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情小说网>耽美小说>萨列里与莫扎特>第59章

  按照约定的时间,赶到广播电视台总部。

  令人怀念的地方。

  上一次来是什么时候?是去年春节,还是今年元宵节晚会?而第一次来又是什么时候?

  有人说它像马桶,像裤衩,但夏千枝一直觉得这栋建筑设计得挺好。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耗子就是好猫;不管像什么,让人一眼记得就是好建筑。

  走在敞亮的走廊里,夏千枝悄悄观察着匆匆走过的工作人员。他们身穿统一的红色服饰与牛仔裤,处处洋溢着热烈的蓬勃。

  这次的氛围,确实与以往不同。

  三百多平米的录音棚堪比一个小型篮球场,四周叠着一摞摞黑椅子,各色高档的麦克风、音箱和谱架像不要钱批发来的。

  尽管这里是总台内较小的录音棚,仍能容纳一个合唱团的人。

  主控制室外,主管本次晚会音乐制作的陆影老师正与音乐制作科的刘科长和交谈。

  “呦,千枝来了!”看到走近的夏千枝,陆影率先打了个招呼。与四年前一样,他仍带着圆圆的黑框眼镜,身材也圆滚滚像个汤圆。

  “刘科长好,陆老师好。”夏千枝鞠了一躬。

  头抬起后,她看到了在两位男士身旁的女士。

  那就是当今国家队的传奇,新生代民族歌唱家闫春桃。

  白衬衫灰雪纺裤,头发一丝不苟地盘起,短方脸的线条很硬,比旁边的科长更像科长。

  初次见面,闫春桃主动伸出右手。

  “你好,我是闫春桃。”

  那是专业歌手特有的、中气十足的说话声。她的嗓子很亮,亮到青藏高原挤上珠穆朗玛峰。

  不愧是“人间夜莺”,说话的音色都万里挑一。

  “您好,我是夏千枝。之前经常在各个晚会上看到您的演出,久仰大名。”夏千枝回握住她的手,同时微微低头。明明那人和俞秋棠是同学,但气场完全不同。

  闫春桃扬起头,眉毛一挑:“我也听说过你,挺红的。”

  她的站姿和气质都很老干部,端庄挺拔,和俞秋棠如出一辙。但不同的是,俞秋棠的端庄很明快,而这人的端庄很沉闷。

  也可以说很无趣。

  不记得在毕业照上看到过她,可能是因为变化太大,毕竟十年过去了。也可能和俞秋棠同级但不同班。

  夏千枝看向她的脸,一双鹰一般锐利的眼睛映入视线。

  “真荣幸。”

  两位男士能明显感觉到气氛有些尴尬,大概是两人初次见面,不知道该谈什么。

  陆影连忙笑着摆手:“那我们就开始下一段录制吧。”

  “我录完了,该你了。”闫春桃淡淡道。

  夏千枝点点头:“您真迅速。那我也快一点。”她立刻向拾音室的方向走去。

  “我来得早。”背后的声音懒懒的。

  在夏千枝踏入拾音室前,万芳悄悄凑到她耳边。

  “夏老师,加油。”

  “放心吧,录过多少次了。”

  “怕你紧张。”

  “怎么会。”

  是啊,夏老师身经百战,怎么会紧张呢,万芳转身向控制室退去。但闫老师在场,莫名就有一种强大的压制力,让人气喘不出,便还是忍不住提醒一句。

  闫春桃没有离开。

  她仍留在主控制室内,静静站在调音台侧,目光穿透隔挡玻璃看向在麦克风前站定的夏千枝。

  玻璃窗另一侧,夏千枝带上耳机,在工作人员帮助下调好设备位置。明明这是第无数次录歌了,可不知怎的,压抑的氛围让她心跳很快很快。

  “声音可以吗?”

  陆影调了几个旋钮,说:“你再说句话。”

  “一二三四五。现在可以吗?”

