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李尘徽醒的时候梁蔚那边的被褥已经凉了,不过营帐内的火盆还在燃着,晨起也不是那么冷。
李尘徽下榻收拾好了自己,辛阳也正好掀帘而进,“公子,殿下去了圣上那里,他吩咐我等你起了,让人把早饭给你送进来,您现在想用饭吗?”
“我正好饿了,多谢。”李尘徽伸了伸胳膊,正巧看见了辛阳欲言又止的眼神。
于是李公子故作高深地笑了笑,又指了指行军榻上整理好的床铺,“我自己收拾好了,不必叫人进来了。”
辛阳闻言耳朵开始泛红,这些天他们家殿下日日去李尘徽呆在一起,本来就不可琢磨的性子越发难解,前几日辛阳当值时偷偷翻看话本被公主殿下发现后,不仅被没收了本子,还被打发到京郊去给项彻送信。
世子一见面就放下话说,可怜的小辛阳,亲爹换后娘,差点没把辛阳泪珠子说出来,不过他知道这是玩笑,梁蔚养了他这么多年,他自然知道他家殿下不会不要他。
加之他之前把李尘徽看丢了,这件事是盘踞在辛阳心中的阴影,他对李尘徽的愧疚,在见到李尘徽宽以待人的样子后达到了顶峰。
“愣住做什么,”李尘徽见侍从把早饭摆上了桌,面上的笑容更加慈祥,“坐下一起吃呀,你肯定还没吃吧。”
辛阳眼神微动,把眼角的红色按捺下去,在这一刻他相信了梁蔚的眼光,李尘徽是他家殿下的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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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梁珹设宴招待群臣,李尘徽赶到皇帐时,梁蔚已坐在梁珹旁边,见到他便叫他过去坐,李尘徽倒也不拒绝,朝梁珹行完礼便到梁蔚旁边坐下了。
梁珹此次还带了二皇子梁衡,皇后因为身体不适并未前来,只派了身边的贴身女官照顾他,虽然小家伙还没有到能上马的年纪,但最近梁珹已经有了属意梁衡当太子的倾向,毕竟是他的嫡子,他对梁衡抱有很高的期待。
而梁衡少年沉稳,虽然还有点稚嫩,但已经很有储君的见地,也没让梁珹失望。
再者,梁珹今年的病迟迟不见好,太医对他的病情束手无策,梁蔚曾经暗地查过他脉案,他的身子恐怕不行了。
“小蔚,你前些日子身子抱恙,你皇嫂担心了好久,走之前特地给你准备了不少补品,今日朕特地叫人给你做了药膳,虽然在猎场不如宫里方便,也算是你皇嫂的一片心意。”
梁珹轻轻咳了几声,笑着对梁蔚说道。
“臣妹多谢皇上。”梁蔚想要起身行礼,但梁珹却示意让他坐下,只好拱了拱手。
李尘徽看着梁珹眼角弯起的弧度,突然发现他们兄弟二人虽然看着不是很相像,但仔细看却能看出点熟悉的感觉,特别是一双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倒是相似的紧。
宦官接过膳房送来的汤碗,拿银针试毒,正在此时,梁衡从帐外赶到,他先是行了个大礼,梁珹笑眯眯地叫他起来,他正欲往梁蔚那里去,谁知就在这个关头,那试毒的太监突然脸色巨变,“噗通”一声跪倒在地。
“怎么了?”梁珹也变了脸色,他抓紧了椅子的扶手,眼神一片森然,“把头抬起头说话!”
“回……圣上,有人投毒。”
此言一出,底下的群臣哗然一片,天子近前竟有人公然刺杀,此事必定大有蹊跷。
梁蔚瞥了眼守在梁珹身后的常今,他立刻高声疾呼,“护驾!”
