正的帝国之幸啊。最好再有个长得和您小时候一模一样的小世子——唉,还是算了,让我再教这么倔的小孩儿,大冬天的非要往结冰的湖里跳——老骨头可受不了了。”

  这番话让谢恺尘也想起了童年和老师“斗智斗勇”的经历,眼里浮现出怀念的笑意。

  被金毛狂奔着载回的小凤凰,满心装着要跟人类先生说的话、那些新发现的有趣玩意儿。

  离得还有一截,纪攸已然等不及了,从金毛头顶上飞起来,拍拍翅膀呼唤:“约阿诺,我刚才……”

  然而人类先生的声音顺着风更先一步传来。

  他听见他的约阿诺语带笑意,柔和地说——

  “老师费心了。结婚的事,我会考虑。”

  【作者有话说】

  浅浅走一下剧情,都是感情线的铺垫,勿深究~

  有没有嗅到快要大变活人的味道?不确定,再闻一下。

  PS.太子当然不会和别人结婚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