  “可以了。”

  刘科长对音质甚是满意,说:“小夏,先从头到尾录一遍。”

  “好。”

  《灯火里的中国》前奏响起。这次晚会的版本中加入了竖琴和多种弦乐,整首歌显得更加恢弘,如美丽的山川画卷,又如一泻千里的瀑布。

  “都市的街巷已灯影婆娑

  社区暖暖流淌的欢乐

  ……”

  华语乐坛天后的嗓音在制作人的耳机里和控制室的音箱中同时响起。轻而不单薄,亮而不尖锐,仙而不脱离人世。

  真是太好听了,万芳越听越感动,虽然夏老师自成一体的唱法将这首歌唱得变了模样,但也架不住是真好听。

  夏老师仙嗓中宁静又温柔的村庄,谁能说不是灯火里中国的模样呢。

  听着听着,闫春桃皱起眉头。她好像是热了,不耐烦地低头,将衬衫扣子悄悄解开一颗。

  一遍录完,伴奏最后一个音渐弱出录音棚。

  刘科长面带慈祥的微笑:“小夏第一遍嗓子没完全打开,声音偏紧,我们这次一段一段录。”

  夏千枝点点头,再清了清嗓子,练了两组音阶。

  看到天后不自在的表情,陆影笑道:“千枝你第一遍已经挺好的了,但咱这不是大晚会嘛,就尽可能完美哈。”

  完美。

  夏千枝目光闪烁,一股酸意控制不住涌上心头。那可能还是该让俞秋棠来吧。

  然而没有神游的机会,伴奏带再次响起,精神再度被迫集中。

  闫春桃嘴角勾起,像是关爱晚辈的笑容,又像是嘲讽的冷笑,暧昧不清。

  万芳转头看向她,眉头拧成疙瘩,心里泛起抵触之情。是错觉吗?感觉闫老师好像不喜欢自家主子的样子。为什么,不是第一次见面吗,明明话都没说几句呀!

  夏千枝唱功很好,但在总台晚会的魔鬼要求下,仍然因细节问题反复重录各个小片段。

  “最后那个音不要吞,把它送出来。”录制过程中,闫春桃经常在两位制作人之外指指点点。“‘时代的巍峨’缺少歌颂的意味,最后两个不能像这样,要像朗诵一样。”

  “哎?春桃你还没走啊?”刘科长这才注意到,闫春桃一直留在控制室内迟迟没有离去,诧异地推了下细边眼镜。

  “想看看我的搭档。”闫春桃面无表情。

  于是乎,陆影和刘科长全程都没好意思发话,只能默默听闫春桃和夏千枝隔空对话。毕竟他们自己不是声乐专业的,就全凭闫大师指导吧,闫大师开心最重要。

  在听到唱的另一句时,闫春桃甚至还叹了口气:“气息和腔体都有问题,不过一时半会儿改不了,就先这样,把情感多抓一抓吧。”

  虽然谁都不爱听这种话,但夏千枝知道她指点的是对的。一针见血,不愧是国内顶尖的大歌唱家。

  终于结束。

  拜闫春桃的吹毛求疵所赐,4分钟的歌生生录了近一个小时,把夏千枝唱得额角全是汗,嗓音状态都下滑不少。

  明明夏老师也是日常一两遍过的实力派歌手,怎么今天被闫老师批评得一无是处,最后生生搞成这样,万芳心里憋着气但什么都不敢说。

  就在夏千枝终于准备摘下耳麦时,准备活动活动僵硬的四肢时——

  “我和小夏一起录一遍吧,独唱部分。”闫春桃猝不及防地加上一句。

  “啊?”刘科长和陆影不约而同地看向她。

  “想再补录一遍独唱部分,分开录总归感情递进不到位。”闫春桃的腔调极为官方。

  刘科长用手帕点点额头上的汗,连连点头:“你考虑得很是,录吧。”

  “千枝你辛苦一下,再留一会儿。”陆影冲玻璃后的夏千枝抱歉笑笑。

  虽然闫春桃比他们俩年纪都小,但生生成了活祖宗。他们谁也不敢怠慢,伺候得堪比特级领导。

  奇怪,真奇怪。

  万芳翻翻手机上的资料,突然理解了一切。

  难怪闫老师骄横脾气大,原来嫁了个有钱又有权的老公啊。她自己本身就是第一梯队顶端的独唱演员,又有那样的老公,想鼻子不翘上天都难。

  闫春桃迈着豪迈的大步走进拾音室。

  几个工作人员慌忙跟上来,递上耳麦,调整另一支话筒的位置。

  太监宫女伺候贵妃。

  “请多指教。”夏千枝微微鞠躬。

  闫春桃不可置信地挑眉:“你怎么从唱腔到行为方式都跟东洋人似的?”

