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禄其实想过很多种可能性。

  不光是被困在梦境期间, 当他从百米高塔上坠落时,他的大脑也在飞快思考着。

  他能记得自己神志清醒的最后一刻,是在为自己的士兵们提供精神屏障。

  不知为何而来的暗物质生命体, 企图染指他的帝国,而他在情急之下, 将还没完全掌握的Omega精神力暴烈激发。

  之后会发生的事情, 其实很容易推理——他的臣子们对精神力透支束手无策, 就会把他带去给圣洛斐斯。然后像压制疯症时一样, 请圣洛斐斯为他治疗。

  但被长久困在梦境里,乃至于认知和记忆都在被修改的程度,是此前压制疯症时从没有发生过的。

  或许是针对精神力透支的治疗有些不同,也或许是圣洛斐斯突如其来的主观想法, 但他只知道一点——任何力量都不会将他与帝国分开。

  ……他从未想过自己清醒后, 将会面对如此惊天巨变。

  “……”

  尼禄发出一声短促的低喘。

  他的双眼仍被蒙缚, 浑身肌肉正因残留在大脑的坠落感, 而不受控地轻微抽搐。

  在不能视物的情形中, 他以极快的速度冷静下来,开始从有限的感官里判断自己的境地。

  口中塞着什么东西——他舌尖微动,缓慢描摹着形状, 判断出那并非无机材质, 至少不是他疯症发作时使用过的张口器。

  是某种……更加柔软滑腻的物体,最粗的部分卡在他的臼齿位置, 这让他的唇齿完全无法闭合。

  而正当尼禄仔细描摹时, 那活物竟然也开始回应:

  它在人皇口中微微搅动,然后缠绕住红嫩的舌尖。

  “……!”

  尼禄几乎立时甩动头部, 将口中的活物吐出。

  身体已经从坠落感中逐渐平复, 取而代之的, 是浑身被紧密包裹的诡异触感。他本能地开始挣动四肢,那束缚他的柔软物事却像不愿他在挣扎中受伤,竟自发地松开了些。

  将一只手顺利从束缚中抽出,尼禄第一反应,便是一把将眼部绷带撕下。

  铅灰色的舱壁,宽阔的圆形舱室,投映静谧星空的穹顶——无需再确认星舰外形,尼禄便凭借批阅过数百遍的星舰设计草案,确定自己正处在利维坦巨舰的议事舱中。

  但这个认知依然让他疑窦丛生:

  在他的想象里,他的清醒地点,应该只会在圣宫、科学局或寝宫卧房,而不是悬在利维坦巨舰空无一人的议事舱中央。

  他又用力挣动了一下。

  这个挣动动作,让他确认了自己的身体状态:

  四肢完整,身体无内外伤,但始终有一种潮热泥泞的无力感,就像长期卧床无法下地的病人,同时还拥有被迫延长许多天的易感期。

  他几乎浑身都是湿的,身上有汗,有那活物的黏液,也有不断流淌到脚踝的汁水。

  尼禄再次用力地闭了闭眼。

  他尝试释放出自己的精神力,但眼部后方有隐隐的钝痛,似乎精神力透支的后遗症还未完全消失,让他很难集中注意力。

  议事厅的空间相当广阔,而他被许多看不见的活物裹缠在正中央,与四面舱壁都有一定距离。

  所幸他与银白金属地面的距离还算近,当尼禄低下头时,他从镜面一般的金属地板上,看清了自己的倒影。

  那实在是个诡谲的画面。

  人类肉眼并不能看见任何共生体,于是他就像被凭空悬吊在地板上方,双腿被吊着膝弯微微拉高,足踝处包裹着一圈白光。

  由于他身上只有一件湿透的军装衬衣,靴裤和军靴全都不翼而飞,只剩下束在大腿上的衬衫夹,从地板的倒影里,可以看见膝弯与小腿上的几圈红痕,以及从触手边缘微微挤出的雪白肤肉。

