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今相天居的第一波菜已经收成上来了, 周景明昨天刚去厨房看过,一筐筐新鲜清亮的绿叶菜,白弹圆润的菇子,红彤彤的辣椒果都整齐地码放在帐篷四周, 等待大厨们烹饪成菜肴。
这可是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新鲜菜啊, 一棵棵都水灵得很, 凝聚着相天居族人们的心血,自然要好好料理。
怎么使用这些菜,两位主厨发生了意见分歧。
至于两位主厨是谁——
一位是来自葛氏部落的果蔬烹饪专家葛嘭。
一位是来自仙界的食修厨娘鹿圆。
两人都对食物的烹饪方式有自己的想法,谁也不让谁,于是, 他们决定分头做菜, 再让部族中闲着没事的人试菜, 根据大家的想法来决定春宴指定用菜。
而周景明, 就是今天的闲人。
周景明走进厨房,这是一座营帐,顶部的兽皮可以卷起来,烹饪的时候, 直接变成露天,烟气可以直接排出去,十分方便。
现在,厨房就是露天状态,两位主厨正在石锅前面忙活。
“滋啦——”
鹿圆往石锅里倒上红彤彤的辣椒果,一阵炝炒,刺激的辣椒味充满营帐, 旁边的人都咳嗽起来。
另外一边, 肥胖但灵活的葛嘭正把一整条鹿腿放进锅里, 和菇子、地宝以及一些调味料一起煮。
周景明凑到这边看看,又探头到那边看看。
两位主厨都很厉害的样子,没有什么他这个黑暗料理组成员可以置喙的地方,那就……坐等开吃吧。
“尊者,您来了。”鹿圆忙活之中,跟周景明打了个招呼。
周景明摆摆手,示意她忙,不用管他。
他找到个小板凳坐下,跟其他人一起洗菜、摘菜,看着鲜亮的绿叶菜从泥里洗出来,心情就会变好。
“今天还有雨水,洗菜还方便,等明天就要去河边洗了。”
“是啊,水得省着用,咱们可以不洗,地里的紫穗不能不能浇。”
周景明听着打下手的族人们议论纷纷,心想,消息传得倒是快。
“出锅了出锅了!”
忙活了一阵,有人嚷道。
打下手的族人们纷纷站起来,眼馋地望着灶台边,两位主厨的新创菜都端出来了。
一锅是菇子、地宝焖鹿腿。
一盘是三色腊肉小炒。
“大家排着队来尝啊,觉得哪个好吃,就在对应的兽皮上用炭笔划一道。”一位组织试菜的相氏族人说道。
族人们很快涌到灶台边,抓起盘子里的菜就往嘴里塞,那位组织试菜的相氏族人费了很大力气,才维持住秩序,让每个人只吃一口就赶紧滚蛋。
周景明眼看着抢不上了,在最后面垫着脚看了看。
这时,鹿圆从前面绕过来,端着一盘三色腊肉小炒,递到周景明手中:“尊者,这是给您留的。”
周景明笑起来:“多谢了,鹿圆。”
圆圆脸的厨娘露出不好意思地神情:“尊者快尝尝,等会儿凉了就不好吃了。”
“好。”周景明接过鹿圆递来的筷子,夹起一块,放进嘴里,口水顿时分泌出来,这魔界辣椒果的味道相当窜啊。
“很开胃,我觉得作为前菜没问题。”周景明评价道。
鹿圆开心地弯起眼睛。
“我可以端走吗?”周景明问道。
“再尝尝我的。”一个粗壮的声音从旁边传来。
浓稠的焖汁裹着块状的地宝、菇子,中间陈列着一条被切开的鹿肉,看起来就是一道硬菜!
主厨葛嘭不甘示弱,一定要周景明品出个谁强谁弱。
盛情难却,周景明也尝了葛嘭的作品,并且给予相当认真的点评。
“这道菜饱腹感很强,可以作为主菜。”
主菜和前菜,都是宴席上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
也就无法分出个谁强谁弱。
一番和稀泥的言论,把葛嘭和鹿圆都绕得七荤八素,周景明连忙端着两盘菜跑路,避免了必须在兽皮上划一道的尴尬。
他来到厨房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试菜。
而是为了借花献佛。
“快,试试这个,刚出锅的。”周景明端着盘子,飞快走进自己营帐前的院子。
一阵辛辣刺激的香味传来,佟九已经很久没闻到过正经炒菜的味道了,他动了动鼻子,放下手中工具。
“佟师傅,这半个月辛苦了,请用。”周景明将两盘菜放在院子中间的石头墩子上,抽出一双筷子递给佟九。
佟九起身来,拎着小板凳,来到石头墩子旁边,向木盘中看去。
只见碧绿的小油菜、鲜嫩的白菇和红彤彤的辣椒果盛在盘中,还有翻炒到表面焦黄的腊肉干,热腾腾的冒着香气,佟九的喉结微微滑动。
他没动筷,而是看向周景明。
“我吃过了。”周景明撑着下巴,“你吃。”
听到这话,佟九才夹起一块腊肉,放进嘴里。
味道确实不错,他的表情变得专注。
接着,又是一筷鹿肉,肉质稍微粗糙了些,但炖得时间长,还比较入味。
“我就知道你会先吃肉,味道怎么样?”周景明问道。
“不错,”佟□□价道,“这是为春宴准备的?”
