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都市情感>红拂夜奔>第22章 决裂

  ◎你们谁也别管我。◎

  “这样不太好吧,红拂......”

  我将人往里带了带,未料对方并不领情,憋足了劲儿朝我相反的方向拽。

  “一句话,干不干?!”红拂略有些恼了,在此之前,我们已拉锯了十多分钟。

  此时距离修道院放火已过去数周,旧金山的郊外伴随复又重建的起居楼,钻出铺天盖地的金线草与野草篙。余烬散尽的末期,绿意星星点点替换陈雪。孩子们脱下厚袄,置换上年关前背下的新衣,摇摇欲坠的橡树庄又重新扶上了正轨。

  “昨晚明明答应好的,陪我一起去,”红拂用看阿兰那样,恨铁不成钢的眼神看着我,面色通红,“再说了,咱们只是偷偷跟着,万一怕他又走了巴黎时的老路,那咱们来千辛万苦偷渡来美国又算得了什么?!”

  “我知道,你是为他好......”在红拂面前,我永远都像个抬不起头的孩子,说话永远都吞吞吐吐,“只是.......只是.......”

  其实我有件尚无人知的事还没找到机会说,那就是,阿兰在失火夜同我说的那些话,红拂并不知晓。

  “行了,别只是了!”红拂甩开我的手,一溜烟跑到对面的草垛下,踮起脚看了眼不远处的阿兰。他穿着只有接待贵宾时才舍得拿出来的印第安星月纹礼服,脸上、头发上都洒满了粼粼闪闪的金粉。

  哈吉如一只趾高气昂的雄孔雀般,托着他的手,将他引渡到威尔逊爵士的老爷车前。

  不一会儿,车上下来个跛脚的胖男人,一脸荣幸地从哈吉手上接过阿兰的手,颇具绅士礼仪地替他打开了车门。

  “我就说吧,他在骗我们!”红拂靠回到草垛上,似抽了魂儿般,跌坐在地上,“什么送牛奶送报纸,压根就不是!他现在这样,和巴黎做暗娼有什么不同?”

  “红拂.......”我想劝点什么,却又实在不知该怎么说,只好呆呆地守在他身边,尽量不使他被哈吉一等人发现。

  “白费了,全都白费了,早知就不该带他来旧金山,让他死在巴黎算了!”红拂越说越激动,狠狠抓着自己才长出的头发,神色狰狞。

  “或许人家并不希望我们管他。”终于,我还是吐出了那句话,那句纵火当夜从阿兰口中说出的真相,一个我和红拂都不太愿意承认的真相。

  “或许人家本就不想让我们插手,我们在这里自作多情什么?”

  安德烈斯克里斯说完便后悔了,自作多情,我的汉文进步神速,竟不知如今已经能够用来伤人。

  红拂一脸惊恐:“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看着他的眼睛,尽管心底胆怯,但还是要说。

  “你怎么可以这么认为呢?”

  “不是我这么认为,是阿兰自己的态度。”我扶住他的肩膀,试图将他从满脑袋热血的混沌中摇醒,“他自己告诉我,希望我们不要插手他跟山本的事,只要我们管好自己,他就会替我们拿到电箱的钥匙,够明白了吗?”

  “他真的这么说的?”直到现在,红拂仍不肯相信,“你发誓,克里斯,你发誓,你说过的,德意志的子民忌说谎言。”

  “我发誓。”我信誓旦旦地起誓,看向不远处的阿兰。他如旧光鲜亮丽,美得令人心惊,无论何时何地,他都是人群里最难忽视的存在。

  威尔逊从后座抽出一个巨大的比肩高的礼盒,外用茉莉绿的金箔纸包裹着,还用奶白色的丝绸打了个漂亮的蝴蝶结。显然,那是他送给阿兰的礼物,一份已经记不清是第几百份、甚至第几千份的礼物。