  尼禄抽出一只手,反手去摸腿部衬衫夹里藏着的微型爆能针。

  几根触肢攀援而来,将他的双手固定在背后。

  他再也动弹不得。

  『至少你该告诉我,我被如此对待的缘由。』

  尼禄终于出声。

  他的嗓音很涩,像是已有好几日不曾开口——而这个认知让他的心脏蓦然抽紧。

  议事舱很安静,共生体们也没有太多反应,只偶尔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几声机甲撕裂的震响。

  尼禄在背后层层缠绕的触肢间活动手指,指尖终于艰难触到腕部。

  任何敌对人类在俘获对面阵营的领袖时,都会第一时间解除腕部智脑——而圣洛斐斯却不知是不理解还是无所谓,对此完全视若无睹。

  于是尼禄得以让智脑在视网膜前弹出。

  他甚至来不及关注那些发狂一般闪烁的联络申请,雪白的躯体在触肢间挣动着,终于打开帝国的全境预警星图。

  就在这一刻。

  血海赤潮一样的红光,在尼禄骤然紧缩的瞳孔中炸开。

  每一个锚点都在发出遇袭警报。

  每一颗领星都在紧急救援。

  象征着重大危机的红点,正在尼禄曾深深凝视过的玫瑰星云中,连绵起伏地震烁。

  帝国就像淹没在一盆猩红的血水中。

  而即便是在虫族战争时,即便面对数以亿万计的虫族大军,他也从未曾让战争的血火,蔓延至如此广阔的疆域。

  『圣洛斐斯……』

  大脑仍因透支精神力而抽痛,四肢因古怪的湿热感没有任何力量,然而就在这具无能为力的躯壳里,囚着一颗被用最残忍的方式撕裂的血肉之心。

  他几乎无法自抑地发出嘶哑咆哮。

  『……——圣洛斐斯!!!』

  一双漆黑的鳞甲战靴,在尼禄凄厉发颤的目光中,缓步驻足。

  圣洛斐斯平静地站在尼禄面前。

  光屏上如血海般的冷酷红光,倒映在他那完美如神祇的面容上。

  他像是刚从一场恶战中抽身,鳞甲上仍带有外太空严酷寒冷的气息。

  但他的姿态、眼神,却完全是游刃有余的。

  那具包裹全身的鳞甲吸饱了血,即便驻足,血水也像小雨一样滴滴答答从鳞甲缝隙渗出,很快就在圣洛斐斯足边积起血泊。

  他身后不可见的触肢上,还挂着一小块被洞穿的黑金机甲舱门;

  而他的左手,则倒提着一只已经碎裂的白狼头盔。

  『尼禄。你不该在这时候醒来的。』

  他的语调平静,嗓音比尼禄印象里的任何时刻都要低沉。

  圣洛斐斯已完全不是圣宫里的模样,也不再展露幼鹿般柔软的眼神。

  他就像突然蜕变成了另一种陌生的生物,极端强悍和危险的气息,正源源不断从他身上散逸。

  层层叠叠的触手向两侧移开。

  圣洛斐斯抬步越过地面蜿蜒的触肢,向尼禄靠近。

  他的脸径直穿过红点震烁的光屏,停在能让尼禄看清的距离。

  圣洛斐斯注视尼禄几近目眦欲裂的红眸,而那双红眸此刻注视的方向,是他手里那只头盔。

  『你不该在这时候醒来。』

  圣洛斐斯耐心地重复了一遍。

  『现在醒来太早了。去往创生之柱的路还很长。』

  『……你做了什么?』

  尼禄的声音,已经不太像一个人类。

  是从破碎的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嘶嘶的气音,每一口都像翻涌着铁锈般的血沫。

  『再睡一会吧,尼禄。你的精神力还未完全修复。』

  『——你做了什么?』

  少年的眼角终于眦裂,于是又开始淌下细细的血。

  圣洛斐斯蹙了下眉,随即抬起手,并让手上锋利的鳞甲全部褪尽。

  他用指腹将那行血泪擦拭干净。

  『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很残酷。』

  他一边擦拭,一边轻声低语,

  『但人类应得这场审判。你所处的位置,让你对人类有过强的保护欲,以至于你会本能忽视和容忍同胞的卑劣。可当这一切结束,你与我创造出新的文明后,你会知道我的做法是正确的。』

