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吻戏拍摄的日子。
片场早早准备就绪，钟导在摄像机前与其他工作人员啃油饼。作为土生土长的北京人，他一直很接地气，美好的早晨从老字号的油饼开启。
“千枝，不再吃点儿吗？”钟导边吸溜豆腐脑边问，红光满面。
“拍完吻戏再吃吧，不然嘴里会有味道。”夏千枝的眼神仍停留在剧本上，上面圈点勾画了不少，记满各种细节。
与那天俞秋棠所做的如出一辙，她细心刷牙漱口，甚至早餐只喝了点稀粥。即便对方是只大公鸡，也要保留基本的尊重。从年初的某一刻起，她总会不经意想到，尊重多么可贵的一件事。
早春的阳光点在大街小巷之间，风暖暖的，吹过碧蓝如洗天空下的枝桠。
吕天俊终于姗姗来迟，旁边跟着三个年轻的小助理端茶倒水，配上大墨镜显得如富豪度假。
夏千枝将记得滚瓜烂熟的剧本合上。
万芳替自家主子率先打招呼：“吕老师好！”
“嗯嗯。”吕天俊一笑，摘下墨镜，露出写满风流倜傥的眼睛。“千枝准备好了？”
“嗯，我按时来的。”夏千枝盯着他。
听到这样的语气后，吕天俊有些尴尬地笑笑：“不好意思，刚被耽搁了一会儿。”
耽搁什么？本来今天就八点才开工，你还晚来半个小时，全剧组人都在等你。真把自己当根菜了。
眼看暴脾气就要涌上大脑喷出岩浆，夏千枝赶快转转肩膀，让自己放松些许。没关系，以后少接戏多录歌，还是专心研究本职工作吧。
“没事，我刚好揣摩了几遍剧本。”
吕天俊这下想起了什么，笑了起来。笑容很阳光很温暖，却又莫名猥琐。
“今天失礼了。”
“我也失礼了。”夏千枝心不在焉地回答。她想起了前天在俞秋棠家中的一幕幕，心突然揪得难受。
旁边的万芳只觉得古怪，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感觉两位老师之间的氛围和刚进组时已大有不同。但并不是向好的方向，而是向一种渐渐疏离的方向发展。
是因为马上要拍吻戏，他们羞涩吗？
这时，钟导手握喇叭的大喊声将思绪拽回现实。
“千枝，天儿，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夏千枝立刻点点头。
“稍等，我再看最后一眼。”吕天俊冲旁边某位助理伸手，助理赶快将手中的剧本翻好页递了过去。
“……”
夏千枝微笑带着杀气，今年再接拍摄自己是狗。
五分钟后，吕天俊也准备好了。
夏千枝看着钟导随和又慈祥的表情，实在不明白他为什么能忍受这人还愿意合作不止一次。
两人站到便利店门口，站定到初始位置。
两台不同角度却互不干扰的摄像机架好，一位小哥尽职尽责地将收声的麦克风举高高。
钟导坐在监视器的大屏幕前，屏气凝神，额头上冒出丝丝汗珠。今天的北京气温一下高了起来，有夏天的味道了。
“Action！”
随着导演一声令下，场务立刻打下场记板，清脆的声音回荡在便利店前的小巷。
林木深提着手提包从便利店走出。
气急败坏的苏令楷冲了上去，一下子将她拽到了旁边。
“你怎么不把那天的话说清楚？”
“上来随便抓女生的手，原来这就是苏大公子的教养。”
“我跟你说了，你说话时要看着我，这是对别人的尊重。”
林木深脸色发白：“那我的尊重在哪里？”
“你的尊重在这里。”苏令楷从西装夹层中掏出一张银行卡，甩在她胸口。“够尊重你了吗？拿去领养那条癞皮狗，把它圈在家里好好厮守吧。”
