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行之失魂落魄地来到湛露居,这是沐风奕生前的住所,它被顾行之刻意遗忘,无人问津,如今透着萧瑟的荒凉,草木枯槁,青藤满墙,推门而入,屋内尘土飞扬,弥漫着腐烂发霉的味道。
顾行之止步门前,胸腔内涌上一阵悲意,这间屋子,曾今载满了他和沐风奕诸多回忆。
抬眼看去,仿佛都能瞧见那位白衣宗师,有模有样的折着书卷,心怀慈悲地在训人,毫无威慑力,却又让人情不自禁地融化在他秋浓意爽的目色里,眷恋他的温柔。
顾行之翻遍了屋子,终于在床底下的一只紫檀木盒子里找到了他要寻的东西,一个陶土色的半尺小人,露出不算憨厚的笑容,鼻子是夸张的鹰钩鼻,左脸上划了一刀,作为疤痕。
小人是顾行之送给恩人的,当时眼盲的他悄悄地雕刻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送了这份寒酸的礼物,却是他唯一拥有的,费尽心思的诚意之作。
果然……沐风奕留着……只是还没来得及拿出来证明什么,就被失去理智的自己,怀揣着满腔怒火,烧得寸草不生,赤地千里。
这一刻,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无比崩坏的表情,深不见底的痛苦潮水般将他淹没,他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宛如一个溺水的人。
“我错了,我错了……”顾行之抱着泥人,泪如雨下,“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可惜,风吹影动,除了落叶萋萋,帘卷霜寒,再无人回应。
那日后,顾行之将自己关在了踏雪楼,踏雪楼藏书万千,集天下珍稀卷宗,还有世间难觅的禁书典籍,他夜以继日地翻阅,只为找到重生沐风奕的办法,他和他的风流烂账不想耽到下辈子,他欠他一句道歉,欠他一条命,欠他一辈子。
不过重生,想来都匪夷所思,这传闻中逆天改命的禁术,古往今来,仅是传说。
但当顾行之在书阁某个积灰的角落找到记载它的竹简时,那份狂惊怒喜,龙卷风般席卷周身,让他忍不住振栗,掌心出汗,鼻翼翕动,他双手捂脸,才惊讶地发现,泪水早已淌满,他喜极而泣。
沐风奕有救了……
哪怕修为散尽,倥偬一生,他也在所不惜。
然而,当不可一世的尊主大人心无旁骛地钻研下去,却是越看心越凉,眉头都锁成了川字。
重生之术,分三种境界,第一,拘灵起尸,最为浑浊,灵魂单纯附体,行尸走肉,第二,摄魂夺舍,占据他人躯体,再活一世,拥有前世完整记忆和人格,第三是无限转生,脱离六道轮回,灵魂不死不灭。
只是前两者是作用于他人,后者才受益于己,不过顾行之所求,自然是第二种。
夺舍……重生……相当于以命易命,不仅对献祭者的生辰八字要求苛刻,还需其自愿牺牲,天底下,哪里去寻两者皆满足的人。
顾行之苦恼的想着,将竹简郑重其事的卷起来,掖进了怀中,事不宜迟,既然要复活沐风奕,首先得招魂起灵,找到他的魂魄,用术法暂封锁灵囊中,然后再去找个卯年出生的纯阳体,至于让他主动献舍……对方不愿意也得愿意,不过为了确保万无一失,顾行之还是留有余地。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
白皑皑的招魂幡自山巅拾阶而下,六御之巅,上山共记四千九百八十八级台阶,每四阶摆放一盏长明灯,一入夜,跳窜的火星便将整座山峰点缀的流光飞舞,异彩纷呈,灯芯长燃不灭,每一盏代表万分的思念,翘首盼君归,此生不负卿。
顾行之的脸在长明灯下忽明忽暗,刚毅且成熟,坚韧且执拗,却在眨眼后浮现出孩童般的茫然踟蹰,拾掇起所有的自傲,折断了翅膀,凿碎了臼齿獠牙,虔诚地等着奇迹的发生。