  尼禄湿淋淋的银发垂过眼睑。

  那双渗血的红眸抬起,透过发丝看向对方。

  那些被梦境强塞进大脑的信息,都还没有完全消退,他就要开始疯狂思索现状。

  他开始将圣洛斐斯的话,与他已知情报迅速排列组合。

  审判。人类罪。恺撒的书信。圣殿工程。红衣神侍。染血的绷带。圣殿祭典。圣洛斐斯的急剧转变。圣宫里屡次出现的冰冷压迫感。

  ……是他导致帝国遭受这一切吗?

  一个很小的声音在心底问。

  帝国星图血潮般的红光映照在他脸上,而这个小小的质问声,几乎要把他当场杀死了。

  ……是他吗?

  当初决意将圣洛斐斯从红衣神侍、从可能拥有完善的“圣殿工程”控制体系的圣山带走,安放在自己设计的王都圣宫的人。

  虫族战争后屡次三番察觉端倪,却最终艰难地说服自己信任圣洛斐斯的人。

  他暗自决心要为圣洛斐斯寻找更好的归宿,然而此刻满图的震烁红光,就如耳光一样击打在他脸上。

  ……是他养虎为患,是他为他的子民——他那些才刚刚从虫族阴影中脱身的可怜的子民,带来了灾难吗?

  『不。』

  仿佛能从尼禄剧痛不堪的眼神里看出什么,圣洛斐斯平静地回答,

  『从你改变‘命运’开始,人类就注定会走到今天。我时常在想,或许是因为人类必须偿还他们的罪行,所以无论顺应‘命运’与否,我或虫族都会为他们带来审判。』

  尼禄竭力转动着手腕,在身后用智脑将一条隐秘的通讯频道发往王都。

  这个频道只有拥有最高权限的那几个人能接到,也是他曾经亲手选拔,认定有能力为他捍卫帝国的那些人。

  通讯频道几乎没有一丝延迟,就被王都接通。

  尼禄不知道接通的是哪个Alpha,但对方似乎能料到他现在的处境,并未选择贸然出声,只是在另一头极压抑地呼吸着。

  『……圣洛斐斯,你俘虏了人类帝国的领袖。因此,我们完全可以从你的诉求出发,进行谈判。』

  尼禄嘶哑道。

  『有更好的方式能实现你的愿景。你不需要如此劳师动众摧毁一个文明。』

  圣洛斐斯微微偏过头,像是在理解尼禄的意思。

  『事实上,这对我并不劳师动众。』

  他侧过身,让尼禄能看见他身后红光震烁的星图。

  星图上的一些红点,已经开始接连湮灭,只剩下一片不祥的星际空洞。

  ……当锚点或行星驻防基地,连发出警报的机能都已经丧失——

  尼禄喉咙发紧。

  他是帝国整个国防体系的缔造者,他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我的眷属从我身上汲取力量。只要我仍存活于世,它们就永不停止,比低等的虫族好用太多。』

  圣洛斐斯语调和缓,甚至有空闲捋开尼禄凌乱的银发。

  『但是,我愿意听你说。』

  『……圣殿工程是卡厄西斯家族决定建立和延续的。是皇室迫使你耗费精神力,为帝国军官提供永无止境的治疗。』

  尼禄盯着他的金眸,语速飞快地陈述。

  他必须提高语速。

  因为每一分每一秒,余光里的帝国星图都在一寸寸倾颓。

  『是我将你囚禁在圣宫,利用你,抽取你的细胞制成武器,并在认为你没有价值时,准备将你遗弃在远离帝国的星系文明。

  『如果我是你,我需要一场最公正的审判,我会选择在全帝国人民面前公开折辱皇室最后的血脉,逼迫他亲口向全人类吐露他的暴行。你完全可以保留帝国,因为总要有人充当这场审判的观众,要有人知道皇室对你做了什么。

