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憬与申寒萧已经远去,狄九徽还在盯着那两道模糊的黑点不放。

  “你看他们俩志同道合,相谈甚欢,申寒萧一口一个‘老师’喊着,谦恭敬重,半点在天界争锋相对的影子都没有,孟婆汤真是好东西。”狄九徽很是感慨。

  投胎转世不知几遭了,两人的长相仍有几分往日的影子,凑在一起没有阴阳怪气,也没有含沙射影,并肩站立谈笑自如,闫御点评道:“看着有点别扭。”

  “私底下会不会早就暗通款曲心照不宣了?”狄九徽情不自禁往最坏的方向揣测,“这几日我如何引诱他你看得清楚,纵然使劲浑身解数,姜憬坐怀不乱,不知道是真君子,还是美人不对他的喜好。”

  取向这一点关乎问题根源,方法用对路走错了实属竹篮打水一场空,闫御说:“红线牵了他和申公豹,男的理应更贴近他的喜好。”

  “那我换个男子模样再去勾引他。”狄九徽当场要从女变男变回来,身形逐渐拔高了半截,闫御手快于心,摁住他按了回去。

  狄九徽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闫御卡了一下,缓慢而不漏破绽地找补:“我又想了想,这与是男是女应该无关,红线牵的是二人灵魂,倘若只因一具容颜弹指老的皮囊就改变了本心,月老也无需用你大费周章地斩断他们的姻缘。”

  这倒不假,“情”字最是难勘破。

  “眼若澄明,心亦无尘。姜憬胸怀坦荡,旷达宽厚,忧国忧民的赤诚之心似琉璃瓶,又是德才兼备受百姓爱戴的太子太傅,日日警醒自己的一言一行,他看申寒萧的目光清清白白,怎么会容忍自己与学生兼当朝太子私混到一起,我反倒觉得更该注意一下申寒萧。”

  闫御把他能想到的词儿都用上,姜憬周身仿佛被镀上一层普渡众生的金光,鲜花着锦,浑身上下写满了“圣人”二字。

  狄九徽的思路果然被他带着跑,认真回想着方才的画面与对话,“你这样一提,申寒萧的反应确实很微妙,看似是学生对老师的关怀,言辞之间那几不可察的锋锐分明对准了新入府的我,松弛中又透着占有欲,值得琢磨。”

  闫御听着他的分析,没忍住嘀咕了一句:“你对别人倒是半点都不迟钝。”

  “你说什么?”狄九徽没听清。

  闫御假笑:“夸你反应快。”

  狄九徽没听出来他的挖苦,自顾自说:“姜憬油盐不进,我们不如就从申寒萧入手,至少要知道他如今对姜憬的感情到了什么份上。”

  他拉住闫御耳语了几句,非要让他一同为自己接下来的计划添砖添瓦。

  上朝时官员们纷纷向姜憬道喜的事传回了姜府,姜府里的下人不约而同地将狄九徽当做了未来的女主人,不敢有分毫怠慢,对其颇为仔细,他随口称赞了一句这花香独特,便会有人殷勤地往他房间里摆上几盆。

  花叶蓁蓁,亭亭玉立,都是千挑万选过的,狄九徽意不在此,漫不经心地拿着银剪子修剪了几下,门外忽然传来一声惊慌的叫喊,他放下物什提着衣摆就往外走。

  几个侍从紧张搀扶着已然昏迷过去的姜憬,干净整洁的衣衫此时不仅脏污凌乱,且遍布着狰狞的血迹。

  “公子!”狄九徽急忙扑了过去,心知肚明地问:“怎么会这样!出什么事了!”

  “我们一向走的是东街那条路,这两个月有一家酒楼正在修建,平时都好好的,可今日累积成山的材料不知怎的忽然倒塌,竟直直地砸在了公子乘坐的轿子上!”那人哭道。

  “快去请大夫!”狄九徽心急如焚地吩咐道。

  扶着姜憬进了屋躺下,一堆人又是忙里忙出,他浑身浴血,裸露在外的伤口血肉模糊,有些受过姜憬恩惠的见状眼泪都掉下来了。

  狄九徽伏在床边守着他,忧心忡忡地抹着泪眼,其实姜憬身上的伤口只是看上去吓人,他根本没有受伤。

  不过一道障眼法而已,在石块坠落的瞬间就已经被闫御救下,他们需要姜憬配合,便让人暂且昏睡着。

  没一会儿闫御扮演的大夫来了,装模作样地医治了片刻,情况渐渐稳定下来。

  姜憬遇到意外身受重伤的消息很快传到申寒萧耳朵里,彼时狄九徽正在为姜憬上药,一圈一圈包扎着伤口,他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便让姜憬苏醒了过来。

  望着悠悠转醒的眼眸,狄九徽入戏极快,抑制不住激动与欣喜扑到他怀中,眼泪便如圆润饱满的珍珠扑簌簌落下,“公子,你醒了!”