夏千枝觉得，要不是剧本限制，她真的想直接给吕天俊这张帅脸一巴掌。这说话的语气，和私下里的他一模一样。
“先把别人当人，再自己做人。”林木深将银行卡仍在地上，一把甩开苏令楷的手。
苏令楷眼睛一瞪：“站住。”
林木深没理他，径直提着转到了旁边的胡同里。
清晨的小巷，四处无人。看着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急红了眼的苏令楷快步跟了上去。
“卡！”钟导非常满意两人的状态，两人刚才的表演可以用出神入化形容，情感真实到他都忘了这俩人其实是夏千枝和吕天俊了。
夏千枝发现，入这场戏很容易，太容易了；因为很多台词，也正是她想对吕天俊本人说的话。
短短十天内，累积的怨气倒是不少，她都怕下一场吻戏控制不住把这男人按地上打。
林木深被苏令楷粗暴地按到了胡同的墙上，肩膀都撞疼了。
所有在场人员都屏气凝神注视着这场即将激烈的吻戏。尤其是万芳和孟梦，一脸磕cp的姨母笑，完全忘了其实这幕是悲情戏。
被一个身高一米八五的男人按在墙上不是什么好事，再帅都不是好事，夏千枝立刻意识到了。超出戏剧本身的恐惧泛上心头，她不禁睁大眼睛皱眉。
当然，剧本中的林木深也该是这样，不影响。
结果嘴唇刚接触没几秒，还未开始深吻。
“咳咳咳！”一股烟味扑面袭来，夏千枝被呛得直咳嗽。因职业关系从不碰烟的她，稍有点烟味嗓子就熏得难受。
“卡卡卡！”钟导立刻注意到异样，及时喊停。“怎么回事儿？”
万芳和孟梦对视一眼，一脸懵。
夏千枝咬牙切齿地把吕天俊推开，质问：“你抽烟了？”
吕天俊愣了一瞬，紧接着反应过来，开始解释。“刚起床抽的，我刚才也漱口了。”
“你用漱口水了没有？”夏千枝皱眉。
“呃，清水。”
“……那只能说，烟味比较顽固。”夏千枝的嗓音越来越冷，仍不住咳嗽。
场面十分尴尬。
钟导表情复杂。之前怎么没有搭戏的女演员这么排斥他？是天后太敏感还是别的女演员不敢说什么？
正好，细心的孟梦得知今天要拍吻戏，带了一瓶未拆封的漱口水。她赶快拆开，小跑过来将漱口水递给吕天俊。
在夏千枝冰冷的注视下，吕天俊铁青着脸接过漱口水，漱了几口。
“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对烟味这么敏感。”在可以杀人的眼神前，他不知该说什么，只能道歉。在没深入接触前，他以为天后是温柔女神；深入接触后，他才知道天后是个凶凶事儿妈。
钟导点点头，让摄影师稍微调整了一下机位，清清嗓子。
“Action！”
男女主演再次迅速进入状态。
那让人抗拒的唇再次贴了上来，而且还是有淡淡的烟味。
但夏千枝真的不想再重新亲了，只能硬着头皮接受这次的吻戏。只能祈祷别再出什么岔子一遍过吧。刚好，抗拒又无力的状态很贴合剧中的林木深。
蛮不讲理的舌头。
一点都不柔软的口腔。
突然，夏千枝控制不住地哭了。
豆大的泪从眼角涌出，再顺着脸颊滑下。
孟梦震惊了。夏老师演技进步了不少啊，亲着亲着竟然说哭就哭。
万芳震惊了。夏老师哭起来好美啊，梨花一枝春带雨。
钟导也震惊了。看来天后不光唱歌厉害，演戏也厉害，这次莫不是能冲击影后了？
但事实上，夏千枝的哭不是入戏，而是真哭。
因为她发现了一个绝望的事实。
自己不是喜欢接吻，而只是喜欢和俞秋棠接吻，喜欢环住那细细软软的腰肢，和听话乖巧的舌头一起共舞。不，或许俞秋棠就算抗拒点不那么听话，自己也会喜欢，只是因为对象是俞秋棠，她做什么都好。
就连令人尴尬的热情与土味情话般的春节祝福，都是好的。