  『你总要保留人类,好让他们唾弃我的墓碑,因为这才是审判的最终意义——唔……』

  尼禄的话音微微抖了一下。

  因为当他说到一半时,圣洛斐斯就已轻轻分开那对吊在半空的雪白膝盖,倾身靠近到能与尼禄鼻尖相触的距离。

  他身上的鳞甲严寒异常,当触碰到尼禄温软的小腹时,后者立刻不可抑制地战栗了一下。

  『就是这个表情……』

  圣洛斐斯抚着他的脸,很轻地喃喃着。

  他仿佛一点也没听见那番接近绝望恳求的讨价还价。

  『我见证许多文明自我怀中诞生,也见证过它们陨落。但自始至终,我只在人类中见到像你这样的殉道者。人类之伟大正如人类之卑劣,而人类伟大的部分,却如深渊里的晨星一样难寻。

  『你是特殊的,尼禄。我真希望你自己也能意识到这一点,然后停止将罪孽全部揽到自己身上的行为。那些真正杀死过许多如你这般的人、背叛我与囚禁我的人类后代,他们不值得你这样做。』

  帝国星图里震烁的红点,又悄无声息地熄灭了一片。

  尼禄的目光从圣洛斐斯的肩头越过,近乎发直地注视那湮没的部分。

  他知道自己用来谈判的底牌出现了关键性错误。

  “人类罪”似乎还要再往前回溯几百上千年,甚至在卡厄西斯家族掌权前就已经铸就。

  而这个认知几乎让他堕入了更深的地狱——倘若罪行是在帝国更早的时期犯下,就意味着他甚至没有资格,代替帝国承受圣洛斐斯的报复。

  『你一生承受过的所有苦难,全都由人类造就。他们背叛你的家族,屠杀你的家人,折断你的双足——而你清楚地知道,作为人类的领袖,你将一生与人类的卑劣对抗。也许用另一个名字,也许另一个面孔。但人类恶将周而复始、孜孜不倦地向你发动侵袭,直到有一天,再度让你落入地狱。

  『难道他们和他们的血脉,也有资格得到你的庇护,唾弃你的墓碑?』

  圣洛斐斯耐心细致地劝说,像在拉回一个受尽蒙蔽的朋友。

  但尼禄只注视着星图里湮灭的部分。

  那是卡维β-4行星吗?

  他心想。

  是的,那是。

  被环状陨石带包围,拥有四颗耀眼的中子星——那就是卡维β-4行星。

  他曾如此长久地凝视他的帝国,用目光抚触过每一片星云、每一颗星球。

  他从不认错任何一个星点。

  即便像这样的星点,在帝国密集如发光的海洋。

  『……不。尼禄。』

  圣洛斐斯的声音顿了一下,随即低沉叹息。

  他温和地擦拭对方脸颊,将还掺着血的一滴泪抹去。

  『别这样。人类不值得你的眼泪。

  『等到了创生之柱,你就会有新的帝国。一个最理想的、配得上你这样的领袖的帝国——以及你曾失去的家人。我的意思是,活生生的。』

  尼禄低垂的眼睫猛烈颤动了一下,缓慢抬起来看他。

  『相信我。因为只用语言,很难让你理解创生之柱是什么样的存在。』

  圣洛斐斯见他神色微变,便也微微勾起唇来。

  『那是宇宙最混沌的区域,思维与现实并非界限分明。倘若你的精神力构筑的世界细节足够丰富,我就有能力让它在创生之柱成为现实。我们可以做到的,尼禄。就从一草一木开始,一点点创造出那个纯粹伟大的新文明。而我会在摧毁腐朽肮脏的旧人类后,与你会合,一起在那个美好的地方生活。