  殊不知,阿兰所收到的每一分馈赠,都早已在暗中,标注了价码。

  果不其然,阿兰露出一副十分惊喜的表情,热情拥抱住了威尔逊爵士。他那样入戏,仿佛对威尔逊是发自内心地喜爱,这归功于他本就出色的“业务能力”,他总能倚仗皮囊,掌控一切。

  我偷瞄了眼身旁的红拂,他亲眼所见了这一切,自己亲身体见,总好过我不计其数的苦口婆心。

  “回去吧。”红拂这样说,脸上写满了心灰意落,“大抵是我没遇到过像山本一样的人,所以体会不到他那种感受。”

  我踮起脚,又不大放心地看了阿兰那头一眼。眼见他抱着那巨大的丰盛礼盒,在一片赞许与肯定声中,坐上了缓缓远去的汽车。

  天空依稀下起小雨。

  我与红拂双双小跑到外墙前的马尾松旁,经平安夜后,这棵马尾松已成为我们彼此的秘密基地。

  红拂不顾雨丝细拂,攀上树干。他双手箍着实干,任身体凭空悬滞,犹如上吊的姿态。

  一阵冷风吹来,他如浮萍枯叶般,随风摇摆,那身红裙化作摇曳焰火,凭风招摇。

  我在树下静静看着,不问其他,我知,这或许是他独有的、表现伤心的方式。

  .......

  “中午好大的雨呀,我刚回来时,里头衣服全给打透了。”

  当夜入睡前,一天不见人影的大豆丁才现身在门外。

  小豆丁被黑鬼带着,肚子鼓得老胀,手里还拽着好几块啃到一半的松子糕。

  “别给他喂了,他就是个无底洞,吃再多也吃不饱的。”

  大豆丁换了身干燥衣裳,从黑鬼手里接过小豆丁,看了我一眼。

  我与红拂一左一右倚在窗前,大豆丁做了个张嘴的动作,像是要问什么,我飘飘然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别再多言。

  阿兰拖着一身酒气晃进了屋子。

  他没朝任何人打招呼,而是径直走到自己床前,像挣脱枷锁一样,一把扯开脖子上的领带。黑鬼飞蹿上前,多此一举地嗅了嗅,捂鼻后退:“呀,好冲的酒味!”

  红拂面色一寒,走回到桌前,横手一扫,将自己的杯杯罐罐尽数扫倒在地。

  一片刺耳的“乒乒乓乓”声里,无人胆敢吱声,红拂意犹不足,抬脚将一个不锈钢杯踢到床把手上,“哐当”一声巨响,连我都不由得捂住了耳朵。

  “干什么......?”阿兰支支吾吾地兜里摸出一根烟,放在嘴边,上下摸索着找火。

  “你今天去干什么了?”红拂皱着眉问。据我观察,他只有在真正厌恶一个人时,才会皱眉。

  阿兰迷迷糊糊地说:“送牛奶去了。”

  “送牛奶去了?”红拂气出了笑,双手抱胸道:“送牛奶送出一身的酒味儿,当真以为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傻子吧?”

  “红拂.......”大豆丁应是嗅到红拂身上火.药味,忙做起和事佬。

  “你别管,我今天不是想找他吵架。”红拂走近上前,将他从床上硬生生给拖了起来,还拔掉了他口里的烟,“你说,你是不是又挂牌子了?”

  “什么是挂牌子?”小豆丁小声地问旁边的黑鬼。

  “挂牌子......挂牌子就是花柳巷子里的行话.......”黑鬼显然比小豆丁更先一步领会到红拂的意思,碍于情面,他不敢说得太过直白,“就是......就是形容那儿的人,停工了许久,又重新上工了。”

  “是阿兰哥哥又重新送牛奶了吗?”不知者无罪,稚子多无邪,连发问都带着一股不忍苛责的奶气。

  “是啊,又重新送牛奶去了,以前在巴黎,他可不就是天天给人送牛奶吗?”红拂越说越气愤,伸手抓住他衣领,咬牙又切齿:“所以你以前答应过我的事呢?你答应我的,以后再也不做这种事,咱们从头开始,干干净净做人,这些难不成都是在骗我?!”