  姜憬刚醒便被抱个满怀,他身体软绵绵的,四肢无力,想避嫌都来不及,腰部被一双纤细的手臂紧紧搂住,听到满含牵挂的哭声,他温声说:“让九儿姑娘担心了。”

  “公子可有哪里不舒服?”狄九徽仰起沾满泪痕的脸眼眸湿润地望着他。

  姜憬谨细地感受了一下,对他笑笑:“想来大夫医术高明,我身上竟没有太多不适,痛感也是微乎其微。”

  医术高明的闫大夫就在他前方三四米的位置,眼神凉丝丝地看着抱在一起的两个人,狄九徽单方面缠着姜憬,八爪鱼似的扯都扯不下来。

  他看着糟心,转过头吐了口闷气,却见一道锦衣玉带的挺拔身影遥遥而来。

  “发乎情止乎礼,这还是老师教我的道理,学生一直恪守己身,怎么换做老师便难以自持了呢。”

  温润清冽的嗓音自室外传入,是山间泉却裹着冰,是云上月但淬着寒,闫御当即对来者生出一瞬息的同病相怜。

  让申寒萧撞见的目的已然达到,狄九徽索性松开了他退至一旁,姜憬颔首道:“殿下。”

  申寒萧步入室内,只见姜憬虚弱地靠在床头,面色苍白脆弱,他心头一紧,立刻迎上前去,“我带来了宫中御医,让他再为老师诊治。”

  狄九徽婉顺接话道:“殿下不必担心,为公子医治的大夫在京中遐迩闻名,他说过公子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好好修养,不日便能恢复。”

  申寒萧的目光从姜憬身上分了一点给他,定定端详了片刻,道:“这便是老师说过的九儿姑娘吧,果然是位不多见的美人。”

  本是夸赞,狄九徽却失落地垂了眼睫,“曾经街坊四邻都说妾身是祸水降世,生来便会祸乱朝纲,魅惑君王,父母也一直不喜妾身的模样,每次外出他们都骂妾身狐媚招摇,妾身心知殿下是好意,可这对妾身实在并非赞扬。”

  姜憬闻言微微皱起眉,极不赞成道:“我向来不喜此等说辞,祸若因美色而起,罪则在帝王之身。一朝天子,富有四海,江山社稷绵延万里,一个女子如何撼动得了?纵观古今,亡国多是君主昏庸无能,却怪红颜祸水,何其不公。”

  狄九徽红了眼眶,眼底含着晶莹水雾伏在姜憬膝前,柔声细语地说:“原本我很痛恨这张脸,可听到公子这一席话,心间便豁然开朗了,幸得公子怜惜,能入府中贴身伺候,公子看得舒心便是这张脸最大的用处了。”

  申寒萧倏然沉了眼眸,冷冷地瞥他一眼,狄九徽与他对视半秒,受惊般垂下头,姜憬疑惑地看过去,申寒萧唇边带笑,是一贯的温良和煦。

  旁人看不出,但狄九徽可是切实体会到申寒萧阴沉沉的审视,仅仅一个照面,他便能确定申寒萧对姜憬绝对有见不得人的私情。

  “我想与老师单独说些话,九儿姑娘可否在外面稍事等候?”申寒萧说。

  想要的结果已经得到,他识趣地退了出去。

  “老师当真要吓死我了。”申寒萧取代了狄九徽的位置坐在床边,一寸寸谛视着姜憬缠着纱布的多处伤口,一想起侍卫禀报时血迹斑斑的险象,差点令他捏碎了当时手中握着的玉扳指。

  “一得知老师陷入险境,我马不停蹄赶来,幸好化险为夷,若今日老师真出了什么事……”

  “我无碍,不要胡思乱想。”姜憬安抚道。

  “好端端修着的酒楼无故坍塌,又是在老师回府必经之路。”申寒萧语气一寒,“是三哥那边动的手脚?”

  姜憬思索了一下,“三皇子动手不会如此明目张胆,也许只是意外。”

  “这件事交给我去调查,老师不必担心。”申寒萧顺势端起桌上一碗褐色的汤药,持着汤勺慢慢搅弄,习以成性地舀了一勺药送到姜憬嘴边。

  这是一个很亲昵的举动,姜憬可以感受到近在咫尺的药汁温度与那股特有的中药味,不太自在地抿了抿唇,“我自己来就好。”

  他伸手去接药碗,申寒萧不紧不慢地躲开他,一秉虔诚地说:“老师手臂有伤,该卧床静养,这点小事就让做学生的代劳,以解学生不能亲自为老师分忧的愁虑之情。”

  姜憬犹豫了会儿算是默许,在申寒萧笑盈盈的注视下缓缓张开嘴,温热的汤药妥帖地送入口中,苦涩的药味顷刻间在味蕾漫开。

  姜憬告了假在府静养,申寒萧每日一下朝便往姜府而来,一把揽下了所有活计,守在他身旁事无巨细地照顾,大把大把的补品流水似的送了过来,姜憬让他不必这样,说了几次申寒萧愣是不听也不肯走,次数一多便随他去了。

  狄九徽也没罢休,日日都往姜憬跟前凑,天天都向他嘘寒问暖,除了申寒萧不在时能说上几句,申寒萧在时,他连靠近姜憬的房间一步都难。

  “我活这么大就没争风吃醋过,来到凡间才几日,都学会耍心眼争宠了。”

  狄九徽说这话时正在厨房切菜,这次没用法术,他亲自动手为姜憬洗手作羹汤,闫御在旁边看着,心里极不是滋味。

  他酸溜溜地说:“三千多年的情谊,你都没为我做过一顿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