周景明点头。
“不是要用种出来的菜做主菜么?”
“是,我们会用紫穗做主菜的,但紫穗成熟时间长,还要等一个月才能收成。”周景明解释道。
“嗯……只是这些菜,确实吃不饱。”佟九夹了几筷子素菜,每个菜都有它自己的风味,细品起来不错,但想要喂饱猎手,却远远不够。
“毕竟这都是纤维,没有碳水,”周景明摸摸下巴,“等到紫穗收成了,我给你做一摞锅盔,保证把你喂饱。”
“好。”佟九显然不知道什么是锅盔,实诚地点了点头。
周景明笑起来。
“笑什么?”佟九觉察到不对,“不是吃的?”
“是吃的,做好了也挺香,就是有点硬,难嚼。”周景明比划了一下锅盔的大小,“一个有这么大,打仗的时候,士兵可以顶在头上,挡冷箭,休息的时候,可以拿下来掰着吃。”
佟九被这种战吃两用的神奇食物吸引住了。
“撒点芝麻,和着油做,再加上剁得烂烂的腊汁肉一起吃,可香了。”周景明形容道。
那是他老家的特产,历史悠久,不是本地人很难接受这种食物,不过,知道吃法的本地人都爱得不行。
佟九盯着周景明的脸看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说起这食物时,周景明容光焕发。
“就做这个吧。”佟九说道,“春宴上。”
周景明愣了一下,发现佟九是认真的,他想了想,没有立刻表态。
毕竟做什么,还需要大家一起讨论、试做之后才能决定。
吃完菜后,两人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坐了一会,空气里饱含水气的风吹过来。
“永夜就要结束了啊,”周景明感叹道,“时间过得真快,魔母金炼制起来还是很艰难吗?”
半个月前,周景明将魔母金和新□□型交给佟九,佟九就闷头开始研究,一直没给他回复。
想来是困难重重,连元婴巨佬佟师傅也被难住了。
有一天的晚上,周景明路过中心空地,看到空地旁边新建起来的火房还亮着火光。
那时候农具已经造完了,火房空闲下来,会在里面继续开火的只有佟九。
周景明想进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却在走近火房的时候,被里面惊人的热浪|逼退了。
这已经不是寻常的冶炼温度,难以想象身处其中的佟九是怎么待住的。
雨水落在火房上的时候,都会变成滋滋的热气蒸发。
周景明不禁担心,透过窗洞往里望一望,看见佟九高大的身影,正在燃烧成白金色的火焰前徘徊。
因为气温实在太高了,连眼睛都会觉得灼痛,看了一会儿,周景明不得不从窗洞前退下来。
佟师傅虽然是修为高深,这样用火灵也会榨干吧。周景明担心地想。
那天之后,他便格外留意佟九的状态。
佟九却行事如常,大多数白天,默不作声地坐在院子里的小板凳上,用各种工具在石头上磋磨。
非要说有什么变化,大概是皮肤又变黑了一点。
在那样的高温熏烤下,一块石头都熏黑了,何况一个人呢。
大约是注意到了周景明的担心,有一次,佟九若无其事地提到,说吸收了大太子的火焰之后,感觉体内的火灵又变多了。
担心会引发雷劫,所以每天晚上都在火房释放掉一些,正好冶炼魔母金也需要高温,这些火灵才没有浪费。
听到他这么说,周景明才放心了一些。
大约这样过去了半个月,佟九依然没有跟周景明汇报任何进展。
周景明猜到魔母金会很难炼,但没想到,佟九这样大功率输出了半个月,竟然还没有进展。
他再次担心起来,就算大太子的火焰可以转化成火灵(这件事他一直没想清楚原理是什么),连续用了半个月,也该用完了吧?