金吾卫从帐外蜂拥而至,在群臣面前亮出了自己的兵刃,将梁珹护在身后,而辛阳则趁乱把梁衡带到了安全的地方。
“小蔚,你看这……”
梁珹面色发白,他看着沉静如水的梁蔚,想要看他的态度。
“皇上,”一直不肯出声的崔先瑜就在此刻出了声,他迎着梁蔚沉静的目光肃声道:“臣有本启奏,金吾卫守卫不力,让刺客有可乘之机,请皇上将其统领革职查办。”
群臣听完瞪大了眼睛,梁珹此次秋狝带的都是忠于自己的直臣,京中又有耳目替他盯着崔党,又为着保险把崔先瑜带上当人质,太后那边便束手无策,没想到崔阁老此次竟然破釜沉舟率先发难。
他说完往梁蔚那里瞥了一眼,见其依旧不动如山,正欲继续说下去,韩谦却在此刻发了言。
“依臣愚见,现下要紧的是要尽快查明刺客是谁,还是不要主次颠倒。”
“天子安危最为重要,金吾卫就是失职,难不成还要皇上看在漠北的面子上,轻轻放过吗?”
崔先瑜的心腹开始把这事往漠北身上扯,就是要逼梁蔚出来说话,准备把梁蔚拖下水。
梁蔚依旧安安静静,李尘徽在他旁边剥了半天橘子,剥好后递给他,公主殿下照单全收,完全一副听不懂他们在吠什么的模样。
“禀皇上,”帐外冲进来一个士兵,他谁也没看直挺挺朝梁珹说道:“方才阑风关守军拼死送出消息,云川靖城军叛变,他们杀了阑风关守将,正在往丰原行军。”
梁珹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消失殆尽,他几乎坐不住,需要由身边的心腹扶着他才能坐稳。
“乱臣贼子,”梁珹咬着牙望向崔先瑜,抬手一指,问道:“你如何解释?”
崔先瑜微微一笑,正欲说话,没想到梁蔚却在此刻开了口。
“阁下是谁?当朝阁老也敢冒充,不怕被株连九族吗?”
群臣闻言一个个张大了嘴巴,像是群受惊的土拨鼠,他们对梁蔚凭空捏造的能力敬佩的五体投地。
“小蔚,何出此言?”梁珹不可置信地看向梁蔚,他心头狂跳,一个最坏的念头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易容术虽然可以改变人的样貌,但人的习惯很难改变,崔相早年右腿受过伤至今还有旧疾,站卧行走时惯常左腿使力,阁下方才进门行礼虽然先迈的是左腿,但我见你步履正常,颇有习武之人的风范,阁下又该如何解释呢?”
“崔先瑜”讽刺地笑了笑,下一刻双手成爪相辛阳护着的梁衡抓去,梁蔚指尖一抬,桌上的酒杯顺势弹出,装上了那人的脑门,他攻击的动作停顿了几秒,埋伏在旁的暗卫将其团团包围。
此人并非是修为高深的修士,只不过是崔先瑜找的障眼法,毕竟万山门正在被玄清宫问罪,没有机会再来帮他,崔家只得把之前的乌合之众联合起来,预备来一招釜底抽薪。
“他怎么敢?”梁珹一怒之下呕出了血,心腹替他顺着气,他却挥开他的手,将酒杯置到地上,摔的粉碎。“他怎么敢!”
那名替身被暗卫控制在地,却立刻服毒自尽,梁蔚分明知道,却没有去救,大概就是明白此人不过是障眼法的废子。
金吾卫也在同一时间把崔家心腹控制住,外面的禁军立刻出动,开始全军戒严。
“皇兄别忘了,黔州还有一位肃王殿下,虽然是您的远亲,但却还是留有皇家血脉。”韩谦出声提醒道。
梁珹悬着的心终于死了,他的亲生母亲竟然连他也不放过,他头一歪,竟然晕了过去。
“太医!太医!”
“快!封锁消息,任何不得擅出!”
“殿下!殿下!这该如何是好?”
