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寂的大殿,几盏烛台灯火摇曳,昏黄,虚幻,将独饮的人照得更加落寞孤独,宽厚有力的背脊微微隆起,时而静止,时而战栗。
“你说你都死了,还管我做什么?”顾行之哭着笑出了声,一壶酒海灌下肚,重重打了个酒嗝,“魔修怎么了?怎么就入不了你的眼了?你还不是败给了我……”
顾行之摇摇晃晃地起身,推开门往外走,窗外月色正浓,石阶透寒,“别以为我不知道,一丝善念救赎不了我,我也不会感激你!”
魔修容易走火入魔,废毕生之力灌注而成的善念可助修行,拨乱反正。
“砰!”顾行之愤怒地摔碎了酒壶,陶瓷片四落,酒水飞溅。
“沐风奕,你个卑鄙小人!自大,狂妄,狗眼看人低!”顾行之踉跄几步,指着月亮嗥叫,“这辈子我们两清了,我凭什么要你的东西!我不稀罕!我不需要!你拿走!拿走!”
发酒疯的尊主,连随扈都退避三舍,生怕惹火上身。
顾行之不依不饶,魔怔一般,对着空气撕咬较劲,一会儿哭,一会儿笑,一会儿呢喃,一会儿嚎啕,最后跌跌撞撞,直奔地牢。
地牢空空,那个被废去灵力,伤痕累累,却依旧倔强倨傲,清如谪仙的人没了。
顾行之走进之前关押沐风奕的那间牢房,盘腿坐下,腿上一疼,在乱草堆里挖出了一把短剑。
是朝歌。
可惜契主身亡,神武自封,“朝歌”二字不复存在,顾行之试图将刀拔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都撼动不了它分毫。
“过去,你也认我做半个主人的。”顾行之凄切地道,借着酒意,掩面而泣,“他不要我了,你也要学他和我恩断义绝吗?”
神武未做回应。
压在神武下的绢帕,被稻草泥灰脏乱的缠缚着,死气沉沉地躺着。
顾行之许久才注意到,捡起细看,绢布上红字模糊,依稀只可见“愿……善待……苍生……”
愿……善待苍生!
愿你善待苍生!
“轰隆!”惊雷炸响,外头大雨滂沱,劈裂了雨幕。
顾行之醉意上头,栽倒在地上,嗅取着草堆上稀薄的,熟悉的,独属于沐风奕的味道,那份宛若乌木沉香,能让顾行之安定凝神的味道,百闻不厌。
暴雨,下了一整夜,似乎在为某人的离逝而哭泣,景应了情,情却不知情。
顾行之半梦半醒地睡了个囫囵觉,他不胜酒力,又好烈酒,正如他当年豪情壮语:“我要喝最烈的酒,睡最野的男人。”
两者,都做到了。
沐风奕就像广袤草原上,骁腾的骏马,脾气温善,但性烈,顾行之为了得到这朵高岭之花,可是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想来都倍感辛酸。
然,如果当初没有偶遇沐风奕,他会不会更自在快活些?
答案是绝对的否定
只是……
顾行之叹气,宿醉后的脑袋灌了铅般晕沉,手脚有些麻木,地牢湿气重,地又硬,哪怕垫着稻草都睡得他腰板酸痛,真不知道一直“娇生惯养”的沐风奕是如何撑了几个月的。
“唉。”顾行之喟叹,一想到沐风奕,他就浑身难受,心脏处酸麻刺痛,好似针扎火烤,只得悻悻然地走出地牢,一边怪着自己昨日贪杯,一边想着转移注意力,免得庸人自扰。
当顾尊主负手走出地牢的瞬间,面容恢复冷峻,雄赳赳似一只斗胜的公鸡,昨夜里的丧家之犬宛如一场真假难辨的幻境,随着日出而消散,随扈们是断断不敢说半字,甚至暗暗决定,往后也不再提沐风奕三字,以免触了尊主的逆鳞,引火烧身。
那日之后,顾行之专心干起事业,出乎世人意料的是,那个罄竹难书的魔头,竟也有励精图治的一面,除了喜怒无常,好歹没滥杀无辜。
顾行之努力让自己忙得晕头转向,安静下来后,总会无意识地摸下短剑,上古神木雕刻而成的剑柄坚硬如铁,温热如煦,触感极佳,可惜如此极品的神武,却不再认主。
尊主大人自然想过许多法子,软硬兼施,结果徒然。
“真是和前主子一个德行,脾性硬。”顾行之腹诽,指腹细细摩挲着剑鞘,越看越着迷。
朝歌是沐风奕的佩剑,但不是唯一的神武,以沐风奕的修为,拥有两把神武不在话下,那么第二把身在何方?顾行之只听过,从未见过。
“尊主。”影卫不合时宜的出现,唤回了顾行之沉浸式的回忆。
顾行之蹙眉,真想破口大骂,可他如今一想动气,体内便有一股神秘的力量截断并化解他的怒气值,让他瞬间像只蔫口的王八,温良恭俭,儒雅谦谦。
该死的沐风奕!真是阴魂不散!这简直是在扼制顾行之的天性,泯灭他的野性!
