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被一声尖锐的惨叫取代。

  待在场众人反应过来时,那一直缩在母亲怀里的男孩,已经扑在男人身上捅了数刀。

  “还愣着干什么,赶紧把人拉开!”率先回过神来的关四爷沉着声音道。

  男孩被几个小弟从他的父亲身上扯开,仍要往那人方向扑,关四爷卸过他手里的刀,居高临下,幽深的视线审视着男孩。

  半晌,他幽幽道:“小子,你这是要弑父啊?”冷峻的眼里有意外和不解,却没有震惊恼怒。

  男孩一张小脸紧紧绷着,半晌,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他不配。”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关四爷却听懂了,他忽的笑起来:“哈哈哈,你说的没错,这种畜生,确实不配。”

  ——不配为人父,不配为人夫,甚至不配为人。

  “小子,你想跟我走吗?”

  “不想。”

  “可是你老子,已经把你和你娘抵给我了。”

  男孩沉默了,淡泊的唇抿的发白,良久,他说:“我跟你走,但你得答应我两个条件。”

  “好小子,你知道我是什么人吗,还敢和我提条件?”

  “我知道,你是能要我们命的人。”男孩绷着一张稚嫩的小脸。

  那幅分明没底又要硬撑的小模样,最后反把关四爷逗笑了:“哈哈哈,有意思,你倒说说看,你有什么条件?”

  “别伤害我娘。”

  “倒是个孝子,比你老子强,行,我答应你。第二个呢?”这冷峻的杀神一般的男人,竟真是有几分江湖道义的。

  “照你之前说的。”孟识秋转脸看向地上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晕过去的男人,“废了他。”

  要说他的第一个条件合情合理,那这第二个,却显然出乎众人意料。

  可在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毕竟那男人为了活命,是毫不犹豫就把他们推进火坑的,这样的父亲,有倒不如没有!

  “啧!”关四爷嗟叹一声,把玩着手里刚擦净血的匕首,半晌把那匕首朝男孩递去,“想废了他,你自己动手。”

  看着男孩慢慢接过匕首蹲下去,他也跟着蹲下,一只手搁在膝盖上轻耷着,另一只手虚空指过地上男人的四肢:“从这下去,将筋挑了,能叫他废了又不至于死了。”随意的语气,仿佛眼前待宰的不是一个活人,只是一头猪狗。

  颤抖的小手握住利刃,没有迟疑的扎了进去,鲜血迸射,染红了稚童的眼……

  从此,皇城根下少了一个酗酒施暴的赌徒,多了一个沿街茍爬的残废乞者。

  孟识秋那时候还不叫孟识秋,叫孟进宝,是他那酗酒好赌的懒汉爹取的,其中寓意不言而明。

  他跟了关四爷,但因为年纪小,还不适合跟着他打打杀杀,就被关四爷送到了他大哥关掌柜名下的药铺当个小伙计,关掌柜是个附庸风雅的人,见他头回就说这名极俗,金口一开,给取了叫孟识秋,说望他知书识礼,努力学习、做事,将来能有一番作为。

  药铺卖药,不为济世救人,却纯纯是赚钱的营生,关掌柜不精通医术,也没有一颗仁心,只凭能言善道和苦心经营出的一副伪善形象,将生意做的不小,铺子里的伙计们也都一副势利商人模样。

  年少的孟识秋在这里受到打压和欺辱,最初的反抗被拳脚撵入尘埃里,他学会了隐忍,学会了讨好,学会了察言观色和虚与委蛇……

  年华转瞬,当初懵懂倔强、眼含杀气的小狼崽,被生活磨去棱角,长成了一头世故圆滑、批了羊皮的成狼。

  他识百草,通药理,长袖善舞外加那一副修雅身形与俊朗容貌,在业界混的颇有名声,认识的人都说,孟识秋要成关掌柜的接班人,关掌柜也这么想,日日将他带在身边,就连手下的账目也渐渐移交给他管理,底下多少人看他眼红,下阴招绊子,关掌柜又只看着,全当作对他的考验。