……
乌泱泱的一群人把梁珹送回了自己的营帐,梁蔚守在梁珹身边,看见他气若游丝,却还是想要费力地睁开眼睛,太医愁眉苦脸地把完了脉,只说他是怒火攻心,怕是不好了。
此话一出,众人如丧考妣,梁珹登基不过十年,却在成婚后才得亲政,直到近几年才慢慢收拾崔家,如今崔家已有死灰复燃之势,梁珹却还是撑不住了。
“父皇……”
梁衡在梁珹的塌边哭了起来,梁珹虽对他要求严格却还是极为疼爱他的,小孩子的情感不掺杂任何别的东西,血浓于水,梁衡是真的止不住眼泪。
不知是不是梁衡的眼泪感动了上苍,榻上的梁珹竟然醒了过来,他费力地说道:“即日起,二皇子梁衡为皇太子,端阳长公主掌摄政之权位同一品亲王,代朕处理朝政。”
韩谦第一个跪下接旨,帐内众人见状纷纷跪下,对梁珹决定毫不意外。
“朕要和……端阳长公主单独说话,你们……你们都出去。”
韩谦知晓他是什么意思,便带着众臣出去了。
“驸马和……衡儿留下。”梁珹继续说道。
李尘徽从辛阳怀里接过梁衡,守在离梁珹较远的地方。
“小蔚,朕把衡儿托付给你们了,他把你当成……亲姑姑,你……你一定也会好生待他的,对吗?”
梁珹眼睛里满是期许,他紧紧地抓着梁蔚的手,示意他靠近一点,梁蔚照做,他趴在梁蔚耳边说了几句话,李尘徽看见梁蔚的眸子里有幽光闪过,而后轻轻点了点头。
“驸马……”
李尘徽带着梁衡走近,梁珹慈爱的目光落在他的儿子身上,转而才面向李尘徽。
“你要好好待小蔚,他以前过的苦,如今真心喜欢你,你不可再叫他伤了心。”
李尘徽安静地行了个礼,表示一定会做到的,这是认真的。
梁蔚站在他旁边,漆黑的眸子眨也不眨地看着李尘徽,热切地让人想要逃避。
梁珹交代完了事情,把虎符交给梁蔚,让他自由调度四方驻军,不再给崔家留任何余地,梁蔚一一应下,战事紧急便先带着李尘徽出去了,只余梁衡一个人守在梁珹身边,还有守在帐外的一众暗卫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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议政帐中,李尘徽看着众武将与梁蔚商议对敌之策,看着梁蔚对此各项各项事务都处理的游刃有余,对崔先瑜和靖城军的动向也提前有预知。
韩谦对军政之事也颇有见解,他几乎第一时间就同意了常今带九千金吾卫去阑风关前沿御敌,由梁蔚亲自去调度南境驻军,与正在往猎宫赶的的镇北军回合,以做支援。
时间一刻也不能耽搁,常今此次要做的就是拖住五万靖城军,只要撑到援兵赶到,此危机便可解除。
其实只要等镇北军赶到就能碾压所有军队,但边关的北狄人仍然在虎视眈眈,而现下京城风云突变,夺位之战足矣让四境震动,梁蔚调动人数多于其他三方守军的南境驻军,足矣威慑所有人心怀不轨之人。
但一个更重要的问题摆在众人面前,南境距离丰原比起云川来说快不了多少,即使南境驻军在得到梁蔚的命令后即刻动身,也不一定就能及时赶到,更别说路上还要经过黔州,那位肃王殿下也不知是个什么态度,若是从中作梗,只怕丰原这边就凶多吉少了。
有人提出反对,梁蔚却看了眼桌旁的水钟,水滴一点点落下,李尘徽在争论声嘈杂的帐中,被梁蔚眼中的从容所感染,心也逐渐安定下来。
刻度指向申时一刻,梁蔚突然动了,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群臣立刻安静下来,只见他将手抵在耳侧,应该是在和某人通灵。
这个时候,公主殿下应该不会再聊别的什么,看来是事关此战的大事。
漫长有短暂的停息过去,梁蔚放下手,面上还是方才的淡然。
“孤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诸位,方才南境那边传来消息,南境驻军统领之前带领三万驻军在驻地外巡防,今次已到了距离丰原两日路程的关口,诸位可以放下一点心了。”