自己真的喜欢上了一个女人，夏千枝绝望地哭着，眼泪根本止不住。
完蛋了呀！真的爱上她了呀！
所有在场的工作人员都不会想到，天后表面上吻得很入戏，其实脑子里全是另一个人。而且，还是个女人。
“卡！”
特写拍够了，钟导满意了。
“可以了吗？”副导和编剧悄声问钟导。
“没问题。”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孟梦拉着泪流成河的夏千枝到阴凉处坐下，一边安抚一边吐出一长串夸赞的话。
“夏老师你太厉害了呜呜呜！”旁边的万芳一脸崇拜地给她递纸巾。
夏千枝接过纸巾，擦擦脸上了泪，但仍没止住抽泣。还好是防水妆，不然一定早就花了。
“我去给你拿眼贴，我带了好几个，热的冷的都有。”孟梦再次展现了她的细心。说罢，她小跑向器材堆旁的双肩包。
夏千枝仍然走神，根本没注意到周围的人干了什么说了什么。她哭出了幻觉，脑内一片混沌，仿佛看到池卿在身边。
“对不起，我真的弯了。”稀里糊涂的，向并不在场的池卿道歉。
然而收到这句话的人当然不是池卿，而是小助理万芳。
万芳震了个大惊。
夏老师和吕天俊拍完吻戏后说自己弯了？难道夏老师活了二十几年心理性别其实为男，潜意识里在和吕天俊搞基？
……
很有可能，毕竟“暴躁老哥上路站”的ID暗示了一切，万芳明白后慌了神。
但看自家主子哭得这么伤心，万芳根本大气不敢出。她之前刚看过一个纪录片，讲述跨性别者的艰难，她很能理解夏老师的艰辛，能明白她为什么这么伤心。
只能一会儿跟孟梦商量一下怎么办了。
这时，拿到眼贴的孟梦返回来了。她先温柔地拍了拍自家艺人的后背，然后将眼贴递过去。
“谢谢。”夏千枝这才稍稍回过神来，意识到反应过激了。或许是吻戏让自己压力太大，眼泪就止不住了。
回忆中，俞秋棠端庄的脸绽出可以温暖世间一切的微笑。而一想到那样的微笑，心情也宁静了些许。
不就是爱上那家伙了吗！那家伙哪里不好了，多好！哭什么！要看开点！夏千枝心一横，撕开眼贴敷到眼睛上。下午还要继续拍戏，不能再哭了。
看到夏老师镇静下来后，万芳松了口气。
只是，刚才那句“对不起我弯了”一直回荡在脑海里，如恶魔般阴魂不散。她再也忍不住了，悄悄将孟梦拉到一个除她们以外无人所在的区域。
“怎么了？”孟梦不明所以。
万芳支支吾吾：“夏老师说……”然后没音了，因为内容实在无法启齿。
孟梦不知道有什么这么难以启齿，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
“怎么了又？”
万芳深吸一口气，终于红着脸说出了所闻。
“夏老师无意间告诉我说，她的心理性别好像其实是男性。”
“啊？”孟梦以为自己听错了。
“所以她觉得和吕天俊在一起时，总觉得像搞基。所以她一时间接受不了。”
“这……”孟梦呆若木鸡。
片场散去了约一半的人。
这倒也说得通，她们早就隐隐觉得夏老师不是平凡女子。两人面面相觑，表情复杂，默默达成共识。
“……不要刺激夏老师。”
孟梦看看坐在阴凉处的夏千枝。
此刻她已完全止住了哭泣，正坐椅子上边听音乐边敷眼贴。
孟梦低下头，叹气。虽然跨性别同性恋外在表现和异性恋没什么差别，即便谈了恋爱也没什么问题，但她还是很担心。夏老师看起来很强大，但再强大的女人，不对，再强大的人，遇到困难时也会孤独。
思考片刻，她想到了一个绝佳帮手。
“对了，小球是Gay吧？”
“是。”万芳点点头。