“唉。”顾行之无语无奈加无计可施,扶着额头,郁闷道:“说。”
影卫作为顾行之的心腹,前段日子一直在替他追查恩人的踪迹,许久未见,今日会面,倒叫影卫舌桥不下,他家尊主吃错药了?怎么看着像变了个人,终日阴沉的眼底倒添了几分柔情,好比有道光从深不见底的幽冥深处徐徐延展,充满了热情和希望。
顾行之抬眉,“你看着本座做什么?你笑什么?”
影卫欣慰道:“属下高兴,尊主回到了过去的模样。”
过去的顾行之,鲜衣怒马,对酒当歌,张狂桀骜,最是春风得意时,白虹贯日生意气,偶尔胡作非为,嘴角噙笑,天生讨喜的明媚脸,风流自在眉目间。
而八年后再见,顾行之杀红了眼,阴霾漫天,影卫从未见他会心笑过,他折磨着沐风奕,同时毁了自己,犹如行尸走肉,疯狂,恣意,破碎,煎熬。
顾行之沉默,所谓往事如风,消散如烟,他巴不得不记得,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不但记得,还刻骨铭心的深刻。
“说正事。”顾行之摇摇头,努力摆脱记忆里某个污点,随口道:“人找到了?”
孰料影卫给出了肯定的答复,“是。”
“什么?”顾行之欣喜若狂,这算是一年来最好的消息,天大的喜讯,忙不迭的起身,问:“他在哪儿?快带本座去见他。”
找到了,他的恩人终于找到了。
顾行之恩怨分明,有仇必报,有恩必还,他最晦涩阴暗的八年里,那位恩人断断续续陪了他七年,几千个岁月里,从开始的怀疑,揣测,到后来的信任,依赖,他的恩人就像个只知普渡的傻子,孜孜不倦地想要感化他。
奈何遭遇过背叛,出卖,被全天下摒弃的顾行之,内心的复仇之火不灭,熊熊燃烧,大有星火燎原之势,他一边承着对方的好,一边虚与委蛇着,他要沐风奕和仙道盟付出代价,他也暗自决定给恩人万世荣华。
管他稀不稀罕,反正顾行之不想欠他的,他的真心八年前喂狗了,而今更是腐臭糜烂,实在拿不出,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侍人,连自己看着都恶心作呕。
顾行之叹一声,换了身素雅的衣袍,衣袍上纹着暗底色的般若花,衬在浅紫的布料上,不失野性的美感和高贵的端庄,他对着镜子照了又照,端详几番,总觉得哪里不对劲,浅色系的服饰貌似是沐风奕的最爱,当年翻遍他的衣柜,都寻不出一件艳丽惹眼的穿搭来。
清素的就和他那个人一样,索然无趣。
想来都懊恼,顾行之郁闷地扯下衣服重新换上符合他气质的黑色长袍,扶正了墨玉色的发冠,黑发及腰,端的是云缎似锦,威风凛凛,他纳闷为何自己柜中会添置了这几套素色衣服,想着回来后通通扔了,他是制霸一方的堂堂尊主,又不是清心寡欲的得道宗师,魔道就该穿红着绿,嚣张得很。
顾行之重新振作了精神,兴冲冲地赶到崖底,他在崖底隐匿了多年,在恩人的帮助下,秽气浊生的落阴山崖底而今鸟语花香,芬芳馥郁。
他曾今住的竹林小筑,雅静地安置其间,苔痕上阶,满院萧瑟,篱笆上的喇叭花弯弯曲曲地爬满在地,吐露着花信,五彩斑斓的花瓣,鹅黄色的花蕊,每一朵都极尽媚态地绽放。
顾行之摘了一朵,捻揉在指尖,根茎的青汁润了一手指,他全不在意,反而有些浸溺,故地重游,更多的只是愁肠百结的缅怀,过去不可能逃避,他的惨败也被胜利取代,他人生中不可抹去的污点,也随着沐风奕的离世而终结。
失败者是他,胜利者亦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