众臣的立刻松了一口气,看来长公主殿下高瞻远瞩,早就有了对策,然而这口气还没松到底,梁蔚就又发话了。
“不过,黔州肃王已然快要抵京,太后与崔家已经准备让他登基了,诸位大人要准备好讨伐贼子的檄文。”
梁蔚轻轻弯了弯唇角,他轻轻点了点桌面,敲醒了愣神的众人。
“时间紧急,我们没有再耽搁下去的功夫了,诸位都是忠义之臣,此次安然过去,皇兄定然让诸位名垂青史,”梁蔚的目光扫过众人,再李尘徽颊上短暂地停留了一瞬,“请大家众志成城,共度难关,拜托了。”
梁蔚微微弯腰施了一礼,众人见他如此谦逊又胸有成竹,顿时干劲十足,很快就开始完成自己该做的事。
南境驻军虽然出兵勤王,但却必须要有梁蔚的虎符为证作为调度,所以梁蔚必须即刻出发,赶往丰原南部。
李尘徽在他出发时去送梁蔚,他一言不发,却将自己刻了很久的一个护身符送给了他,虽然没有灵力,但李尘徽对梁蔚的事还是秉持着心诚则灵的观念,他将自己指尖的血加了进去,做符用的那块柳息木也能很好保存他的心意。
梁蔚避着众人,在李尘徽侧脸上留下一个轻轻的吻,然后纵马而去,一点点消失在草色绵延的天际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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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说长不长,说短也不断,很多年以后,李尘徽再回想起这三日,那复杂又深刻的心情,还能让他心神恍惚。
他记得他长久地站在营帐门口,远眺无边无际的草原,黄绿的草色淹没了他视线,但他依旧还是想要在里面找寻一个暗色的身影,一个能让他焦灼的心安定下来的寄托。
敌军的旗帜已然在远处现身,常今带着金吾卫与敌人厮杀,他们已经守了三个时辰,惊雷般的喊杀声,让所有人都心惊胆战,近战弓弩的优势不大,但猎宫所在之地地势颇高,易守难攻,李尘徽连夜号令禁军把弓弩按照他从灵枢院带来的灵弩改装,由军中有修为的暗卫将符文刻在上面,提高弓弩的准头和程。
守卫的禁军用这些弓弩击退了数次敌军,但数量始终有限,他们终究还是不敌。
尽管常今带领着金吾卫拦敌的势头很猛,但敌方人数众多,他们也有拦不住的时候,李尘徽已经在不远处瞧见了叛军的身影,镇守的禁军已经亮出了兵刃眼看着,便要成为最后一道防线。
韩谦率先抽出佩剑,所有文臣肃然站在他的身后,他们要做直臣,就必须挺过这一关,再者,他们已经知道了崔先瑜的阴谋,崔党无论如何都不会放过他们,他们已经无路可退。
叛军已近在眼前,他们的命运仿佛就要被别人裁决。
“援军!”
“援军到了!”
李尘徽豁然转头,他在远处马蹄溅起的烟尘中费力地搜寻他日思夜想的身影。
终于,他看到了自己想要看到的人,涟漪四起的心一点点平静了下来,却又在看到那暗红色身影临近时变得滚烫。
“我不想离开他了,”李尘徽想,“无论他是谁,身上还有何种秘密,我想永远陪在他身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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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景四年的秋狝没开始便宣布终结,梁珹的身子终是抵不过初秋的冷风。
京中有项彻平乱,猎宫又有梁蔚带人肃清叛军,一切仿佛都会慢慢变好,但梁珹是真的撑不住了。
数日后,他在行宫咽下最后一口气,将沉甸甸的皇位传给了自己的幼子,端阳长公主梁蔚以亲王之尊摄政,为其兄长选定谥号为和,世称和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