“那就让小球为她做一下心理疏导！不管最后结果如何，都要让她开心起来。”
“妙啊。”万芳再次点点头。
夏千枝觉得有些疲惫，撕下眼贴，向经纪人和助理的方向走来。她另留了一副眼贴，将剩下还给孟梦：“谢谢你。下午几点拍摄来着？”
“一点半，午饭已经送到你房间里了。”孟梦答，然后露出一个的意味深长的微笑。“对了夏老师，你觉得吕天俊怎么样啊？”
“不怎么样。”夏千枝脱口而出，她确实觉得吕天俊这人很差劲。以后她最喜爱的明星可不是吕天俊了，虽然还没找到替代品。
但孟梦却会错了意。她立刻就自以为明白，夏老师又傲娇了。看来她和吕天俊八字两撇都齐了，这事确实是真的。
她瞥了万芳一眼，万芳无奈地撅下嘴，两人各怀心事。
**
终于又结束了一天的拍摄。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每天的工作都成了煎熬。夏千枝真的不想在片场以外见到吕天俊，可他却总是不识相地靠过来聊天。
还带着捕猎的眼神。
你明明有三个助理，六只耳朵听你说话岂不美哉，找我干什么。她叹了口气，走回酒店房间。
洗完澡后，打几局游戏放松一下吧。如果可以的话，叫上……
一想到俞秋棠，夏千枝的脸就开始烫。自从明白自己喜欢她后，每想到她一次心脏就会炸一次。
可是。
喜欢上后又能干什么？她会喜欢女生吗？就算她喜欢女生，又能看上自己吗？每当热情燃起些许时，这些自省般的发问又会浇上一盆冷水。
将手提包放下，正要换鞋时，她意外接到了小球的电话。
“怎么了小球？”
电话那头的小球语气很关心，就好像夏千枝是她的亲姐姐，温柔的少年音如流水般悠长，说出了让夏千枝震惊一百年的话。
“听说你弟弟跟吕天俊搞上了？”
“哈？”夏千枝差点倒地上。
“家人出这样的事情确实很难接受，但我们永远是你坚强的后盾。我也是Gay，当时我出柜时做了很多自我认同的心理建设，你可以让他来找我。”小球以为夏老师在意外他为什么会知道这件事。
夏千枝在记忆殿堂中拼命搜集过往信息，但怎么都觉得这谣言离谱得过分。弟弟在苏州上大学呢，因刚开学学业繁忙也没来探过班，而且他早就有女朋友了，这都哪跟哪啊。
“他？他有女朋友，而且也没见过吕天俊。”
“真的？”
“当然。”
小球立刻松了口气。
“噢，那看来情报有误，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嗯嗯，别太担心，最近没什么事。”
电话挂掉，两人都松了口气。
将手机放到展示台上，夏千枝一边换鞋一边疑惑。她实在不明白，刚才这么离谱的谣言是谁发起的。虽说无风不起浪，可这风是从哪里吹来的？
……
难道夏千树真跟吕天俊有什么秘密接触？不行，得确认一下，吕天俊可不是什么好人，她立刻拨通了弟弟的电话。
事实是，当时接到孟梦电话时，小球恰巧在处理一个十万火急的公关，因此孟梦具体说的什么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最后只能凭借头脑残留的关键词拼凑出了一个最可能的事件。
小球倒没发觉自己听错了，认定是孟梦瞎紧张。他和孟梦很熟，早就了解她做事很细心，但就是老瞎紧张。于是与夏老师通话结束后，他立刻给孟梦发了一条微信：
【夏老师说没有的事，让你不要瞎说】
收到此条微信的孟梦眨眼看向万芳。
而万芳停止了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