  『我成为你的伙伴,你的战士,为你的文明保驾护航。我再也不回到深渊去,只希望你还会在你的新帝国为我留一座圣宫——我喜欢在那里听你念诗。好吗?尼禄?好吗?』

  当跟尼禄描述自己的愿景,圣洛斐斯的语调开始变得逐渐雀跃,金眸也开始闪闪发亮,倒奇异地有些像他在圣宫里的样子了。

  也许像他这样的生物本就是这样,异乎寻常的强大和不受约束的纯粹,可以同时在他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但尼禄没有看他。

  红瞳里从未映出他与他的共生体,只映着正在一寸寸湮灭的帝国星图。

  『……你要我,』

  他缓慢开合唇瓣,每一字每一句,都是从齿缝间挤出,

  『踏着万兆亿子民的尸骨,手染一个文明的鲜血,在卡厄西斯捍卫九百年的帝国废墟上,建立一个只为你排解孤独的乌托邦?』

  圣洛斐斯眼里雀跃的光芒,一点一点消失了。

  他又变回了那个强大冷酷的非人生物,且明显被尼禄的油盐不进激怒。

  但他没有对尼禄发难。

  只是垂下头颅,手掌轻轻捉握住尼禄汗水淋漓的腰。

  少年皇帝的腰肢相当细韧,圣洛斐斯一双宽大手掌握上,两侧拇指之间,便只剩一小段狭窄的距离。

  尼禄极力平稳呼吸,警惕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而随着圣洛斐斯的手掌从腰部下滑至胯骨,他的一双大拇指轻抚的位置,便正正好好是Omega用来孕育生命的器官。

  『我明白。我们诞生在不同层级的文明,想要彼此理解总是很困难。』

  他低落道,

  『我在带你走的时候,就已经思考过这个问题。只要你的体内拥有深渊生物的胚胎,你的基因也会被永久改变……到时,你就会拥有俯瞰宇宙的视角,而且生命会大幅度延长。我不确定你会怎么想,尼禄……但我的确拥有那样的机能。而我也能像人类中的Alpha一样,给你提供很好的抚慰。』

  他抬起金眸看尼禄,眼神很认真,也很专注,并没有任何轻贱意味,倒像是在准备什么学术课题。

  『你知道的,我清晰地知晓被你改变过的‘命运’。即便那些内容让我极度憎恶,但我也确实能从中学到很多——或许你的躯体,会自己告诉我抚慰和亵渎的区别。』

  尼禄别开脸,腹部器官因被注视和触碰,而产生一种激烈的战栗感。

  但在圣洛斐斯低声倾诉时,又一片帝国星点在他肩后无声湮灭。

  那种湮灭速度,以最直观的方式,展示出圣洛斐斯的眷属与虫族的战力迥异。

  银发皇帝犬牙死死咬紧至牙根,又缓慢松开。

  ——他本以为自己一生都不会向任何人说出这种台词。

  『……我会做任何你想要的事情,圣洛斐斯。』

  被俘的帝王垂下高傲的头颅。

  他嗓音低沉嘶哑,昔日烈火般的红眸沉暗不堪。

  『你可以随心所欲地对待我。你可以让我构建你想要的新文明,将我的身体作为孕育胚胎的容器。但请你……不要伤害我的子民。我是人类的王,我可以背负和偿还人类的罪孽。不要伤害一无所知的帝国平民……请求你。』

  当他话音落下,圣洛斐斯的手掌在他的腹部停留了足有好几分钟。

  然后,白发神祇将手掌离开,并退回到一步之外的距离。

  『我绝不善罢甘休。』

  圣洛斐斯冷淡地说。

  『而且我希望你打消为人类赎罪的念头。我并非把你当做祭品带走,而是将你当做人类唯一能给我的礼物。我甚至因为你,给人类留下了最后一线生机,如果不是你,我会毫不犹豫将人类从这个宇宙抹除。』