  “其实我觉得.......”我上前劝阻。

  “不关你的事!”红拂如雄狮怒吼般将所有人震退三步,硕大的眼里满含泪水,“你告诉克里斯让我不要多管闲事,你以为我想管吗?你以为我真的想管吗?!我只是恨,恨你为什么不信守承诺,明明答应得好好地,就因为那个日本佬三言两语,你就又做起巴黎那档子肮脏勾当了.......?!你说话啊?!!!”

  “我......红.......红拂........”阿兰一脸委屈地看着眼前面容扭曲的红拂,眼底雾蒙蒙一片,“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你别恨我.......”

  “你们都出去吧!”红拂扭头看了大家伙一一眼,“我跟他这样子,实在称不上体面。你们都先出去,容我单独跟他谈谈。”

  “克里斯,”大豆丁冲我摇了摇头,用眼神告诉我,此地的确不宜多留。我思索了几秒,确认红拂已将紧揪阿兰的那只手松开以后,跟上其余人离开了房间。

  屋子传来一阵激烈的推搡声,伴随着红拂铿锵入耳的叱骂,我与其余人皆不知所味。

  “阿兰......是为了筹钱又做起从前的营生了吗?”显然在大豆丁那里,有关阿兰的故事版本仍落后于我与红拂。

  我点头默许,将耳朵贴到门板上,试图窃听到一丝丝线索。

  屋内的争吵声还在,只是多出几声哽呜与抽泣。有红拂的,也有阿兰的,似乎阿兰哭得要更厉害一些。

  “夭寿咯夭寿咯,老天又要下雨咯。”黑鬼百般发愁地望了眼乌压压的天,不知在说屋子里的“雨”,还是在说外头的雨。

  “我一直很纳闷,红拂干嘛一定要这么执着于管着阿兰?”大豆丁像是在替我问。

  “不止是巴黎的情分吧。”在这方面,黑鬼是在场所有人知道的最多的人,“当初我认识他两时,他们就已经是形同手足的好朋友,比亲兄弟还亲。”

  “只是你们不知道,阿兰从前做牛郎,染过些花柳病,腿上长了好多怪东西。红拂替他四处寻医问药,不得而治。两人一路流亡加问诊,从巴黎偷渡到旧金山,最后终于找到个做中医的老华人,专治风月之症。说起来,那老医生真舍得下狠手,据说是拿烧红的铁烙子烫了阿兰的大腿根,来回烫个三五回,把那些梅疮全都烫脱皮,再剜去烂肉,这才永绝了后患。”

  “烧红的铁烙子......?”我与大豆丁双双打了个激灵,不知为何,大腿根忽地一寒,吓得都快弯下了腿。

  “所以我猜,红拂这么生气,兴许就是怕他又搞出些不三不四的病,毕竟已经烫过一回了,再烫,那副身子,就真的只剩一张脸能看了。”

  黑鬼叹出一口长长的气,失魂落魄地靠坐在墙边,神色迷惘。

  “嗙”地一声,门被暴力踹开。红拂涨红了脸,顶着一脸泪水交融的面庞,依依走了出来。

  他徐徐穿过所有人,笔直朝雨中去。像是心灰到了极点,整个人如同一具行走的艳尸。

  “阿兰!!!”

  耳旁传来大豆丁惊恐的尖叫声。

  我忙抬眼看去,只见屋内昏黑一片,阿兰坦肩半露,一半的袍子外翻到肚脐眼下,露出半截洁净白皙的上身。

  只是......那本该如瓷器般完满的肌肤,却印满了原始人般疯狂错落的咬痕与吻印,那些伤痕如蛇莓子汁印出的花朵,激荡着一股淫靡与绚烂的腐败之气。

  想也不想,那定是那些贵族们的杰作,若说阿兰的美是惊心动魄,那么亲眼看见这美之陨落,比他的美,更令人惊颤百倍。

  “我今晚就会搬走,你们谁也别管我。”

  阿兰拉上衣服,擦了擦涕泪,别身跑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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