不行,今天,一定要启开佟九这张嘴,问出他到底卡在哪一环了。
这样打算着,周景明坐直了身子。
“有任何困难都可以跟我说啊,我们一起想办法解决。”他正色道,“我把魔母金和新武器的模型交给你,并不是让你一个人闷头做,毕竟这是我提的需求,其中可能有不合理的地方,没有考虑到现实条件的地方,甚至有可能根本做不下去……”
佟九垂着头,手指轻轻捻动,闷不做声。
又是这样,又是一脸蛋疼的样子。
但却什么也不说。
“你不告诉我你遇到了什么困难,我怎么帮你?怎么判断是再坚持一下,还是放弃?”周景明有些着急了。
佟九沉默了片刻,道:“可以做下去。”
这不是说了跟没说一样吗!
周景明皱着眉,盯了佟九半晌,接着,他伸出手臂,压在佟九胳膊上,摊开手掌,挡住佟九向下看的视线。
“模型还我,”周景明说道,“不做了。”
佟九微怔,抬起头,意外地看向周景明。
他在那双褐色的眼眸中看到了认真。
周景明是真的不打算做了?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这把新武器不仅仅是一把特殊材料打造的附魔枪,它的结构、功能都远远胜过那把双管猎|枪,甚至不能算是一个种类的武器了,差别之大,就像修真者的本命飞剑和小孩玩的桃木剑一样。
刚看到这把武器的时候,佟九都被其中精密的结构所震惊,不敢相信这是此世界的产物,只有对材料、冶炼、物质的化合技术达到很高水平之后,才有可能出现这样的新式武器,而三界之中,佟九不知道哪一股势力有这样的水平。
有这样的技术在手,周景明却能说出不做了,论这份克制力,佟九自愧弗如。
“为什么?我说了可以做。”佟九的语气加重几分。
“好,那你告诉我,你现在做到什么程度了,还需要多少天?”周景明眼眸微微转动,紧盯着他的脸。
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目光在空中交锋。
下一刻,佟九的眼神躲避开。
“说不出来吧?”周景明抓住佟九的手腕,灵力探向他脉门,“那我问你,你的火灵还剩多少?够不够掉一个境界的?”
感觉到温凉的灵力进入脉门,佟九瞳孔皱缩,抽出手臂,站了起来。
小板凳翻倒在地,筷子也滚到了脚边的泥土里。
周景明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微微发红,他有些不敢相信,又搓了搓指尖。
“怎么会……这么多。”周景明震惊了。
火灵多到快要溢出来,他只是那么搭了一下脉门,就连手指都差点烧着!
丝丝刺痛感开始从指尖传来。
后知后觉的灼烧感,逐渐变得清晰,周景明心中暗道不妙,他的手指好像被烫到了。
就算他没有加防御,护体灵力也会自动形成防御,就是这样,还被佟九经脉里的火灵灼伤……恐怖如斯。
“别动。”佟九上前一步,捏住周景明的手掌,对着光看指尖,他的神情极为凝重,就像在研究猎|枪的撞针时那样仔细,转着角度看了一遍,方才松开。
周景明不敢说话。
佟九在身上摸索,摸出一瓶黑色的小药瓶,打开瓶塞,里面有一种绿色散发苦瓜味的药膏,他往手心里倒了两下,倒出一坨,双手揉开。
周景明举着手指,等待佟师傅的烧伤药膏。
他知道,火工师傅身边一般都会带很管用的烧伤药膏,这时候什么都别问,就让人抹上就对了。
佟九张开手掌,将热乎乎的药膏揉到周景明手指上。
周景明感觉自己整只右手都被火热的手掌夹住了,布满硬茧的皮肤不断擦过他的指尖、指节,粘腻的药膏均匀地抹开,甚至连指缝间也……
周景明感到耳根莫名发热,不管怎么说,被这样一双常年和铁器、矿石和高温打交道的粗粝的手掌,用这样温柔的方式对待,还是会有些不好意思的。
“谢谢。”当佟九停下来,周景明飞快地抽回手,缩进袖子里。
两人默契地没有再提火灵这件事。
至于新武器的炼制……
“虽然不知道你遇到什么困难了,不过,你应该有自己的节奏,我就不问了。”周景明说道。
“嗯。”佟九也没有解释。
“我只是想跟你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周景明顿了顿,“不过看起来好像是我多虑了。”
“……好。”佟九应道。
之后收拾洗碗的活,就全都丢给了佟九。
周景明在旁边撑着手看着,看到那么大个子的佟九弯在水缸边洗盘子,有种莫名的喜感。
木盘和木盆叠在一起,发出清润的声音。
佟九无意识地转着手里的木制器皿,目光看向水缸,问道:“今晚有空么?”