  明枪暗箭无数,没有将他击倒,关掌柜开始将更多的东西交给他,而从某一天开始,他接触到了那些明面生意之下,不为人知的龃龉。

  药材掺假,囤货居奇,甚至还有鸦片走私……

  孟识秋在这里长大并不容易,他是吃尽了苦头的,心里对这里的人心怀怨恨,只是不知不觉,他也变得与那些人无二,圆滑世故,唯利是图,将良心抛诸脑后。

  乱世出英雄也出鼠辈,战火四起,生灵涂炭,药铺的生意愈发红,关家紧跟时事,做起了倒卖西药的生意,甚至还开了军需物资生产厂。

  国军各方采买军需物资,他们所在的悬济堂因为名气大生意大,被列入供应名单,接到这样的大单意味着财源滚滚来,然而关掌柜贪心不足,在供应物资上动起了歪心思。

  因为军需数额庞大,加上军方的采买价格低于市场价,悬济堂在生产的药品中以次充好,并用回收的二手棉料生产绷带,甚至没有经过专业的消毒处理就交了上去。

  结果这一仗,用了那些药品和绷带的伤兵病情加重,许多都死在了战场上,很多士兵本来是小伤,最后因为伤口感染而截了肢,落后的医疗没有查出士兵们感染的原因,但是消息传回来,药铺里参与这件事情的人都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

  国军负隅顽抗,拼死守住了防线,迎接战士们回城的民众看到那些残臂断腿,被抬回来的伤兵和烈士,原本的欢呼都变成了沉默。

  孟识秋站在人群里,看到有个伤兵的家属冲上去撕心裂肺的哭叫,人像是软成一团泥,瘫在地上,几个士兵合力都扶不起来。

  他多看了一眼,发觉那家属是自己认识的人——幼时住他隔壁的邻居王婶。

  王婶有个儿子,叫牛牛,和他同年生,一起长到七岁,后来他跟着关四爷走了,对方也常去看他……

  孟识秋后知后觉意识到什么,一瞬心头大震,他拨开人群,一步步走上去。

  人群中心,王婶涕泪横流的抱着担架上的人死不撒手,一旁的战士们拉不开她,红着眼睛看着,担架上,烈士身上的白布早在拉扯中滑落了,孟识秋看清了那个死去的战士的模样。

  他一条腿被炸的血肉模糊,一只胳膊也没了,缠在胳膊上的厚厚绷带糊满了干掉的血浆和泥污,完全覆盖了原本的颜色,想来他因为断腿,而用上肢爬过了很远的路,军装上全是血,看腹部的绷带和破损的衣料,那里应该也是中过子弹的……孟识秋的视线最后才移往对方的脸,剎那间,一股寒气从脚底闪电般窜到他的心头,窜上了天灵盖。

  ——身躯残破的躺在那里的人,正是他的发小,他的兄弟,他这一生除了母亲之外、唯一对他好的人。

  那个和他一起在街头巷尾玩耍,一起下河摸鱼抓虾,上树掏鸟蛋果腹的男孩,那个总把自己的吃食省下来送给自己的男孩,那个在他差点被父亲打死时,不顾安危奋力救自己的人……此刻他了无生息的躺在那里,血已干涸,身已凉透,苍白面容透出青紫,他的眼睛甚至是张着的,眼球外突着,模样十分骇人。

  那张记忆中笑起来颊边陷出深深酒窝的,可爱阳光的脸庞还如在昨日,让孟识秋如何将他与眼前人串联在一起?

  可是耳边撕心裂肺的痛哭,却在一遍遍的提醒着他这个事实。

  他颤着手抚上牛牛的脸,想替他合上那双不能瞑目的眸,掌心蹭过他额头那道浅浅的疤时,又想起那年他阻拦父亲暴打自己的情形。

  那道疤是他挡在自己身前时,被那畜生用棍子敲出来的,那人下手太重,牛牛当时就被敲晕了过去,倒在地上血流了满脸,男人怕惹出人命,这才停了手。

  “孟爷,孟爷,您还好吗?”随行的伙计见孟识秋脸色煞白,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担心的问他。

  他下意识要说没事,嘴巴张开,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心脏像被一只结霜里的铁手捏死了,又冷又痛,他不自觉抬手揪住胸口的衣裳,强撑着转过了身,没走几步,却终究独力难支。

  高挑的身子,像在一剎那被抽干了力气,就那样重重砸下去,像是要将冰冷的地面砸出一个深窟,直坠到地狱里去。

  孟识秋是被伙计背回去的,他整整昏迷了四个日夜,醒来时形如枯槁。

  颓废数日后,他仍如往常一般流连于关家的各种生意之间,除了那张往常春风俊逸的脸上再无笑意,孟爷好像仍是从前的孟爷。

  关掌柜见生意仍如往常红火,蒸蒸日上,也就放了心,却不知道他一手带出来的、最信任的接班人,正一步步谋划着,要将这家药铺送向毁灭。

  悬济堂里见不得人的事情太多了,虽然做的隐秘,但孟识秋手握重拳,掌握着最核心的东西,想要毁灭它,并不是难事。

  一年后,关家倒了,名下所有资产和生意都被政府收缴充公,关掌柜和一众涉事人员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