  “我在日本学的声乐。”夏千枝平静回应。

  “我说呢。留学啊,挺好。”说这话的时候,闫春桃在盯着控制室的玻璃看。

  伴奏再次响起。

  如果要一起录独唱部分的话,所有主歌加上倒数第二段副歌都要录。一想到要和这位闫大师同场录,夏千枝就觉得心肌梗塞浑身石化。

  闫春桃整个人散发出来的压迫感非同寻常,而且是令人极其不悦的压迫感。

  伴奏再次响起。

  一人一句,乌云密布下宁静祥和。

  刚录了一个小时的夏千枝很累,但还是坚持着用调整位置的方式,让嗓子状态尽可能恢复如初。

  然而闫春桃却不按套路出牌,在最后一段本该独唱的地方,突然加了进来。

  “灯火里的中国青春婀娜

  灯火里的中国胸怀辽阔

  ——”

  不合唱听不出来,一合唱简直震撼到家。

  胸腔和头腔的共鸣穿透力能撕碎一切,混音的程度恰到好处。而且那发声方式蛮不讲理毫不留情,根本就不像为合唱准备的。

  闫春桃的嗓子亮到地球贴太阳停止自转,亮到世界可以三天不开灯。

  民歌天后将流行乐天后的声音压了下去,令其破碎得体无完肤。

  玻璃隔挡后的万芳睁大眼睛,满脸写着不高兴。小助理是个很随和的人,但今日这位闫大师她实在喜欢不起来。

  都是科班大佬,都是青歌赛冠军,怎么俞老板就能那么可爱呢。

  夏千枝用余光看身边的人。

  只见闫春桃还特意站得离麦克风老远,面带在舞台上演出时的专用微笑,如在故意炫耀一般。

  真厉害的唱功。

  终于,这一遍也结束了。夏千枝从没觉得一首歌的时间竟能如此漫长。

  闫春桃将耳麦摘下,挂到麦克风旁。

  “唱得比我预想要好,可以。”

  夏千枝微笑点头。

  科班出身的都看不起半路出家的,她明白,也并不感到冒犯。学院派的大佬们有轻视别人的资本,因为她们真的很超神。

  不管怎样总算录完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能够落下了。

  而在心情放松下来后,夏千枝才有精力进一步打量闫春桃。

  闫春桃正在喝水,手指着陆影面前按屏幕上分轨的声波,左一句右一句提混音的要求。她说话时头一点一点的,像是在肯定别人的话,也像是在肯定自己说的话。

  短脖子,削肩,窄长条的身形,右颧骨上的痣。

  一道闪电穿过意识。

  夏千枝想起来了。

  凌乱的马克笔痕迹间,也有那样一颗模糊的痣;涂黑的人脸下,也是那样的短脖子与削肩。

  她突然确信,闫春桃就是毕业照上的那个神秘人。

  这么个自大的人,被怨恨也理所当然。说不定在上学期间,明明唱得没俞秋棠好还老挑她的刺。

  夏千枝问:“今天的录制任务完成了吗?”

  “完成了,可以回去休息了。”刘科长点头致意。

  “好的,今天麻烦你们了。”夏千枝暗自舒一口气只想赶快和万芳回酒店休息。

  然而,又一个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

  “快中午了,一块儿去吃个饭?”

  转头,又是闫春桃。

  “您在问我吗?”夏千枝确认一遍。

  “当然了。”

  夏千枝笑笑:“谢谢您的好意,我这段时间在控制饮食,打算回去吃沙拉了。”

  “那我们去吃沙拉。”明明不是艳阳天,闫春桃却戴起了墨镜,还镶着浮夸的金边。

  “……”

  为什么那么执着要一起吃饭?不是看我不顺眼吗?

  夏千枝感觉很诡异。

  但若强硬拒绝的话,恐怕会进一步得罪她——而这人的背景,得罪不起。

  “你的助理让她自己去吃吧,”闫春桃从兜中掏出一把能闪瞎钛合金狗眼的车钥匙,“我想跟你单独说话。”

  “不行,我要对夏老师负责,得看着她。”万芳不干了,迎了上来。闫老师怎么总命令别人?不知道别人会很不舒服吗?