然而,奇迹如绝迹,上天并没听到顾行之的祈祷,七天过去,沐风奕的灵魂并未出现,锁灵囊毫无反应。
“为什么没有反应!为什么不出现!”顾行之踢翻了脚边的油灯,撕烂了招魂幡,他盛怒之下是极大的不甘,懊丧和悔恨,他忽然像个失去家人的孩子,无助又绝望地蹲在地上,哭泣,“沐风奕,你回来啊,我求你回来看看我,看看我……”
残月当空,乌云密布,夜空苍阔寂寥,冷漠地注视着苍穹下的芸芸众生。
问灵,无果。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来人幽幽叹息,愀然出现在顾行之身后。
顾行之正气头上,独恨自己过去对沐风奕的所作所为,现在还来个不长眼的家伙顾自说着风凉话,自然是火上浇油,翻身侧转,俐落的一掌斜劈下去,掌刃带电,噼里啪啦火花四溅。
说时迟那时快,他召出神武,一把残缺的黑刃邪恶又凶险地直逼来人脖颈,势要将其绞断,气势汹汹,万夫难挡。
那人却面色平静,并不慌张,指尖汇聚灵力,游刃有余地接住了刀刃,不忘露出一个讨人厌的鄙笑。
倒不是顾行之不敌,而是他不眠不休,眼睁睁地等了沐风奕七天,铁打的身子都经不住这般折腾,更何况七天来满心欢心落了个空,大受打击,精神已接近溃散的地步。
人有信念时,精神力强大坚韧,一旦信仰崩塌,极容易崩溃爆发。
顾行之修的不是正统的仙道,魔修者心智本来就介于常人和疯子之间,这段日子以来,他之所以能够控制好好自己时而疯癫,时而乖张的情绪,全靠沐风奕的一丝善念苦苦支撑着,如今……沐风奕的灵魂不愿意回来,他的邪心妄念一下子死灰复燃,目光赤红,狠辣绝然地瞪着男子。
男子心惊,知道这次玩脱了,他出现的不合时宜,更不愿意毁了师弟沐风奕的用心良苦,便学着他两指合并,速度地轻戳在顾行之的眉间,一道清心咒,一道安神咒,让红着眼,即将暴走的顾行之瞬间平息。
男子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如释重负,他抱着昏迷在怀中的顾行之,甚是厌恶地撒手,由着人滚落在地上。
“阿奕,对不起,师哥还是来晚了。”
“但师哥……回来了……”男子眼中乍然迸射出精光,眸色沉沉,异常坚定。
顾行之醒来时,已是晌午,他睡眼惺忪,头脑尚未清醒,下一刻便瞳孔震颤,一张不算熟稔的脸骤然出现在他眼前,且有放大的趋势。
“喂。”顾行之黑着脸拿手抵住男人的肩膀,不悦道:“做人不能得寸进尺。”
男子挑眉,离远些顾行之,自个儿挑了个软塌坐下,当真没客气,“说吧,阿奕的灵魂收集不回来,你打算怎么做?”
阿奕,阿奕,沐风奕和你很熟吗?臭不要脸……
顾行之脸色更黑,咬着后槽牙瞪着男子,忍了再忍,终是忍无可忍道:“话说你谁啊?六御门的弟子皆克己复礼,一个个正儿八经,哪有你这样的,口口声声喊着阿奕师弟,你是他哪门子的师兄,我怎么从未听他说过。”
“嘿,小兔崽子。”男子来了兴致,好气又好笑地道:“阿奕是我一手带大的,咱两睡一张床的时间加起来比你两都长。”
“你!”顾行之恨不得当场炖碎他喂蛇。
男子却笑得打滚,嬉笑怒骂间无不欢快洒脱,不开口时倒是清风道骨,仙人之姿,张嘴一来,真能把人气死。
“不逗你了,我叫陆思颜。”
修真界千年一遇的天才,行事特立独行,法术诡异多变,独爱钻研开发新术法,为仙道盟万中无一的翘楚,是众多修士望成莫及的存在,如此能人,照理说是众星捧月,前程似锦,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二十年前一夕之间成了人人喊打喊杀的祸害,被王人凤逐出师门,自此淡泊世间,后又自我封印,将近九年与世隔绝。
现在出现,无外乎是为了沐风奕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