“嗯?”周景明不解,晚上肯定有空啊,不都用来睡觉吗。
“赤月城东边有一座山,叫观月山。”佟九说道,“听说正适合看新年的第一次月出。”
“咦?”周景明好像明白过来佟九想说什么了。
不会吧,摸黑上旁边的横断山他都觉得累了,还要专程跑到那么远的地方上什么观月山?
而且大家都知道观月地点,新年第一天,那肯定人满为患啊,上去也是看人头,有什么挤的必要吗?
周景明正待一口回绝,就看见佟九眼里含着笑意,望向他:“据说被新年第一缕月光照射过的武器,会获得红月的祝福,就像人间所说的开光一样。”
周景明的眉稍扬起来了,浅褐色的瞳孔因为惊讶而变得像水晶一样明亮。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真的,是他理解的那个意思吗?
……
当天夜里。
周景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半天睡不着。
他跟佟九约好了,等夜深人静的时候,在院子里集合,一起出发去观月山。
想到登顶之后,很有可能看到成品新武器,周景明就非常激动,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大大的,根本睡不着。
成品可能太贪心了,毕竟那件武器非常难做……半成品,半成品也可以!
想到此处,周景明又捏起拳头,这可恶的佟九,竟然这么能演,连他都骗过去了。
“嘶。”手指又捏得疼起来,周景明连忙把拳头松开。
这可恶的佟九,他绝对是故意的,半个月来,每次周景明见到他,他都是一副阴郁的样子,闷不吭声,时而望着一个角落发呆,还会故意回避他的目光。
你说这能不叫人担心吗?
不能怪我方没防备,实在是敌人太狡猾。
这时,营帐外传来敲打声。
周景明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迅速穿鞋下床,他早就换好了衣服,一身适合登山的紧袖短打,小腿扎着绑腿,脚下蹬着轻便的步履,这样走路带风地走出营帐,和等在那里的高大身影汇合。
佟九手里拿着一块赤晶,红光柔和地照亮三米半径内的景物,再远一些,就变得模糊。
不过不要紧,两人都是修真者,运转灵力,就可以获得夜视能力,借着一点光,就能看到很远的地方。
“东西带了吗?”周景明上下打量佟九身上,没看到哪里能装他的枪啊。
“放山顶上了。”佟九手掌轻推周景明后背,“走。”
“你猜我信不信你。”周景明往前快走两步,一边走一边吐槽,“你就是个骗子。”
似乎有沉沉的笑声在夜风中散开。
两人穿过相天居的中心空地,来到城墙前。
“这怎么过去?”周景明指着横亘在夜色中的庞然大物。
“等我。”佟九将赤晶塞到周景明的左手中,转身走上通往顶部的台阶。
过了一会儿,城门打开。
佟九飞快地下来,同周景明一起出去。
“这随便说一下就能开?”周景明奇道。
“今晚是新年夜,想出去看月出的不止我们。”佟九笑道。
周景明发现他今晚笑得特别多,好像特别开心似的。
“我能问个问题吗?”周景明到处看,“马车停在哪里?”
“没有马车。”
“什么?”周景明震惊了。
“我们走过去,所以才这么早出发。”佟九向周景明介绍他的魔鬼徒步计划。
周景明已经感觉到腿在抖了,是,他是有灵力的修士,但这么乌漆嘛黑地在大草原上走,也是相当费劲的。
“如果等会爬上山顶,我没看到成品武器,”周景明后槽牙痒痒地说,“你也不用看到明天的太阳了。”
“确实,魔界没有太阳。”佟九点头,他伸出手臂,“你要是走不动,可以拉着我。”
周景明会拉才怪,他又不是需要人牵的小孩。
但是佟九越走越快,草丛也越来越深……
周景明拽住佟九的袖子,把重量压在他身上。
佟九依然健步如飞,脚步掠过草丛的时候,甚至发出咻咻的风声。
走出一段后。
周景明像树袋熊一样挂在佟九胳膊上,感觉自己正挂在一架低空飞行的割草机上,飞快地掠过草丛顶端,甚至能感到草叶从脚底扫过去。
“看前面。”佟九提醒道。
周景明抬起头。
眼前的景象也完全不同了。
他们从横断山的阴影里走出来,前方是开阔的河谷草原,一颗颗红光在草原上游荡,光芒里映出人影。
那是许多像佟九一样举着赤晶的赏月人在草丛间漫步。
眼前的景象,就像繁星落在地面,一直绵延到远处红光冲天的赤月城。
欢笑声、嬉闹声在风里飘散。
这是除夕夜啊。
周景明头一次在这个世界体会到过节的感觉。
“好漂亮,”周景明词穷,“就像人间过年一样。”
“过日子,哪里都一样。”沉闷的声音从旁边传来,多了几分引人深思的哲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