  闫春桃不解:“现在什么人都能叫‘老师’了么?”

  “在我心目中,她就是老师,教会了我挺多东西。”反正比你够格,万芳没好气地想。“我不能离开她太远。”

  “那你到时候去另一桌,离我们远点。”闫春桃无奈地摆摆手,转身大步流星走出控制室。

  最后,夏千枝和万芳上了闫春桃那玫瑰金的大路虎。

  一股浓浓的北京地头蛇气息扑面而来。

  车如其人。

  一样嚣张跋扈,一样姐就是女王。

  闫春桃将墨镜收起,挂到衬衫领口,启动汽车。

  “小夏真的想吃沙拉?”

  “既然出来吃,就看您了,我不挑。”

  闫春桃嘴角勾起,握着方向盘的手忽然一转:“别‘您’称呼了,朋友的朋友也是朋友吧?”

  朋友的朋友?

  夏千枝忽然明白过来了。难怪这人要跟自己吃饭,原来是因为这个。

  “好的。”

  “那就吃阿拉伯菜吧,好久没吃了。”闫春桃随手打个响指,说来也怪,车内的冷空调也就是从这一刹起,大风呜呜吹。

  阿拉伯菜……口味真独特。

  夏千枝无奈笑道:“好。”她回忆了一下,中东菜全是各种高热量酱料,满桌子都是热量炸弹。

  右后座上的万芳一直气鼓鼓望向窗外,一句话也不说。

  不过这样也好,闫春桃也不像想让小助理说话的样子。夏千枝正襟危坐从挡风玻璃直视前方路况,活像在玩一二三木头人的游戏。

  和这人处于同一空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无比漫长,难熬得简直是白垩纪蹲地球上不走了。

  闫春桃开车的手法很暴躁,总时不时来个飘移,让后座的两人提心吊胆,生怕一不留神就去见玉皇大帝。

  当然,还是该信任一下大牌车的安全措施,她们如是安慰着自己。

  终于,玫瑰金路虎飞奔到了三里屯一家阿拉伯餐厅旁。

  从车上下来时,夏千枝双腿都僵硬成石膏了。肌肉一直紧绷,效果堪比去拳馆打一个小时的拳。

  闫春桃也很高,还爱穿带点跟的单鞋,一时半会儿判断不出来她和俞秋棠谁更高。

  跟在她身侧的夏千枝有一种全世界就自己最矮的错觉。

  落座后,闫春桃直接拿起菜单乱点一气,好像并不在意点了什么,只在意有没有点够金额。

  “今天我请客,随便点。”

  “怎么好意思让你请。”夏千枝低头看菜单,很不自在。刚才对面这人点了那么多已经要吃不完了,怎么好再加菜。

  “你是我后辈,不让我请就是不给我面子。”

  “阿拉伯咖啡,烤青椒卡巴布。”说罢,夏千枝就合上了菜单。

  闫春桃歪头:“再点点儿?”

  夏千枝礼貌拒绝:“吃不了。不够还可以加菜。”

  “你是南方人吧?”

  “是,苏州的。”

  “果然,你那个前后鼻音一听就能听出来。”

  “……”

  没说几句话,夏千枝就觉得这段谈话很憋屈。更憋屈的是,自己有脾气也发不出,因为对面的人实在惹不起。

  闫春桃拿起手机回了条消息,然后将手机放到桌角。

  她的嘴角扯动一瞬,嘴半张很久后,说:“我是俞秋棠的同学。”

  “好巧。”夏千枝早就知道了。

  “你们关系挺好的?”眼神开始闪烁。

  很意外。

  一直比女王还自信放光芒的闫春桃,一下子就局促起来了。

  “还不错。”夏千枝实话实说。

  这人到底和俞秋棠发生过什么?过往中无意搜集到的蛛丝马迹在脑海中走马灯般闪现,带点醋意的八卦之火在心底熊熊燃烧。

  两杯咖啡上桌。

  闫春桃意味不明地点点头,拿起咖啡抿了一口。

  沉默许久后,她终于说话了。

  “我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