  尼禄沉暗的红眸闪了一下。

  他抬起头,哑声问:『那是什么?』

  『一块来自深渊的暗物质碎片。』

  圣洛斐斯冷戾地勾了下唇,

  『拜人类所赐,它曾嵌在我的颅骨内两千多年。』

  『……你把它交给了谁?』

  『只是让某个军官随意弃置在王都了。』

  圣洛斐斯微微偏过头,

  『也许不久以后,第一批发现人类遗迹的勘探队,会在废墟里发现它。』

  尼禄的大脑开始飞速转动,即便精神力透支的虚弱和疼痛,仍在啃噬他所剩无几的意志力。

  暗物质生命体入侵,因其对人类理智的特殊破坏力,作为帝国核心首脑的王都,早在他出征时就已全星戒严。

  港口封闭,携带武器的军部全员与平民隔离,在指挥中心和军营原地待命,并确保身边随时有两人以上监管,出现任何异常行为,都会被立刻记录在案——他相信在这场大规模入侵开始前,海德里希一定会彻查所有异常记录。

  但只有一处例外:负责护送前线科学哨站人员回都的舰队。

  他们的职责,是保护和输送从前线带回的虚浮样本,以便王都科学局能尽快研究出暗物质生命体的特性,因此是当时唯一一支能在王都移动的部队。

  尽管有一定行动自由度,但行动路线也是被严格规定好的:

  即从港口到科学局。在进入科学局后,他们的自由活动区域也仅限于实验层和样本库。

  而最关键的是——王都圣宫恰好就在港口与科学局的连线中点。

  “——不管是谁在接收我的频道,听从我的敕令。”

  尼禄突然停止使用古语,改用帝国语言。

  他就这样直视着圣洛斐斯,以一种极端冷静的语调,悍然下令:

  “第一,立即彻查科学局实验层,调查所有样本箱。那里有能够抵御强敌的暗物质样本。将主力部队全部投入避难。允许舍弃要塞和领土,以保全部队、后期反击为最终战略目标。

  “第二,猩红的操纵面板有足够强大的人工智能,使用它辅助帝国机械部队迎敌,为疏散民众、训练Omega特殊部队与暗物质武器研发争取时间。

  “第三——”

  尼禄无法顺利说下去了。

  因为圣洛斐斯缓慢摇了摇头,向前一步,大手攥住了他的下半张脸。

  但银发皇帝的红眸,却又一次迸发出他深深眷恋的火光——他那湿淋淋的虚弱身体,在触肢间爆发出惊人力量,那双还未治愈的雪白残足,径直挣脱触手、踩上他的胸甲,竟发狠把他蹬开了几步远。

  “——撤回所有正在追击这艘利维坦的部队,投入帝国的护国战争中。”

  尼禄的双手被反缚,在触手间艰难地回荡两下,然后躯体攀援上更多细细密密的触肢。

  他的眼睛直直凝视着地上的狼骑碎甲,以及更远处溅满鲜血的黑金舱门残骸。

  在触肢堵紧他的唇齿前,终于挤出最后一句带着颤音的命令:

  “绝不——绝不要再来追寻我——”

  闪着红光的帝国星图,和他背后的通讯频道一并被掐断了。

  一根极细的触手缠上他的手腕,终于将智脑芯片彻底破坏。

  议事舱里重归寂静。

  只剩下少年皇帝被堵满口腔、略带窒息的急喘和吞咽音。

  圣洛斐斯站在刚刚被蹬开的距离。

  议事舱的光线幽暗,他在暗处微微垂着头,月色般的长发一路流淌到靴跟。

  『……我始终不愿意这样做,尼禄。』

  良久,他才低低地说。

  鳞甲战靴再次来到触肢团前。

  在他的视角,尼禄已经几乎要被莹白的触手吞没,连单薄的衬衣下,都塞满了触手拥挤蠕动的轮廓。

  而当那双炽烈的红瞳,从触肢缝隙间露出,圣洛斐斯缓慢眨了眨金眸,与他对上视线。

  ——淡淡的白光,就此将那不屈的血火完全覆盖。